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夭身上,等待着她的解释。
苏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懒洋洋地回应:“赫箐家主多虑了。江公子是本皇的贵客,坐在哪里,是本皇的自由。倒是赫家主,何时连本皇的座次安排也要过问了?”
赫箐碰了个软钉子,面色微沉,冷笑一声:“臣不敢。只是听闻这位江公子来自京城,还参与了不久前的春狩。想必身手不凡吧?我等疆水女子,最是敬重勇士。不知江公子可否赏脸,展示一番箭术,让我等开开眼界?也免得……让人以为陛下身边的,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花瓶。”她这话已是毫不客气的挑衅,意图当众羞辱江长逸,进而打击苏夭的威信。
这一次,苏夭没有立刻回复,只是好整以暇地看向江长逸,眼中带着鼓励和“看你的了”的意味。
“不知赫家主想要我如何展示?”江长逸语气温和。
赫箐笑了笑,看着江长逸带着少年气息的面庞,断定他性子软弱,不敢违逆,刚好借此打压苏夭的锐气。
她目光直直看向苏夭面前案几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玉杯,“既然是女皇陛下的贵客,目标自然不能太普通。不如,就以女皇陛下桌上的玉杯为目标,射中它如何?”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无声。
对着女皇射箭,可谓大逆不道。若江长逸真这么做了,无论成败,苏夭的颜面和威望都将大打折扣。明日整个王都必定会传遍这个消息。
乐舞暂停,侍从迅速在宴厅另一端立好箭靶,奉上强弓与箭矢。
江长逸面色平静,却并未立刻去接弓箭。他目光落在赫箐发间那支金簪上,微微蹙眉,仿佛在仔细分辨着什么。
“赫家主,”他开口,声音清朗,“您方才质疑在下的资格,可在下看来,您这掌管矿产的家主,眼力似乎更值得商榷。”
赫箐一愣,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江长逸不疾不徐:“您头上这支金簪,镶工确是上乘,可惜所用宝石色泽浮艳,内里含絮,乃是一块价值低廉的次品。将此等货色置于发间,出席此等宴会,赫家主是对陛下不敬,还是贵府的矿产生意,已然窘迫到用不起真品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目光齐刷刷聚焦于那支金簪。
赫箐脸色瞬间涨红:“你、你信口雌黄!”
“是真是假,一验便知。”江长逸这才接过弓箭,挽弓搭箭的瞬间,周身温和的气质陡然一变。
“既然赫家主想看箭术,在下便以此‘次品’为目标,为您验证一番。若有损毁,在下按市价十倍赔偿便是,不过,想必也值不了几个钱。”
话音未落,弓弦震动,利箭破空。
接连三箭,快如闪电。
第一箭,擦着赫箐头顶飞过,精准地射落了她发髻上那支金簪。“叮”的一声脆响,金簪应声坠地,上面的宝石果然碎裂开来,露出内部浑浊的杂质。
第二箭,紧贴着她放在案几上的手背掠过,箭簇深深钉入桌面,尾羽轻颤,惊得她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
第三箭,则直接射穿了她面前那杯尚有余温的酒盏,酒液四溅,弄湿了她华贵的衣袍。
待众人反应过来,江长逸已收弓而立,对着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的赫箐微微颔首:
“赫家主,献丑了。看来我说得不错,那宝石果然是次品。您掌管矿产生意,日后可要更加仔细些才是,免得被人以次充好,坏了名声。”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箭术粗浅,不及疆水勇士万一,只是眼神尚可,最擅辨别何为金玉,何为败絮。方才一时惊扰了家主,还望海涵。想必家主胸怀宽广,不会与我这‘花瓶’一般见识。”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精准无比又极具羞辱性的“表演”震慑住了。这哪里是展示箭术,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打脸。
赫箐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江长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绝对的实力和对方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反击面前,她所有的嚣张气焰都被彻底浇灭,只剩下后怕与难堪。
苏夭适时地轻笑出声,打破了沉寂:“好了,江公子既是‘无意’,赫箐家主自然不会介意。看来江公子不仅相貌好,眼力和身手更是了得,本皇的眼光,果然不错。”她三言两语,既安抚了赫箐,又抬高了江长逸,更彰显了自己的权威。
经此一事,宴会上再无人敢对江长逸的位置和苏夭的安排提出异议。赫箐如坐针毡,在众人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中,没多久便借口身体不适,灰溜溜地提前退场。她那支碎裂的金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仿佛在诉说着主人今日遭受的羞辱。
宴会终于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丝竹声渐歇,宾客们开始陆续告退。
江长逸端坐席间,面色却愈发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处的绞痛非但没有平息,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剧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脉,每一次收缩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
为何变得如此之痛,归弄到底在做什么?难道离开了客栈?他暗自咬牙。
“逸逸,我们得抓紧时间回去。”系统的声音响起,带着担忧和凝重,“心连心的毒素作用随距离与时间逐渐叠加。”
逐渐叠加……江长逸心底一沉。
这意味着,即便归弄老老实实待在客栈,他只要离开得够久,同样会承受这般甚至更强烈的痛苦。这该死的毒,简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拴死在了归弄身边。
“江公子?”苏夭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探究。她早已屏退左右,此刻暖阁内仅余他们二人。
她歪着头,女童般的面容上那双过于成熟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江长逸毫无血色的脸,“你的脸色很不好。方才宴上还好好的,可是身体不适?”
江长逸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稳呼吸,却牵动了心口的抽痛,让他眉头紧锁。他抬眼看向苏夭,疆水女皇,见识广博,或许……他决定冒一次险。
“多谢苏姑娘关心,”他声音有些低哑,“只是旧疾发作,无妨。”
苏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旧疾?什么样的旧疾,能让一个方才还好好的人,转眼间虚弱至此?”她顿了顿,语气放缓,“江长逸,在我面前,不必强撑。你方才在宴上帮了我,于情于理,我若力所能及,不会袖手旁观。”
江长逸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苏姑娘……可听说过‘心连心’?”
苏夭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她坐直了身体,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审视:“心连心?你从何处听来这个名字?”
“只是偶然听闻,”江长逸避重就轻,指尖无意识地按着心口,“据说中毒者会心脉相连,无法远离……不知疆水可有此类记载?”
苏夭的目光在他泛白的指节上停留片刻,语气莫测:“奇花‘心连心’,确是我疆水独有。但其形态功效众说纷纭,你所指的,是哪一种?”她身体微微前倾,“是那几乎绝迹,令人同生共死的原始奇毒,还是后来出现的一些被‘改良’后,成了某些人手里不见血枷锁的变种?”
江长逸心下一凛。苏夭果然知道,而且区分得如此清楚。他垂下眼帘,快速编织着说辞:“实不相瞒,前几日春狩,为躲避追捕,我与一同伴不慎坠入山崖,吸入了一些奇异的花粉……之后便双双心口剧痛,难以分离。寻医问药,只推测可能是中了毒,却无人能解。后来我们遭遇袭击失散,我独自流落至此,这心痛之症便愈发频繁剧烈。”他将“同伴”身份模糊,重点放在中毒症状和失散结果上。
苏夭静静听着。片刻后,她才缓缓道:“若真是原始的心连心……其解药配方早已失传,连我疆水王室也未曾保留。据我所知,疆水境内,恐怕无人能解此毒。”
尽管有所预料,亲耳听到苏夭确认,江长逸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悄无声息地走入,奉上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苏夭接过,打开推到江长逸面前。盒内铺着柔软的丝绸,上面整齐排列着数十颗龙眼大小、色泽朱红的药丸,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药草香气。
“这是宁心丸,”苏夭解释道,“虽不能解除原始心连心的根毒,但能极大缓解因距离产生的剧痛。服用后,你应能暂时远离中毒关联者,行动自如一段时间。不过……”
“不过什么?”
“此药治标不治本,”苏夭神色严肃,“而且,随着服用次数增多,药效会逐渐减弱。直到某一天,它将完全失去作用。到那时……”她未尽之语,江长逸明白。
但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江长逸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取出一颗服下。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随即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心脏处那令人窒息的绞痛,如同退潮般迅速缓解,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变得微弱,处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额间的冷汗也渐渐止住。“多谢苏姑娘赠药。”他由衷道谢。
“不必谢我,”苏夭摆摆手,“虽说疆水无人能解此毒,但也并非全然绝望。天下之大,能人异士辈出。你若想寻求一线生机,或许可以去慈渡碰碰运气。”她顿了顿,“实话说来,心连心的改造正是慈渡的相家掌权人当初改造出来的。我容貌的停留,也是他的手笔,或许你身上的这毒在他看来,不是什么难事。”
“慈渡……”江长逸心中一动,正是春狩未曾露面的相家所占据之地。
“不错。慈渡地势特殊,盛产珍稀药草,医术炼丹术极为发达。若说这世间还有何处可能存在解开原始‘心连心’之法,慈渡的希望,当属最大。”苏夭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我会为你备足宁心丸,你尽快动身吧。此毒拖得越久,于你身体根基损害越大。”
江长逸再次道谢,将木盒小心收好,起身告辞。
就在他即将踏出暖阁门槛时,苏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江长逸。”
他驻足回首。
暖黄的灯火下,苏夭女童般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她看着他,轻轻说了一句:“有时候想想,你还真是,挺可怜的。”
江长逸微微一怔,随即扯出一个无奈的浅笑。
他以为苏夭是在同情他身中奇毒,前途未卜的境遇。“身不由己,确实可怜。多谢苏姑娘挂心。”他拱了拱手,转身融入殿外的夜色中。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苏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那其中包含的,绝不仅仅是对于“中毒”的怜悯。
“逸逸,那接下来是要去寻找施玘获取更多信息?”系统音在脑中响起。
夜晚的凉风让服过药后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
江长逸略一沉吟,摇了摇头,“施玘没有掺和这事,去问也没有意义。与其通过他们辗转获取可能被修饰过的信息,不如我们自己去查。”
“那要去哪?”
“我要亲自去见司马懿仁。”江长逸目光投向王宫深处。苏夭坚决拒绝他探视的态度,本身就透着蹊跷。
“苏夭不让我见,我偏要亲眼看看,这位司马家主,究竟是真的被严密关押,还是另有隐情。”
有了之前在司马家地牢的经验,加上系统强大的辅助功能,江长逸轻易避开了巡逻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守卫森严的皇宫地牢。
他如同熟悉自家后院一般,在错综复杂、阴暗潮湿的地牢中穿梭,逐一排查每一个牢房。
就在他经过一个岔路口时,系统忽然在脑中示警:“前方右转通道,有三人巡逻,气息收敛,步伐特殊,小心些。”
江长逸身形立刻隐入一旁堆放的废弃木箱阴影中,屏息凝神。很快,三名身着深色劲装的人无声走过。借着墙壁上摇曳火把的微光,他清晰地看到,其中两人挽起袖口的手臂上,以及另一人颈侧隐约露出的皮肤上,都刺着熟悉的青色花纹。
是“千面”的人。
之前在山上,洛青匀就曾指出,身上带有此种青花刺青者,隶属苏家麾下那支神秘莫测的力量“千面”。没想到会在地牢深处遇见。
待那三人走远,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借着阴影掩护,悄无声息地尾随了一段距离,直到她们在另一处牢门前停下查验。距离拉近,他看得更为清楚,她们腰间皆悬挂着一枚玄色令牌,令牌中央,正是两个古朴的篆字——“千面”。
他将令牌的样式与字样细细记在心中。苏夭动用了“千面”来看守地牢?看来这地牢深处,隐藏的秘密比她表面上透露的要多得多。眼下不宜节外生枝,他记下情报后,便果断绕开了这条路线,朝着更深处司马懿仁可能被关押的区域摸去。
然而,随着探查的深入,江长逸的眉头越皱越紧。
关押的犯人不少,大多是一些面目阴沉或惶恐不安的面孔。
系统范围下扫描,每一个有生命体征的区域他都确认过了,唯独没有司马懿仁的踪影。
“怎么回事?”江长逸心中疑云大起。
“不能吧……我应该没出故障才对……”系统难得怀疑上了自己。
江长逸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能察觉自己出问题,看来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系统:“……”它也不敢反驳,不过江长逸肯怼它,这不是意味着他们关系有所缓解嘛,想到这,系统心情好了不少。
“除了你有问题外,还有一种可能。”江长逸打量着周围。
“什么?”系统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电子音,但似乎比之前流畅了一些。
他朝着地牢更深处,那些通常用来关押最重要或最危险犯人的区域摸去。这里的守卫明显更加严密,环境也更为阴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
终于,在穿过最后一道需要巧妙破解的机关闸门后,他来到了地牢的最底层。这里只有寥寥几间独立的、完全由厚重黑石砌成的牢房,门上是复杂的符文锁链。
江长逸逐间查看。前面几间空无一人。直到最后一间,也是位置最隐蔽、守卫最森严的一间。借着石壁上微弱的长明灯光,他看到了。
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穿着破烂的锦袍,身形魁梧,却一动不动。
江长逸十分熟练地弄开了门上的锁链,闪身而入。
靠近了,看得更清楚。
那确实是司马懿仁。
曾经权倾一时,野心勃勃的司马家主,此刻面色青灰,双目圆睁,瞳孔已经涣散,嘴角残留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他的身体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粗略判断,死亡时间至少是在一天以前。
“他死了?!”系统惊呼。
“嗯。”江长逸低声回应,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因为他死了,所以你探测不到他。”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尸体。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指甲发绀,面容扭曲,似乎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很可能是中毒或者内腑受损。
看着司马懿仁的尸体,江长逸的心头没有解惑的轻松,反而像是压上了一块更沉的寒冰。
司马懿仁死了。就死在这苏氏王宫的地牢里,死在苏夭的掌控之下。
死亡时间是在昨天,甚至更早。而今天,苏夭面对他的询问,却信誓旦旦地说司马懿仁被“严加看管”,拒绝他的探视。
为什么?
苏夭根本不想让别人知道司马懿仁已经死了。
她迅速否定他的探视请求,不是怕他问出什么,而是怕他发现这个秘密。
江长逸沉默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司马懿仁的尸体,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牢房,重新锁好门链,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沿着来路悄然离去。
客栈长廊幽暗寂静,子时已过,唯有清冷月光在地面投下零星斑驳。
江长逸站在房门外,指尖悬在门板前,竟有些迟疑。
他回来得太晚了。不仅因苏夭的宴请,更因之后独自潜入地牢探查。想起临行时归弄那句“我等你回来”言犹在耳,本该早去早回,却拖到这个时辰。以归弄的性子,定要发作。
或许……他已睡下了。江长逸几乎要转身下楼另开一间房,将这场不愉快的面对推迟到天明。
“吱呀——”
门却毫无预兆地从内猛地拉开。
一股强大的力量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狠狠拽了进去。后背撞上坚硬门板,发出沉闷响声。房门合拢,最后一丝微光被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