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在他渐渐失去耐心时,方才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瘦小的小孩四肢着地从阴影里爬了出来。
方屠拿着木棍,蛮不讲理地一把将他捣翻,小孩摔在地上,闷哼一声,杂乱的头发散开现出一张瘦得吓人的小脸。
这小孩不说话,面对一个拿着棍子的壮汉,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缓慢地重新从地上爬起来,既不喊疼也不害怕。
方屠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实在妖异得古怪。养了有一段时间了,他还真没听这小孩说过话,他是养过狗的,自然知道什么样的狗最会咬人。
这就是只会咬人的狗。
方屠的左手摸索上腰带,从夹层里抠出一条风干后泛黑色的肉,蹲下身对着小孩说:“过来。”
小孩警惕地看着他,明显抗拒靠近。
方屠保持伸出手的动作等了片刻,突然发作,一把将小孩揪着衣领抓了过来,掐住脸强迫他张开嘴,把那条肉干粗暴地塞进他嘴里,小孩一尝到肉的味道,立刻剧烈挣扎起来。
他越挣扎,方屠越觉得兴奋,瘦弱的孩童在他手底下像掐住脖子待宰的鸡,那悬殊的力量反而让人生出了强烈的凌虐欲望。他知道小孩对肉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小孩明白这些肉从何而来。最开始的那段时,他把他和一些处理好的肉关在一起,小孩估计受了不小的刺激,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吃任何肉食。他给他喂饭,有时候是正常的饭食,有时候在饭食里加入了剁碎的肉糜,小孩能够准确地分辨出哪些加了肉哪些没加肉,避开了加肉的饭,如果方屠送来的饭里只有肉,小孩干脆直接绝食,什么也不吃。
方屠不喜欢他不吃饭的样子,也不喜欢有人违拗自己,小孩不想吃,他就更加用力地把肉往他嘴里摁,手指和肉一起挤进小孩的嘴里,把肉干往他的嗓子眼里捅。
小孩被逼急了,牙关一合,狠狠咬了他一口。
年纪不大,牙口倒是很利,那力度恨得,巴不得把他的手指咬断。
方屠吃痛一下,登时恼了,扯出手指,一巴掌朝着小孩脸上扇去,“他奶奶的,不知好歹的畜生!——”
小孩被扇得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干呕咳嗽,抬起头来,顶着发红发肿的小脸,仇恨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珠子里充斥着野兽一样的怒火。
方屠盯着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好像整个灵魂都要被那眼中的怒火裹挟住。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圈养这个小孩,就是因为这双眼睛。
这个小孩也是他劫道劫来的,依然是在潼内道,那个血红色的枫树林里。他劫了逃难的一家几口,那家子带的小孩不少,夜间睡在林子里,他趁夜悄悄摸过去用刀抹了脖子。大人他都杀了,小孩没几两肉,他原本想着养一养再宰,可没想到那段时间逃难路过的流民少了,或许是枫树林“吃人”的事情在流民中传开,方屠一连守了几十天都未见有人路过树林。家里的储肉的快吃完了,他又一直没有劫到新的流民,他提着刀悻悻而归,回到家直奔后院的圈屋,打开门想要拎出一个小孩来开刀刃。
那几个小孩长成什么样他不太记得了,岁数都不大,一个个俱是骇破了胆的病猫模样,唯有这小孩是只会咬人的狗,方屠要去抓其他孩子,他就冲上咬他,凶狠得不得了。
当时怒火冲天的方屠也是将他按在地上准备扇去耳光,在手掌高高抬起的时刻,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看见了那双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格外醒目,黑是黑白是白,瞳仁分明,因此里头的情绪也很容易看得明晰。那不是人的眼神,是兽的眼神,如果不弄死他,绝对会被反过来吃掉。
方屠一瞬间就被这个眼神吸引了,犹如被挑衅一般,激起了浑身沸腾的血。他想,不行,不能这么轻易杀了他,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有几分利爪。
于是因为一个眼神,原本只想抓个人开刃的方屠改变主意,当着小孩的面把其余的孩子都杀了。年纪小的全部都摔死,还没发育好的头骨撞在石块上,脑浆迸了一地,年纪大些的比较费力,刀砍了好多下才终于老实地躺在地上抽搐,血顺着泥土洇湿了一大片。
而小孩被他用绳子栓在一边,挣扎得晕了过去,手掌上全是扯拽出的血痕。方屠并不管他,抱起孩童的尸体起身离开,等他把尸体处理好再悬挂回关着小孩的圈棚里,插上门闩后,转身离开。
当晚,他挑了一个挨着后院的房间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后院圈棚里传来的一阵阵动静,那声音像是某扇门板正在被撞击,他躺在床板上,透过窗户听着这诡异而渗人的声响,心中升腾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他知道小孩已经醒来,也知道小孩定会发现他所准备的惊喜。
原来掌控一个活人,比掌控一个死人更有意思。
“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方屠说,“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咬死我?”
他挽起胳膊上的袖子,走上前,“来,有本事往这里咬。”
随着他的动作,小孩谨慎地往后退了退,像是看着一个疯子那样看着他。
小孩退避的动作取悦了他,心下又快意了起来,他大笑着说:“你弄不死我,那你就得知道,你的命掌握在我手里,违拗我对你来说并无好处。我多得是办法弄死你,就拿最简单的来说,我只要少送几天的饭,你就能活活饿死在这里。你不是不愿意吃我给的肉吗?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外边有多少饿死的人,我把肉丢出去,多得是人抢食,我这么好吃好喝养着你,你怎么还不知好歹!”
他这一番话连唬带吓,很有威慑力,就算是个成年人也会被他吓住,更何况一个小孩。哪怕再怎么早慧妖异,也不过是个小孩罢了,在方屠说完以后,小孩脸上果然露出了踌躇的表情。
方屠再次冲他伸出手说:“过来。”
小孩松动了警惕,盯着他的手掌,试探地伸出了手。
眼见小孩的小手即将慢慢放在他的掌心,方屠的心飞快跳了起来,浑身上下兴奋到无以加复,一时间叫驯服的快感充斥了大脑。
任你再尖牙利爪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我一一磨平爪牙。
他这么想着,突然被一阵疼痛打断了思绪。
小孩趁他不备,抓着他的胳膊狠狠反咬了一口。
“啊!——你这畜生!”方屠怒火中烧,用力把胳膊往土墙上甩去。小孩整个人重重拍在墙上,但是仍死死咬着到嘴的那块肉不放开,直到被人揪着后颈拽下来,丢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用力踩了几脚,他才终于吐出嘴里撕扯下的一块皮肉,血迹糊了满嘴。
方屠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是被这只不会叫狗给咬了。
养不熟的狗必须得到惩罚。
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小孩闭上眼,做好了迎接疼痛的准备。
可想象中的殴打并没有到来,而是响起了沉闷的钝击声。小孩又睁开眼,看见方屠怒目圆睁,站着一动不动,抬手摸着后脑勺,迟缓地回过头去。在他身后,一个高举着石块的男人显出身形来。
老方去而复返,他偷袭方屠一是为了泄愤,二是为了虎口夺食。他那么豁出面子请求居然还挨了一顿揍,既然对方不仁,那他也只好不义,只不过他没想到偷袭这么成功,一个石块砸下去方屠便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他抓着带血的石块,连忙侧身躲开,正想着是不是把人砸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突然就看见眼前有一道黑影扑过来。那身影的速度非常快,令老方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掠食的野兽,他脚步摇晃往后急忙退去,扶着门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扑过来的居然是个小孩。
但那真的是个小孩吗?当他看清对方的动作后,浑身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小孩扑在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上,残忍地啮噬着对方的喉咙,因为年纪尚幼的缘故,牙齿咬合的能力并未完全发育,几乎像是钝刀子磨肉那样,一遍又一遍反复将喉部啃咬直至鲜血淋漓。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小孩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心里积蓄的仇恨怒火早就在咬破喉咙的那一瞬间随着喷涌出鲜血的而流逝,可他还是停不下来,直到嘴下的人彻底断了气,他才被几只手强硬地拉开。
耳边一男一女的声音,乱糟糟地说:“天啊,这是怎么了……”
“不要声张。快!你先把这崽子带走,我去他屋子里再翻翻……”
后来的记忆都很模糊了,小孩被人带出阴暗憋窒的小矮房,经历过短暂的光明后,又被送进另一间密闭黑暗的矮房,套在他脖颈上捆绑牲口的绳索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很长时间里,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能够张口人言的,也忘了自己还能站起来行走,直到某一天,构筑成密不透风监牢的那道土墙在他面前轰然瓦解。弥漫的烟尘里,他眯着眼,望见明亮天光下,一道朦胧模糊的身影,手持长剑的剑修站在远处,那不染瑕尘的白衣几乎和日辉一般夺目耀眼,阳光照进久违的阴暗室内,灼得他面目发烫,呼吸轻颤,他的一生好像都在追求这样的温度,如今它终于流淌进他的生命里。
太温暖了。
从村子里离开后,温朝玄将他带回山上,收他为徒,但却在好一段日子之后,才发现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他从来没有听见这孩子说过话。
温朝玄本就是不爱多言的性格,当时还未开始正式授道,除却交代一些必要的事情,两人说话的时刻寥寥无几。温朝玄搭了一座草屋,师徒二人一人分了一间,小孩虽然安安静静不怎么出声,但温朝玄告诉他的事情他都会记得,也很快就学会了自理。有天夜里,温朝玄打坐入定结束后走出屋门透气,突然听见钦天峰宁静的夜里,响起了反常的动静。
温朝玄循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走去,在草丛里找到了夜不归宿的小孩。
他原以为这孩子是贪玩,所以才趁夜偷偷跑出来,正想唤他回去睡觉,伸手搭在小孩瘦弱的肩头时,对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猝然回过头。温朝玄甚至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腕间一痛。
小孩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幼小的手掌扒在他的胳膊上,白森森的牙齿扯咬着白皙的皮肤,温朝玄并不知道这孩子从前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身上居然藏有这么大的戾气。以他的修为,本可以很轻松地将小孩制服住,但是他搭在小孩肩头上的那只手,察觉到了手掌底下这具幼小身躯的紧绷和颤抖,潮湿的汗水浸湿了衣衫仿佛经历过一场难以自拔的梦魇。
温朝玄犹豫了片刻,没有推开他。
当舌尖尝到腥咸的血味时,小孩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脱身出来。等他看清面前皮肉翻开血肉模糊的手腕时,瞬间如坠冰窟,浑身都冷彻了。
他僵硬地松开手,退后一步,讷讷地抬起手抹擦自己嘴上的血迹,脏兮兮的小手胡乱蹭着脏兮兮的小脸,自然是越来越脏。他越擦越觉得血迹太多,衣袖都染红了也擦不干净,顿时有些崩溃,他停住了动作,眼泪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血和着泪在稚嫩的脸颊上化开。
一切都完。他想,这个人不会再要他了。
就在小孩被巨大的恐惧席卷时,并没有注意到一只手轻轻拈起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微凉的指尖触碰上湿漉漉的肌肤,将渗出的一颗泪珠拭去。
温朝玄说:“不害怕了?”
小孩怔怔看着他,惊惧未定的眼眸中倒映出男人俊美沉静的容颜。当晚夜色极好,没有遮蔽的云絮,万千月华落在人间把一切都覆上一层银白色朦胧的光,他伸手抓住温朝玄白色的衣袖,像是抓住了一片遗落的月色。
温朝玄看出了他内心的害怕,承诺道:“师徒之间也讲究天道的缘分,不是儿戏胡闹,你现在还小不明白,等往后就懂了。我既然收了你为徒,你就不用担心我会放弃你,哪怕有天你不愿意认了,我也依然会是你的师父,因为……教导你,将你养大,是我的责任。”
小孩茫然地望着他,似懂非懂。彼时,他尚且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诺言,但从此,“师父”两个字的份量便深深地压在了心底。
“后来温朝玄找到我,”梦祖说,“在离开蓬山前我许诺过他,他有两次机会可以请我出手相助,至于是做什么事,由他自己决定。而这其中一次的机会,他让我探明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并且请我抹消掉那段记忆。”
林浪遥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那棵巨大的树下,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碎玉一样的白花落了他满身满怀,他低头看了看,哑声说:“既然抹去了,你又何必再让我想起。”
梦祖想说话,看清他的模样后,又失声片刻,叹了口气才道:“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最好还是在你想起来以后才好解释。”
“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过往,想知道我和你师父是如何相识的吗。”
林浪遥感觉脸上一片湿冷,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竟抹下来一手水痕。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手发呆,就听见梦祖说道:“你或许知道你师父有天命在身,但你应该不知道这天命的具体内容吧。”
林浪遥摇了摇头,“他只和我说过,他要找一个命中注定的化劫之人。”
“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找到这位化劫之人后,他要做什么?”
林浪遥看看梦祖,不太明白。
梦祖心里也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一番话或许有些残忍,但又不得不让他明白,红尘千幻大梦一场,痴儿也该醒了。
“我与他相识的契机,源自于他来蓬山求道,请我传授给他给推演之术。他说他要去人间寻一个人,找到那个人后,将他收为徒弟。”
温朝玄坐在林浪遥屋门外的小亭子里,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边放着给林浪遥调理内伤的丹药。他坐了很久,书却始终没有翻过页,心思根本没有办法集中在这上面。
林浪遥走后,温朝玄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情绪太过于反常,本来不该对林浪遥说那么重的话,他亲手将这个徒弟带大,如何能不了解他缠人的性格,可他还是没忍住发了火。
这一次的失控让温朝玄意识到,身体里的那个存在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了。他像一个药石无医的病人,计算着自己弥留的日子。
他到底还剩多少时间?
正在沉思的时候,对面的木门“吱吖”一声打开了,温朝玄放下书,和推门出来的年轻人对上了视线。
林浪遥像是刚睡醒,一头毛躁,脸上带着未退的红意。他站在屋檐下,定住脚与温朝玄对视,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半明半暗。
师徒两人相视无话。
温朝玄忽然发现林浪遥的表情好像不太对,他不自觉地蹙着眉,那双眼睛里好像下过一场潮湿的雨,还带着没有完全散去的阴霾。当温朝玄想要仔细去辨认那眼神时,林浪遥又躲闪开了视线。
温朝玄心里一紧,缓和下声音说:“过来。”
林浪遥站着不动。
温朝玄见他不愿意挪动脚跟的模样,只好自己起身走过去,在他走到林浪遥面前时,林浪遥却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完全退进了屋内的阴影里。
温朝玄站在光亮下,看看他,又看了看他脚下退开的距离。
一步之遥的一明一暗,却仿佛将两个人的心隔得很远。
温朝玄是从何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坐在徒儿的床边。林浪遥服完药后还是一副精神颓靡的样子,温朝玄问他身体上是否还有不适,林浪遥摇摇头,只说是太累了,想再休息一会儿。
温朝玄并不离开,就看着林浪遥又躺回床上。这个人不管长到多大年纪,方方面面都残留着儿时的习性,睡觉喜欢卷着被子蜷缩起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个发顶。
温朝玄无声地望着那毛躁的发顶,漫长的沉默在室内疯狂滋长,几乎将呼吸扼杀。
温朝玄知道他没有睡着,却不知道他这副抵触的模样从何而来。
他想起了林浪遥退后一步的动作,想起他那个看不清的眼神,失控的情绪再一次在身体里翻腾起来,他开始心烦意乱。
为什么?
温朝玄起身离开了屋子。
“温剑尊。”
苏寒水在水对岸遥遥喊道。
灵碧宗内水道交错,温朝玄停下脚步望了望水对面,苏寒水抬手施了个法术,廊道在脚底变换了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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