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眼前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听见姨母唤她才回过神,便心领神会地颔首,不禁多看了乌芙雅一眼,纵使心中疑虑重重,仍跟随兰缇雅走出议厅。
穆天璇目送两人离开,逐渐收敛笑意,说道:“把她押下去。”
议厅外,兰缇雅捡起被风吹出的地图碎片,将两张纸重新拼凑在一起,上面布满了乌芙雅推演的痕迹。
阿妮苏见状要来地图,粗略一瞧,蹙眉道:“奇怪,国军在溟昭边境作战,怎么这条辎重队却沿着海岸线行军?”
玄鹰军与黑骑在卓达布宫前会师,穆暄玑的到来不亚于帕尔黛御驾亲征,振奋得城内溟军军心更为高涨。
然而眼下还不是庆幸的时候。
西北军重振旗鼓开打攻城战,天地间火炮流矢飞过,厮杀声震撼云霄,城郊的溟军已出现明显伤亡,不过经先帝修整的城墙雄高牢固,城门被南溟民众用山石泥沙填满,尚能支撑许久。
穆暄玑眯眼望着城下硝烟纷飞,身旁禁军已换好盔甲,解开腰侧长剑,接过下属递来的战刀,转身欲走。
穆暄玑忽然拉住她,说:“还是我来吧,格沁姨。”
“你母亲当年是迫不得已才带兵冲锋,我绝不让你再步她的后尘。”林格沁笑道,“这种事交给微臣就好,你且坐镇城中,等我们的捷报便是。”
穆暄玑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林格沁和整装待发的禁军,看着他们运送火箭与炮台下至城墙,想起林格沁在行刑官斩首前被姨母作了调包,自此金蝉脱壳,隐姓埋名重归天璇公主麾下。
他过了很久才知道林格沁是受穆天璇之命潜伏在乌芙雅身边的事,以及那些前尘往事。
或许姨母和王舅远比他所想的更早,就察觉到了天枢王妃的图谋。
然而不及穆暄玑细想,狄丽达便带着各地接踵而至的军报前来。
原本守在北岭关的御林军已抵达中原战场,位于沱江东州的溟军陷入鏖战,他们并非溟军的先锋主力,故久持不下,但至少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击溃。
再往南的洛城战场刚开火,洛城守将防备森严,连着南海航道都封锁了,以摇光军为首的溟军正试图攻破城门。
虽然此前一切阴谋诡计穆摇光想来参与了不少,但临到阵前,穆暄玑不免又担忧起摇光军来。
“沱江这一带的昭军应会速战速决,用不了多久就该去支援洛城。”穆暄玑说道,目光从军报上飞掠到城下,扫过那些正勇猛抵抗西北军的玄鹰军,看着林格沁同西北营那女将拼杀、格挡、反击。
杨之欣的战甲在镕金下闪耀着,如同养心殿前笼罩着杨雅衣尸骨时的熹光。穆暄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是懊悔狄丽达射偏了那一箭,还是庆幸她好在没射准。
狄丽达道:“琉川城易守难攻,而且我们比昭军更了解并利用这里的地形,少主若是要抽兵去洛城,倒也没什么影响。”
穆暄玑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必,昭军还会被拖上一段时间,我们与斥候保持联系即可。”
“是。”
攻城战仍在继续,风卷战旗,纵马挥戈间血光浸透铁甲,西北军负隅顽抗,但显然还是玄鹰军占上风。
突然,孟禾火急火燎赶来道:“少主!少主!苍郡都尉准备率兵渡沱江了!”
穆暄玑顿时蹙眉,按理来说摇光军在洛城作战,中原溟军不应这么快就撤兵回援,少说也要尽可能拖延中原昭军的战线,由前锋部队继续佯攻,后卫部队暗中撤离。
更何况穆摇光突袭洛城并迅速占据了周边路道,洛城传信兵怎么如此快就能去苍郡搬救兵?
是他遗漏了什么?
还是有谁识破了他们的战术……
顷刻间,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猜测蹿入脑中,穆暄玑心头猛地一跳,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声音几不可察地轻微颤抖起来,说:“备马!速去洛城!”
轻骑队赶在溟军发觉折返洛城的近道前抵达了守将营。
他们刚折损将近七成的兵力才得以突破骑兵包围,所幸追兵自苏赫身死后便军心不稳,危难之际临时选出的将领见轻骑已是强弩之末,立刻号令收兵。
但洛城这边没比他们好到哪去,隔着八百里都能望见冲天硝烟。
戚暮山顶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抱着花念冲进军医营帐:“军医!!军医何在?!!”
帐内众军医先是被满脸淌血的戚暮山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到他怀里那具遍体鳞伤的身躯,血花自腰侧盛开至衣摆,即知大事不妙,连忙招呼人来抢救。
戚暮山与医士把花念小心搁置在榻上,挪开她按了一路伤口的手,见皮制护掌被殷红一层层浸染得发黑,而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却仍吊着这口气说道:“公子……我有点……困……”
“花念!”戚暮山急道,“不要睡!不能睡啊!”
疡医探了探脉搏,随即利落割开她腰间布料,身旁的年轻医士看到那贯通前后的伤口时不禁呼吸一滞,快速瞟了戚暮山一眼。
花念缓缓将自己满是血污的手心贴在戚暮山湿润的脸颊上:“别哭,公子……”
她嘴唇翕动着,后半句话被湮没在帐外的炮声里,戚暮山没有听清,只从口型辨别出一声“宴池”。
“江宴池很快就回来。”戚暮山口不择言道,“你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花念忽然笑了,那双总是枯潭般的黑眸此刻似乎涌出几滴泪水,戚暮山第一次注意到她眼睛里原来有一抹独属月挝人的碧绿。
疡医不敢耽搁,低着头,用烈酒擦拭伤口,冷汗完全打湿了他的鬓发,他从未接手过还能活到现在的重伤患,生怕对面的靖安侯随时一命抵一命。
酒水冲刷血渍的一瞬间,花念的表情有些扭曲,下意识蜷起手指,在意识到这么做会抓伤戚暮山的脸后又赶紧松了手,然而腰侧锥心刺骨的剧痛令她不住颤抖起来。
这个临时搭建的军医帐条件有限,疡医只得叫其他医官按住花念的手脚。
“疼就抓紧我,花念。”戚暮山低声说,回握住身前滑落的手。
花念攥着戚暮山直达痛苦的边缘,就像戚暮山拉着她奋力挣扎出泥淖那般。
帐外的炮响逐渐远去,又突然在不远处炸响两声。
戚暮山的手背、手臂,都被抓挠得血迹斑驳,年轻医士好几次看不下去想劝他先包扎自己身上的伤,他却固执地要等花念先缝完针。
不知过了一炷香还是一个时辰,花念早已脱力,但直到阖眼前愣是一声也没吭过。
戚暮山看着脸色比花念还惨白的疡医,忙问:“大夫!她怎么了?!”
疡医长叹了口气:“侯爷放心,花姑娘……大概是痛晕过去了。”
“好……只是晕过去就好……”戚暮山端详着花念的面容,略显恍惚道。
“不过下官还是想请侯爷有个准备。”疡医谨慎打量着戚暮山的神情,“花姑娘这伤口实在是……虽然现在下官给缝好了,但毕竟战地条件有限,之后能否顺利恢复过来,恢复得情况如何,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就还得看姑娘的造化了。”
戚暮山沉吟半晌,喑哑道:“我知道了。”
疡医提醒道:“侯爷,您的伤也得尽早治啊。”
戚暮山默然颔首,胡乱抹了把脸颊上干涸的血污,便起身欲行,不料刚迈出一步,长时间的失血与精神紧绷终于击溃了他,顿觉天昏地暗,双腿不受控制瘫软下去。
距离最近的医士惊呼着伸手扶住他,突然,天边一声巨响,营帐轰然倒塌。
酉时刚过, 悬在主殿穹顶的夕阳已经一点一点收拢。
殿内新安排的侍者穿梭于拱券间,忙进忙出准备着晚膳,寂静许久的宫室再度闹闹哄哄起来。
何玉进入主殿时, 众人稍稍噤了声, 倒也不是因为不认得那是少主身边的黑骑, 而是她的身份在此时实在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卜多吉走上前:“何掌柜,少主尚未归来, 可是有事禀报?”
他在乌芙雅发动宫变那时被砍断了肋骨, 幸得穆天璇潜藏的线人救出,才得以存活下来。
何玉目光闪烁,摇头道:“我是来求见公主的。”
黑骑的长官副官若都不在,其余黑骑则可听命于王室。何玉不明说何事,想来所言并非要事。
卜多吉也没多问,随即若无其事道:“哦, 公主正在探望陛下,掌柜的若是着急,我可以帮你去传报一声。”
何玉方欲开口不着急, 但忽然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说:“那就麻烦多吉大人了。”
须臾, 卜多吉引着何玉前往国王暂歇的寝室。穆天权和阿妮苏舅侄俩坐在敞露的窗台前, 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闲话儿,仔细听的话,是在说出使昭国时候的见闻。
穆天权眼目半盲, 这会儿却含着略微的笑意。
阿妮苏见卜多吉领人进来,欣喜地把何玉拉到座旁:“何姐姐,你怎么来了?”
穆天权免了何玉的礼数, 随后识趣地由卜多吉搀扶到室内,把窗台让给两个姑娘。
“我听说使团平安回来,就赶紧过来看看。”何玉笑道,“您没事真是万幸,不知道少主怎样了?”
“兄长在过境后就随狄副官奔赴琉川城,与我们分道扬镳,前线的捷报今早刚到,我想他也会平安回来的。”
“这样啊,那就好……”
阿妮苏尚不精察言观色,但仍敏锐地注意到何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便问:“姐姐是担心少主吗?”
“不……嗯,也有点吧。”
阿妮苏直觉何玉不止是为担心自己的顶头上司而来,应还有别的什么牵绊住了她。
“那你是不是,在担忧昭国?”
见何玉愣了一瞬,阿妮苏心下了然。
“我……我毕竟是个外乡人。”何玉低垂视线,终于吐露出心声,“虽然溟国很好,和我以前在深宫的生活相比要好上一万倍,可……昭国毕竟才是生我长我的地方,那里曾是我的家,哪怕这个家多么破烂不堪……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家国沦陷。”
阿妮苏静默一阵,忽地握住何玉的手,展颜一笑:“我明白了,我不拦你,因为兄长也不会拦你的。”
何玉倏地抬眼,感激地看着阿妮苏。
她接着道:“只可惜,以后王宫再喝不到何掌柜亲酿的好酒了。”
何玉嘴角轻扬:“我在城南鼓楼下的地窖里备好了三百坛梅花酿清酒,钥匙就先交给您保管了。”
“三百坛?”阿妮苏接过钥匙,狡黠地笑道,“怪不得我哥总说和姐姐讨酒时,姐姐都藏着掖着,原来是真的藏了。”
“公主要向少主告状吗?”
“当然不,他要是哪天敢惹我生气,我就把钥匙藏起来。”
话罢,两人便笑得乐不可支。
随后何玉又说:“不过还是要烦请公主帮我给少主捎句话。”
阿妮苏:“什么话?”
傍晚斜晖笼得何玉面颊薄红,她凝视着阿妮苏,像是在透过那双蓝眼望向另一个人,略显忸怩地绞着指间衣袖,轻声说:“能与少主共事,是我此生无悔……”
戚暮山缓缓睁眼,紧接着鼻腔吸入尘土,令他猛咳起来。
附近打扫战场的士兵听闻动静,大喊道:“喂!这儿还有活的!!”
戚暮山脑袋嗡嗡作响,隐约间听到周遭有人“侯爷”“公子”的叫着搬开他背上重物,把他从废墟里拖了出来。
闻非哭着扑上来,但又怕牵动戚暮山的筋骨,只敢虚揽住他。
戚暮山这会儿才看清方才压在身上的“重物”,原是晕倒前关切问询的那医士,士兵检查了他的呼吸,然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里,发生了什么?”戚暮山怔愣地看着年轻人的尸体,问道。
身后的玄青缁衣银甲,越过一具溟军的尸体,皱眉道:“溟军刚突破我们两道城防,炸了不少营帐,还把西郊的马厩粮仓都给烧了,邓将军率火铳队去堵西城门的缺口,结果……重伤昏迷。”
戚暮山心头一起伏,注意到玄青腰侧卷刃的佩剑,可想而知守备军暂时守住了这最后一道防线,但也只是暂时。他转而问:“城中百姓都撤离了么?”
“大部分都已疏散,还有一些青壮年带着兵刃来主动投军,不肯走。”
“好,没有后顾之忧,我们要把洛城守住了。”戚暮山推开闻非,撑着剑尖站起身,“苍郡可有消息?”
玄青:“苍郡都尉渡沱江时遇到了伏击的水师,稍微耽搁了片刻。”
若是援兵再不赶到,以溟军现在的士气,穆摇光能直捣城门,届时洛城失守,南海就危险了。
——只能坐以待毙了么?
戚暮山正沉思间,忽听营帐废墟里传来梁木碎裂的脆响,随即瞥见一只手求救似的伸了出来,他想都没想,一头扎进废墟帮那人挪开上面的木头、碎石、帐布。
闻非玄青等人见状也赶紧上前帮忙挖人。
“花花姐!”
“花念!”
一帮人很快七手八脚地将花念连着她肩上拖着的疡医一起挖了出来。
“你没事吧?”戚暮山扶住花念,似难断梦里梦外,“我还以为……”
花念抿了抿唇,摇头道:“没事,横梁砸下来时,他把我塞到了塌下。”
疡医心有余悸道:“下官被埋在底下许久,一直喊不到人,万幸喊醒了花姑娘,真是万幸、万幸。”
然而眼下尚不是庆幸劫后余生的时候,溟军还候在外围随时准备着下一场进攻,邓肃目前危在旦夕,军中又亟需有将领稳住人心,戚暮山不得不临危授命——反正当初答应墨卿的“只作调度,不会上阵”只是托词,想必瑞王其实都心知肚明。
更何况,穆摇光可以吃几次败仗,但他们不能了。
一声鹰啸划破长空与思绪,戚暮山仰起头,望见几只黑鹰正展翼盘旋于头顶。
他脸色微变,对听命的众人道:“我们最多再等一个时辰。”
鸦使匆忙进入监狱深处。
“公主,鉴议院对芙雅大人的判决异声颇多,塔娜大人与新贵族们正在风口浪尖上,恐怕还会僵持不下。”
穆天璇没有看他,目光始终落在牢狱内的罪人身上,说道:“传我口谕,谁敢反对就视作同党一起砍了。”
铁杆后,乌芙雅被剥去象征王权的金饰银坠,余下一具再普通不过的躯体。等那鸦使领命离开,她开口:“是什么时候?”
“托你的福,我去到安喀拉时,他们就直接投奔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穆天璇忽略了乌芙雅的无礼,淡淡道:“是么?那我想问,你又是什么时候?”
“……”
见她缄口不言,穆天璇显然也没盼着她坦白的意思,继续道:“从喀里夫流民到卓达布宫新贵,财富、名声、权力,只要你够格,帕尔黛都能授予你,甚至是鉴议院的主事长之位。你知道么?阿黛尔说要提拔你做主事时受到的非议,比现在我说要处决你时收到的异议还要多。”
乌芙雅轻轻抽了口气,她又怎会不知?
她的一切,她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失去的这一切,都和那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从公主追随到国君,穆北辰走过的每一步都有她的影子。
可是她……
“我很早之前就提醒过阿黛尔,你绝非她所看到的这副模样,可她太信任你了。”穆天璇眸光微暗,眼底像忽然熄灭的蜡烛,“她执政的九年从未出过疏漏,要说唯一的过错,就是用人不善。”
“我……”乌芙雅嘴唇翕合了半晌,最终双手抱住头,缓缓蜷缩起来,将声音埋在膝间,“我只是,想与她并肩而行……我真的,没想害死她……”
穆天璇望着牢房角落缩成一小团的身影,一言不发,像是在揣测乌芙雅的话里究竟还有多少真情假意。
良久,她终是叹息道:“你这些年为民众、为穷人做出的功绩,书记官会如实记载的。至于你的家族,若是没有直接罪证指向,我也会替你妥善安置好,就当是尽了我们之间最后的情分。”
提及后事料理,乌芙雅不禁抬起头:“我可以最后提一个请求吗?公主。”
穆天璇默许地点了下头。
乌芙雅被铁链束缚,只得勉强跪伏在地,一字一顿道:“罪臣恳请公主宽恕阿木古朗与托娅,摇光王妃临产在即,恳请公主能赦免王妃腹中的孩子。”
“你既然将托娅接到了瓦隆,我自然会为她主刀。”穆天璇顿了顿,“但是你派阿木古朗上前线时,就已经做好了牺牲他的打算,不是么?”
暮色四合,山野寂寥。
传信的士卒爬上山坡,对穆摇光说道:“将军,斥候侦察到守备军正在整顿阵型,似有进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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