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又能如何。”温朝玄沉下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
林浪遥一下子哑然。
“我没有想过,”他的声音紧紧皱皱的,像是从发涩的喉咙间挤出来,“因为你不需要我了,是吗。”这句话带出了他深藏在心底里,隐秘难以启齿,微微发着酸的小心思。他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仗着情绪对最亲近的人进行无端的指责。
温朝玄倏然转回头,像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死死地盯着他,半晌道:“出去。”
林浪遥站着不想动,直到温朝玄重复了第二遍,他才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转身出门。
屋外细雨缠绵,微冷的潮气扑面而来,林浪遥吸了一口气,就觉得胸口发闷疼得难以呼吸,也不知道是不是气的。他在门前地上蹲了好一会儿,待缓过劲了,才扶着墙慢慢往隔壁自己的卧房走去。
屋内冷冷清清,昨夜他进来坐了一会儿就转头钻进温朝玄的房间,此时床榻上的被褥还是整整齐齐叠着的,摸上去,入手一片冰凉。
林浪遥也懒得计较了,他得歇一会,不仅是要平复情绪,也是要养复内伤。
他躺上床,胡乱扯过被子把自己包裹住,沉沉地睡过去,同时在梦里醒来。
“我等你好久了。”
梦境里。
身着麻衣的老迈道人在巨树下睁开眼,冲他微微一笑。
林浪遥木木地看着他,一副兴趣索然了无生趣的样子。
“怎么,”老人了然地笑笑说,“和你师父吵架了?”
林浪遥心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当神仙也这么闲吗。
白色的细细落花从头顶飘下来,林浪遥抬头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前两次与梦祖相见都是在一个焚香缭绕的殿宇内,梦祖端坐殿首,身后是一幅古木苍天的壁画,而今天在他身后出现的,却是一棵真实的巨树。
“神仙偶尔也是要出门走一走的,”梦祖又一次看破了他的内心,悠悠地说,“你过来,给我搭把手。”
林浪遥闻言走了过去,他看见梦祖坐在树下,面前是一块平坦的石板。他手里抓着一大把草,正把那些草放在石板上,不停分作一堆又一堆。
梦祖头也不抬地问他,“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呃。”林浪遥看他的动作有些眼熟,又瞥见他一边把草分作堆的同时一边抽出一根夹在左手指尖,方才敢确认道,“这是蓍草?”
“唔,看来你随着温朝玄学得不错。”
林浪遥怀疑这老头是在嘲讽他,他不爱学剑以外的东西,温朝玄教他的推演之术他早忘得七零八落,如果真学得好,在看见的第一眼时他就能认出来了。
梦祖把草分好了,端详了一会儿,又伸手把它们全部拢作一堆,抬起头对林浪遥道:“你替我拈起一根。”
林浪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听话地拈起根草。
梦祖又说:“你把它放在前方。”
于是林浪遥把那根草放在草堆前方。
梦祖又开始了不停分堆的动作,林浪遥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你是在替我卜算吗?”
“我在替你算命。”
梦祖停下手,看了看面前复杂的草堆,又看了看林浪遥的脸,“你想知道结果吗?”
林浪遥“哦”了一声,随口问道:“算得如何。”
“说实话,不是很好。卦象显示你是命里带孤,刑亲克友,六亲无缘的命格。”
林浪遥想了一下,说:“你是不是看我不太顺眼。”
哪有人一上来就强行替别人算命,算完又这么直白地说人家命不好,只差指着他鼻子说他是个天煞孤星了,如果街边的风水师父这么说话,林浪遥多少要揍他一顿。
“你觉得不准么?”
“你说呢?”
梦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然这样,我说几件事,你看看应不应验。”
也不等林浪遥应允,他就说了起来,“生于离乱之年,天下大哀。”
“年幼波折,性恶气戾,早见血光。”
“父丧母亡,亲缘断尽,师友死绝,情缘浅薄。”
“亲人,友人,爱人,师长,所有与你亲近的人都会一一离开,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不过你自己倒是命硬,几经磨难,依然活得好好的,并且会一直活下去。”
“这样的命格,又叫孤星入命。”
林浪遥:“……”
父丧母亡,亲缘断尽,师友死绝,情缘浅薄。
林浪遥觉得他的话荒谬好笑,但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又没办法笑出来,因为那短短十六个字,竟真就概括了他的前半生。他自幼无父无母,长大后相依为命的师父毫无征兆地死了,唯一相交的友人也因故丧命,他从前从未细想这其中的关联,按照面前人的说法,原来所有人的死都是被他这条孤命祸及的缘故?
林浪遥瞳孔微缩,视线下移,落在那一堆堆蓍草上,动了动唇道:“你若是再胡说这些有的没的,即使你是神仙我也要翻脸了。”
他将石板上的蓍草打散,又学着梦祖方才的模样把它们一分为二,二化为四……直到呈现出卦象了,林浪遥挑衅地说道:“你说我是孤星入命,但我偏说是我是逆天而行的命数,我不信天命,我只信人定胜天。”
梦祖并不因他的无礼而生气,始终保持着一种温和淡然的表情,如同纵容地对待一个小辈那样道:“哦,是吗?”
林浪遥道:“再说了,有一点你算错了,我虽揍过许多人,但从没杀过人,自然也没有见过血光。”
梦祖说:“这可不一定。”
林浪遥只当他是强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想起来另外一件事,隔着石板,撩起衣摆在老人对面盘膝坐下,“我不想和你说这些。对了,你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和我说过,再见面时你会告诉我你和我师父相识的过往。”
“这件事情啊……”
梦祖把散落的蓍草收拢在一起,把它们握在手中,像是在思忖一般,缓慢地抬起头凝视着林浪遥的双眼说:“答应过你的事情,自然是应该告诉你,不过,你确定要现在知道吗?还是先听一听我和你讲另外一件事情吧。”
林浪遥一愣,“什么事情?”
梦祖将手里的一把蓍草摇了摇,突然朝着上方一抛,纷纷乱乱的草根在下坠的瞬间溃散成无数雪白花瓣,他仰头望天,伸手从半空中接住一片花,捏在指间轻捻。
“讲一讲你这浑身的戾气从何而来,讲一讲你的杀障。”
林浪遥听不明白他的话,都说了他又没杀过人,哪里来的杀障?
“你到底要说什么。”
老人眼带怜悯,轻声道:“天历十四年,你在哪里?”
天历十四年……林浪遥听见这个时间,整个人恍惚了一下。奇怪,他为什么恍惚,他好像对这一年毫无印象。自从被温朝玄带上山后,他们就没有用过凡人的历法,修道的岁月太长了,人间的年号换了一轮又一轮,谁还能知道今时是哪年哪月。
他说:“我……我不知道。这一年怎么了吗?”
梦祖又问道:“那么顶方村这个地方呢,还记得吗?”
“……”
林浪遥忽然觉得喘不过气,老人问的每一句话都令他感觉到没由来的不安。
他还是说:“我不认得……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林浪遥突然有些坐不住了,那是一种对于危险的直觉,面前的慈眉善目的道人竟让他隐隐感觉到了恐惧,这很奇怪,太奇怪了,他挪动着身子想要起身离开,但是梦祖的一句话把他死死定在了原地。
“你不记得也是应该的,”梦祖说,“因为温朝玄曾经让我抹去了你的记忆,所以你的俗家来历,你在修道之前的所有事情,全都不记得了,对吗?”
他被抹去了记忆?
林浪遥所有的记忆都是从温朝玄收他为徒弟,将他带上山的那一刻开始。他曾经也疑惑过,但并未多想,只当年纪太小记不住多少事,直到如今梦祖一语点破,对于儿时那大片记忆缺失的谜团,才终于水落石出了。
林浪遥僵住了,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理智告诉他最好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可对过往的好奇却促使着他停留下来,忍不住想听一听更多的内容。
“我……我的记忆?”
梦祖颔首道:“是的。”
“天历十四年,那年你刚满三岁,在顶方村,你杀了一个人。”
林浪遥下意识道:“这不可能,我才三岁……”
梦祖说:“按照常理来说这确实不太可能,但我是神仙,有天道约束着,我不能对你说谎。所以,你要自己去看一看吗?这段记忆我替你保管得太久,也时候该还给你了。”
林浪遥顿时进退两难,他既好奇温朝玄为什么要让人抹掉自己的记忆,又怕这是一个陷阱。
他双目紧盯着麻衣的苍老道人,他原以为梦祖如果要施法应该会有什么很大的动静,但老人稳稳坐着,脸上挂着怜悯又慈悲的表情,只是将手里的飞花轻轻一弹。
林浪遥看着白色花瓣朝着自己缓缓飞来,身体却失去了躲闪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盯着那片脆弱娇嫩的花瓣释放着温柔的光,轻轻没入了他的额间。
阔别已久的陈旧记忆在身体里再次苏醒。
林浪遥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又回到了那个灾劫动乱的可怕时代。
此是天历十四年。
作者有话说:
小比终于要知道自己是被师父抱错的崽了
天历十四年,潼内道的枫叶依旧染得红透。
昔年王朝繁盛,四海升平之时,醉下林的枫叶天下皆闻,总有许多贵人雅士驱车来到潼内赏枫,或以诗句,或以丹青颂扬这满林红霞的绮丽景色,如今荒土埋没的古道已经鲜有车辙碾过的痕迹,心头红血一般的枫叶脱离枝头落进尘泥,又被流民逃难的脚步踩散。
在流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这片枫林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如此天灾的年节,这枫叶还能生得血红骇人,怎么看都是不祥的象征。
但总有那么些无可奈何的人,拖家带口途径此地,眼见着天色渐晚,若是绕路少不得要花费许多的时间,两相计较之下,只得相互扶持着,壮起胆子走入枫林。
时值黄昏,赤灼的霞光照进猩色林间,满目红意晃得人眼晕,几人走了一会儿,又不得不停下脚歇息。
妻子抱着睡着的孩儿说:“水也喝完了,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地方过夜。”
丈夫赶紧从行囊里取出水袋,转身说道:“我去找找,附近应当有水源。”
这一家几口从北边来,要过了渭水去投奔亲戚,丈夫是一名不得志的落魄文人,曾在高官身边伴游时来到过此地,他还记得林中应当有一条浅溪,寻着记忆找到,匆匆取了水准备往回走。
日落时分林中的景色实在很好,还记得昔年此间设宴乐舞的盛况,丝竹的声音犹徘徊在枝头叶隙,仔细侧耳去听,却又只剩下了枫浪沙沙的摩擦声。丈夫知道自己应当快些回去,但脚步却越走越慢,他忍不住想停一停,再看一眼夕阳下犹如燃烧起来的火红枫景。
只一眼,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随着夜色的降临,一股巨大的悲哀在他心头升起,或许是悲伤昔日盛景不负,又或许是悲伤王朝的末路,他的心口蓦然一痛,低头看了一眼,见到明晃晃的刀尖穿过胸膛。刀子往后抽出,血喷溅出来,身体软绵绵地往下落。他摔倒在地上,惊起满地红枫,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枫叶在空中飞散,夕阳落在脸上,天黑之前的最后一点光在圆睁的眼中慢慢熄了下去。
方屠原本叫方吏。他家里世代都做着屠夫的行当,到了他这一代,不甘于厮混在牲畜之间,托人找了些门道,进了衙门里当一名食俸禄的小吏。后来叛军起义,把皇帝吓得出逃,衙门自然也倒了。方屠为了谋求生路,换下官服拿起了刀,在潼内道当起了拦路的强盗,他不劫金银不劫财宝,劫的是人。
锅上的水烧开了,将刀子在热水里仔仔细细烫过。
宰肉的刀子要趁热最锋利,刀子宰的肉要趁温最好下手,热乎乎的刀刃从脖颈顶端的位置划开鲜红肌理卡进去,顶到骨头与骨头的衔接处,这时候要找准角度借力,用力一剁,头就掉下来了。
血像拔了塞子的水,尽管在枫林里流了不少,依然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方屠不得不拖过一个木盆接住血,才能继续接下来的步骤。
他是一个天生的屠夫,从何处下刀,从哪里剔肉,只需拿手在身体上捏一捏便知晓了。其实杀人与杀猪好像没什么区别,剥去皮肤后都是囫囵的红色肉团,人死的时候甚至比猪更安静一些,肺部漫上来的血封住了喉管,只能发出“嗬嗬”的残喘。小时候家里杀猪,吸引了许多村里的孩子扒在墙头偷看,凄厉的猪叫和浓烈的血腥气味能冲得许多人睡不着觉,而他却喜欢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将手伸进死猪破开的肚腹里,活着血在温暖湿热的身体里摸索搅弄着……
方屠一把抓住内脏扯了出来,他最讨厌处理肠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得满地脏污。掏干净下水后,才能将“肉”抬上案板进行肢解,他的手法很利落,不至于砍得肉沫飞溅,肉块大小也非常适宜,方便风干晾制。
前院响起动静时候方屠刚刚处理好所有的肉,他走出屋子去,看见是村里的老方夫妻。
老方说:“正在忙着呢?我来和你买点肉!”
方屠像是没听清,“买什么?”
“买肉啊。”
老方笑了笑,干瘪的脸上挤出几分贫瘠的笑意。这人是他的远亲,在家族里辈分比较高,从前见了面方屠还得喊他一句长辈。但现在这么乱的年头,皇帝都比不上占地的土匪有威严,人伦纲常早就坏了,谁还管他是尊是长。
方屠阴沉沉地看着他,不答话。
老方瞅了瞅他衣服上的血迹,小心地咽了咽唾沫,“你爹去后,你一个人也不好过,在村子里还是要有人帮衬帮衬的。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你都在干什么,你做的事儿动静太大了,在村子里是瞒不过去的。”
“所以呢?”
老方揣摩不出他的态度,狠了狠心,一鼓作气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能帮你隐瞒这件事,就算瞒不下去了,我也能站在你这边说话。我在村子里这么多年,总归还是有些声望的,就算这事被发现了也不至于让村子把你赶出去,而我求的也不多,就是要口吃的,如果不是实在连草根都挖不出来了,我们也不至于来找你,你看你婶子,再没口饭吃真要挺不下去了。”
站在门口的女人,以前见面的时候还记得是个健壮的农家妇女,如今穿着破旧的衣服,身形伶仃,骨瘦如柴,看起来确实可怜。
方屠说:“只是要口吃的?”
老方连连点头。
方屠转身说:“跟我来吧。”
老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动了他,看着方屠要往屋子里去,那屋子的窗户半敞着,隐约还能闻到里面飘来的血腥气味,他又有些却步了。
方屠嗤笑道:“这又是在装什么模样?敢吃还不敢看?”
老方一咬牙,跟上他的脚步。
在经过方屠身边的时候,老方的肩膀突然被一把按住,他抬头看了看身边这个高壮的汉子,脸颊忽然一痛,整个人被一拳揍得往后摔去。
方屠在衙门里当差,学过一些腿脚功夫,身体又硬实,普通人根本经不住他的揍。挨了两下拳头,老方立刻痛得在地上打滚,方嫂见了惊叫一声,回过神来,跑上前把老方扶住。
老方窝火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撕破脸是不是!”
他嚷了没两声,方屠过去一把搡开方嫂,揪起老方的衣领,老方立刻就像被掐住喉咙一样没了声音。
方屠压低声音说:“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威胁我,看在都是同村的份上,我且不杀你,但你如果不想哪天死得不明不白,就不要再来招惹我。滚!”
他用力一推,老方一个哆嗦,爬起来,借着方嫂的搀扶逃得远远的。
方屠冷笑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口。
老方听见唾沫落地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眼里既有恐惧,又有怨毒。
直到两人走远了,方屠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往后院走去。
他们这种从事屠宰的人家,房子与豢养牲畜的圈棚紧紧相连,一大排的矮屋已经在灾荒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杀空了,唯有最靠着外边的一间牢牢插着门栓。
方屠随手拿起靠在墙根边的一根木棍,打开了门,内里的气味很难闻,毕竟曾经是养猪的地方,混杂着动物粪便的味道。他对着最里面的阴影,像驱赶畜生一样用棍子敲了敲地说道:“滚出来。”
相似小说推荐
-
当闯祸精遇上爹系帝王(狂无常) [穿越重生] 《当闯祸精遇上爹系帝王》作者:狂无常【完结】晋江VIP2025-11-20完结总书评数:199 当前被收藏数:56...
-
假冒绝色美人的未婚夫(烧栗子) [古代架空] 《假冒绝色美人的未婚夫》作者:烧栗子【完结】晋江VIP2025-11-20完结总书评数:713 当前被收藏数: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