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渊低声问:“你是不是想说钥三叔啊?”
珍儿把视线挪开:“没,我谁都没想说。”
张启渊:“不真诚。”
珍儿无奈,又捂着嘴笑,说:“自然,你那俩新来的小厮才是最真诚的,你不让告诉的打死都不告诉,我问昨儿晚上去哪儿了,两个人嘴上都糊糨子了。”
张启渊:“你甭管我去哪儿了,反正是把东西送出去了。”
他倒着走,一边走一边看着挂在四处的灯,又告诉珍儿:“他散着头发,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寝衣,跟昨儿晚上的月亮一个样,我还是头一次这么看他。”
珍儿不说话,脸红了,装模作样地清嗓子,好半天了,憋出来两个字:“真羞。”
“羞什么……”张启渊不以为然,不笑,也不低落,而是腻腻乎乎的,说,“我告诉他‘我俩是天定的缘分’。”
“她说的什么?”
“他就把我关在门外边儿了,是害臊了?其实我以前没见过他这么的……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昨天晚上的他很特别,他老赶我,但又缠着我说话,像是不许我走。”
珍儿的眼珠子滴流滴流转,小声道:“正常,她想留你但不好意思。”
张启渊还是倒着走,懒得绕远路了,从一截栏杆上跨过去,问:“真的?”
珍儿笃定:“肯定是,在奉国府这么多年,这种情况我见多了,而且爷你这么潇洒俊俏的男人,她必然是这么想的。”
张启渊翘着嘴角问:“怎么?你这下不怕我惹祸了?”
珍儿吁气,笑道:“怕呀,但你又不听我的。”
也是上元节,徐目抽空去了趟水磨胡同,把那个林无量打发走了。
谁知道夜里一出西厂的门,竟然看见他在门口站着,还穿的那身旧衣裳,背着个包袱,人细瘦细瘦的,一股风就能刮跑似的。
徐目心里直呼不妙,随即转过身,又进了院子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魏顺交代,更不知道这个姓林的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他打算躲着,可林无量早已经看见他了,在门外喊着:“大人,大人,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还喊:“大人,你是西厂的人吗?是缇骑吗?是锦衣卫吗?是军官吗?”
“啊!”他叫了一声。
徐目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林无量肯定是要硬闯,被守门的拦着了。徐目咬着牙,又折了回去,怒气冲冲地出了大门,用一只手把被守卫推倒的林无量捞了起来。
他扯着他往胡同那头走,说:“都不是,我就是来串门儿的,我当差的地方是保密的,不能说,你快回去吧,以后千万别来西厂了,他们的番子杀人不眨眼,今儿要不是我在,他们腰上的刀早就把你穿串儿了!”
走出去一个街角,林无量不走了,哭了,给徐目跪下了。
他梨花带雨的,仰着脸,使劲攥着徐目的衣裳,说:“大人,求你买了我吧,我不想再回那地方了,我们掌柜的不是个东西,打人,还不给吃饭,我又没本事,接不到客,再回去,用不了半个月我就该断气了,大人,求你了……”
徐目要气死了,庆幸大晚上没人,他用力地把外袍从他手里扥出来,说:“那你就躲着、离开京城,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实话告诉你,赖着我没用,我不是什么绕指柔、救风尘的公子哥儿,我的手是沾过血的,不在乎多杀你一个。”
“大人,”林无量吸了吸鼻子,不啜泣了,眼泪却照样在淌,他小声说道,“我可以给你家做仆人,可以陪小姐少爷念书,信件文书我也会,也能当账房。”
徐目:“家里不需要这些,你快走,今儿还是上元节,去看看灯,你要是想跪,我也不劝了,我走了。”
徐目转身离开,林无量扑倒在地,再次拽住了他的衣服。
还哭着恳求:“大人,当是救我的命,行吗?”
“滚!”
徐目抬脚就把林无量踹开了,他才不是个不狠心的。他是西厂提督的心腹,更是护卫、杀手,魏顺那年才到司礼监,有点儿权势了,就给他找了个好几个暗路子的师父。
他什么都听过,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做过。
他看着躺在七八尺外的林无量,察觉他几乎是飞出去的,胡同里的地硬得要命,林无量眼睛失神,躺着不动了,小口地往外呕血。
旁边儿是家打烊的铺子,门口亮着两盏桃红色的鱼灯。
天顶的月亮是圆的。
徐目头都没有回,转身就离开了。
约莫两天以后,林无量醒来在一间暗屋子里。
看见屋里的灯,他以为自己死了,去阎罗殿了,看见孽镜台了。
有人在晃他,然后把略微粗糙的手贴上来,试试他额头上的温度,接着问:“你醒了?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林无量点头,想要应声,却觉得全身都没力气,他挣扎着把手抬起来,勾住了床边人的袖子。
床边人:“要水吗?饿吗?还是哪儿疼?”
林无量:“你是谁,你救我了?”
床边人:“韩家潭,我是个开药铺的,我姓柯,前天夜里我俩去收药,看见你躺在胡同里,就用板车把你带回来了。”
林无量:“掌柜的,多谢。”
“不谢,”林无量逐渐真的清醒了,看清楚柯掌柜的是个敦实的妇人,她拿水过来,说,“你就放心住着吧,养好了再说,我给你把过脉了,没什么大病,就是吃不饱,身子太虚了。”
林无量撑着身体坐起来,渴极了,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水,然后缓缓叹气,问:“掌柜的你为什么救我?”
“你身上有伤,我看见了,你是被人打了?”柯掌柜的这人看着脸冷,但是心热,她又倒了一杯水拿过来,说道,“没有为什么,开药铺的,救人习惯了。”
屋子的小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端着漆盘子的姑娘走了进来,她跟柯掌柜的长得像,宽脸盘子,高壮,精干。
“果真醒了,”姑娘笑,说,“娘,都吃饭吧,我弄了窝头、白菜豆芽儿,还有咸肉。”
柯掌柜的:“行,你给这小官人弄点儿端过来。”
“不用,”对方太客气了,林无量立马婉拒,掀开被子往外伸脚,说,“我自己过去。”
柯掌柜的:“好,别着急。”
这屋子不大,一边放着床,另一边搁着张桌子,再就是一些打了包的药草,林无量穿好鞋站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很疼,尤其是胸口、肋骨连着肚子那一块儿,生疼,疼得他发抖。
他捂着心口慢吞吞地走过去,看见那闺女在灯下分筷子,冲他热络地笑:“我叫柯五巧,叫我五巧吧。”
“五巧,”林无量有礼数,轻声说道,“我叫林无量,你们叫我小林就行。”
五巧说:“你胸口疼?我们给你看伤了,乌青了一大片,要是再狠点儿,你肋骨就该断了。”
“我被人踹了一脚,”林无量被柯掌柜的搀扶着才能坐下,他苦笑,说,“他用劲儿太大了,我又没吃饭,就晕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柯掌柜的:“明儿我让五巧去买羊肉羊肝子,给你熬汤,补补。”
林无量:“不必,谢谢掌柜的,我吃完饭就走了,不打搅你们了。”
柯掌柜的:“你上哪儿去?”
“回去,我在附近酒肆里,揽客为生,早已经卖身给他们了。”
柯掌柜的:“别回去,在我这儿待着,好了再走,这片儿妓院酒肆的老板我都认识,他们平日用的避子药、伤药都是从我这儿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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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渊信了珍儿的话,觉得魏顺是想留自己的,于是没过两天,就又去找他了。
这一回,提督府看门儿的什么狠话都没说。
小厮带张启渊去了厅里,任他坐在最当间儿的位置,他刚端起茶碗,魏顺和徐目就冷不丁进来了。
魏顺走了几步停在原地,徐目看张启渊在,转身又退出去了。
魏顺再次确认,自己和眼前这个人之间的感觉变了,以延绥之行为界限,前后是两个样。那之前,张启渊心里幼稚,莽撞得要命,凡事儿爱争高低;可现在,俩人见面不怎么吵了,主要因为张启渊会顺魏提督的毛儿了,像是学聪明了,不呛着来了。
他到底想干嘛?还是这个问题,魏顺想了几天都没明白。
底下人又进来点了两盏灯,张启渊和魏顺俩人不理会他,专盯着对方的脸看,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不说话,在比试似的。
门外边的徐目开腔,低声说:“主子,我去厨房看看晚上吃什么。”
他不等魏顺回神,说完话就悄悄溜了。
张启渊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他像那天晚上一样,对魏顺恭敬行礼,说:“恭请魏督主安。”
魏顺问:“你来干嘛?”
“来找你聊天儿啊,你出去那么久了,我好久都没见你了。”
看吧,张启渊就是不正常了,魏顺冷笑,说:“你到底犯的什么病啊?跑来和我说这种话,肉麻死了!”
张启渊:“没有啊,这不是正常的话么?”
魏顺:“还有那天夜里说的什么‘天定的缘分’,谁要是跟你天定的缘分,谁该吐了。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吧,我还能习惯些。”
张启渊扶着桌子,忽然笑起来。
然后又满脸正色,低声说:“我不是比不上你的‘好哥哥’嘛?现在他死了,该我对你好了。”
“用不着,没人稀罕你。”
是语气很平的一句话,很冷淡,也果断,魏顺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变了。
在和张启渊的关系中,他从热切、脆弱变成了疲倦、放弃。这或许也是两人之间变了气氛的原因。
魏顺逐渐地不在意了,连恨都变得很纯净,不拖泥带水,他无需再制止张启渊出现,提督府的大门儿为他开着。
魏顺泄气了,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刹那的事。
张启渊问:“那……你家看门儿的为什么又让我进来了?”
魏顺答:“我这儿又不是宫里,没那么金贵,你愿意来就来,愿意待就待,别捣乱就行。”
张启渊:“你不再恨我了?不拿我不当朋友了?”
魏顺:“不恨了,我都不在乎了,哪儿来的恨。”
“那你今儿晚上留我吃饭吧。”
张启渊忽然变得很真挚,眼睛轻轻眨动,往魏顺转去一边的脸上打量,然后走到他面前去。
又说:“我想吃你家的饭了,你晚上留我吃饭吧。”
“吃呗,”魏顺转身要出去了,丢来轻飘飘的一句,“又不差你这口。”
张启渊追上去,跟着出了门,边走边问:“他们说你给老七写祭文了?”
魏顺反问:“谁们?”
张启渊:“我听说的。”
“假的,”魏顺说着,朝前走去,带着张启渊在提督府里乱窜,说,“那日延绥军务吃紧,我哪来儿那么多空闲。”
“真是假的?”
张启渊声音忽然变得很大,吓了魏顺一跳。
魏顺缓缓转过头来,白他一眼,继续朝宅子里面走,说:“我本来可以说是真的,气气你,但想想算了,气你我又捞不着什么。”
张启渊:“幸亏你没气我,因为我真的相信了。”
魏顺平心静气地:“我说你这人真奇怪,身边明明有那么多朋友,非要在我这儿要个名分,我平日里公务太多,不如你们做少爷的清闲,跟我玩儿多没意思。”
张启渊:“你不是我,怎么断定我觉得没意思?”
春季还没真的来呢,宅子里的树没有生叶子,只有枝梢,光秃秃的,这儿是个半路,灯照不到,只能借点儿院子里的光,魏顺终于停下脚了,转身看了张启渊两眼,叹气,说:“这两天才知道,人的什么想法都是会变的,比如我,对你。”
能说一些了,魏顺觉得,因为他放下了,坦荡了,不愿再为这个人劳心劳力了。
张启渊问:“你对我的什么想法?”
魏顺轻笑:“我是想跟你成为挚友来着。”
他是坦诚,可不傻,那些洪啸般不可名状的爱、拿不上台面的遐想,他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但以想做挚友的名头表述出来还行。
因为他灵机一动,忽然想看见张启渊懊恼、悔不当初。
张启渊把俊俏的脸蛋皱起来,问:“那现在为什么不想了?”
“看透你的本性了,”魏顺回答,“觉得你什么都没准儿,靠不住。”
张启渊:“可别,我靠得住。”
魏顺:“靠得住不是说成的,是做成的。”
张启渊:“你又唬我,想教我上钩,教我什么都听你的,想让我发火,你就能一本正经地教训我了。”
夜风拂动,头顶的树枝低响,俩人之间的战局来回僵持数次,张启渊洞悉局势,欲擒故纵,然后果断制敌。
这一回合结束。
魏顺盯着张启渊凑近的眼睛,心虚,装得冷静,说:“我才懒得教训你。”
张启渊:“你就是,不光教训我,还拿那个死人挤兑我。”
魏顺:“我问心无愧,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张启渊:“给你的糖跟橄榄,你吃了吗?”
没别的原因,光线实在太暗,张启渊觉得自己是该说点儿什么实际的话了,冷天,魏顺还是把身上弄得很香,于是风一阵阵将那气味往张启渊鼻子里卷。
这么在近处闻着,他快要被香晕了。
“没吃,”对方离得太近,魏顺觉得有些局促,所以抬起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埋怨似的,“你离我远点儿。”
“为什么不吃?”张启渊站得牢,不太能推得动。
魏顺清清喉咙,眼睛往其他地方看,说:“谁知道你是不是下毒了……”
张启渊终于没忍住,闪到一边儿去,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然后拿出手绢擦鼻子,念叨:“你弄得这么香干什么?呛死人了。”
“不香啊……”魏顺也是个嘴硬的主儿,抬起胳膊,往自己袖子上闻了两下,说,“哪儿香了,你狗鼻子吧?”
张启渊:“你猪鼻子!”
“回去了,吃饭了。”
张启渊脑子是还没反应过来的,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就被魏顺腰斩了,俩人出去吃饭,魏顺让徐目也作陪,三个人一起吃。
这样好点儿了——魏顺夹起几粒米饭放进嘴里, 慢慢咀嚼着,心想。
他刚才不是饿了真想吃饭了,是在某一刻,心忽然乱起来,并且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冲动,那冲动裹挟着无需原因的愉悦,草藤一样在心口处攀附。
他感觉到对方也有点儿怪,但猜不着是怎么怪。
当时的念头就剩下一个了:他和张启渊不能再在那个角落里那样待下去了,再下去该出事儿了。
魏顺趁着夹菜的工夫看了张启渊一眼,发现他不理自己,正跟徐目谈论羽林右卫的破事儿,说得眉飞色舞的。
魏顺这么默念着,在心里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又嘱咐自己那段可怜的旧情已经过去了,可不能对这个男人再有什么妄想了。
那些太好的、太坏的,只要是张启渊身上的,都不该被惦念了,恨还在,但恨的是一手遮天的奉国府,恨的是张吉。
恨这个没心没肺的泼皮干嘛?恨他身上流着张氏的血?还是恨他那把“同生”的扇子?恨他在兵部大门外的冒犯?恨他拿是不是断袖这种事骗人?
都可恨,也都能选择不恨,魏顺的释怀没用很长时间,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
关键是……就是从兵部回来的那天晚上,张启渊闯入提督府,在院子里装晕讹人,耍赖;魏顺以为这出戏又得按着早有的路数演下去了,张启渊醒来该吵了,该无理争辩了,该质问自己了。
可这些他都没做,他给魏顺送了两匣子稀罕吃的,劝魏顺不生气,而且行礼,说抱歉,还不忘了维护无辜的看门儿的,硬说和魏顺有天定的缘分……
魏顺的释怀,大概就是从那时起的,因为他看见了张启渊不狂妄的一面,明白他周正知礼,哪怕在奉国府里是块素石头,放在人堆里也是璞玉,他配谁都配得上。
相敬,疏远,才是自己和他之间本应该的关系。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珍儿进来叫张启渊起床,崔树给打了洗脸水递进来,等他走了,珍儿关上了门,说:“爷,刮大风了,春寒来了。”
“春寒来也得上值啊,天下刀子也得上值。”
帐子里传来了张启渊懒懒散散的声音,他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坐起来,把帐子掀开个缝儿,让珍儿过去。
珍儿:“怎么了?”
张启渊揉着眼睛,笑,问道:“你知不知道,祖母说了,要再给我两个丫鬟?”
珍儿:“知道啊,老夫人疼你,觉得咱们这儿的人太少了,照顾得不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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