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切都只是他多虑了。
但木匣自归还玉扇后便封存至今, 积灰多日,岂会平白多出手印?而且观这手印痕迹较新, 以右手持匣、左手开盖, 掌形偏窄,指尖处发力偏重,倒像是位左撇子的女子。
这人显然是奔着玉扇中的方技残页来的,早不抢晚不抢偏在这会儿偷,应是那日前去梁宅还扇让人起疑了。
保险起见,戚暮山命护院近来加强庭院巡视, 又分了拨人手去留意梁宅。梁氏透露的情报真伪虚实尚不能确认,但毕竟她们孤儿寡母的还是叫人不大放心。
“你小子,状态怎么比刚回万平时更差了?”高芩搭手把在戚暮山腕上, 发觉脉象虚弱不说,还有别个异样。
戚暮山手腕皮肤薄, 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生出紫藤蔓延进衣袖里。他看着高芩凝重的眉头, 说:“许是寒冬刚过, 玄霜蛊在躁动。”
“年前最冷的时候都不躁动,偏这会儿躁,这玩意怕是压根不喜冷吧?”高芩稍加重手指力道, 漫不经心道,“还是最近出门走动的多感了风寒?”
戚暮山干笑道:“我没这么脆弱。”
高芩白了他一眼:“弱不禁风了还嘴硬,你现在摔一跤我都怕你折了, 到时候别人说高大夫连自己兄弟都治不好还开什么医馆,我真百口莫辩。”
高芩倾身凑近,忽地压低声音道:“还有,戚晏川,我问你个事,你老实跟兄弟讲。”
戚暮山疑惑道:“什么?”
只听高芩清了清嗓,悄声道:“你跟府里哪个侍女看对眼了?”
戚暮山:“……?”
高芩看他反应就知道猜错了,接着试探道:“还是最近去逛花鼓巷了?”
戚暮山往后一挪:“你感风寒了?”
高芩知道他是正人君子,但连着两个猜测都被否决,又实在想不出靖安侯和哪位世家小姐有可能,最终灵光闪现,追问道:“那,是瑞王?”
民间那些关于戚暮山的传闻,就属墨卿的版本流传最早、最广、最久。
“……你是不是有……”
戚暮山正要给高芩来一拳,心口猝然攥紧,气息滞了一瞬。高芩甫看他脸色不对,以为玩笑开过火了,连忙道歉。
戚暮山却忽然说:“今天是十四。”
高芩微愣:“对、对啊?”
戚暮山喃喃道:“陛下今日返京,大概午时到宫。”
高芩只是个民间郎中,顶多从易芷枫那了解到一二政事,不解戚暮山此刻言下之意,便问:“午时有什么事吗?”
戚暮山待心口症状平息,摇了摇头:“没什么……”
昭帝因春祭出城,万平空城无首四日,墨如谭便也安静了四日,他若有所企图,这会儿时机正好,可戚暮山至今没听到任何风声。
正思忖间,房外有家仆来报:“公子,穆少主到访。”
慈安宫。
秦太妃正给一名年轻的宫妃切脉,阿妮苏坐在旁边观摩。那宫妃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听秦姨讲是去年才入宫的姑娘,因为年轻貌美便被昭帝留了牌子封才人。
昭帝少说也与王舅一般年纪,可前者后妃众多,后者却至今未立王后。
阿妮苏想得有些出神,她曾疑惑过,王舅既然视她与兄长为己出,为何不自己成婚诞下子嗣?
“阿芸,阿芸?”秦太妃唤了两声才把人唤醒,不禁笑道,“溜号儿呢?到你了。”
阿妮苏回神道:“哦,好。”
柳才人对阿妮苏莞尔一笑,面容干净柔和,还带着点不谙世事的透亮,轻启朱唇道:“嫔妾有劳公主了。”
阿妮苏探过身,抬手按在方才秦太妃把过的部位,凝神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脉跳。
“是滑脉。”她断道。
秦太妃欣慰颔首:“此脉按之即伏,三关走珠,流利顺畅,是为滑脉。”
切完脉,秦太妃问起柳才人的近况:“柳才人近来月事如何?”
柳才人脸颊微红:“回娘娘,嫔妾初三来的月事,初九就走了。”
“平时有咳嗽咳痰吗?”
“偶尔小咳,咳时会有痰。”
秦太妃了然:“你这是脾阳不足、体内水湿不化所致的痰饮,阻塞气血流通从而形成滑脉,往后要多注意补气养血。我且给你抓点温阳燥湿的药,一日两剂,先服用三日,再看疗效。”
柳才人:“嫔妾谢过娘娘。”
秦太妃提笔写下两纸药方,随后叫来侍女去药匣抓药。
阿妮苏若有所思地阅读那些药材名。
秦太妃搁笔,侧目看向阿妮苏:“你姨母是这样教你的吗?”
阿妮苏说:“嗯!家里有人生病了,姨母就带我一起过去问诊,不过平日里姨母让我先熟读医书,可是那些书啊,有这么厚,撂起来有这么高。”
秦太妃看着她比划,笑了笑:“母妃当年随师父也是这样边学习边行医。”
柳才人恭维道:“嫔妾虽不通医术,但听闻医者非仁爱不可托、非淳良不可信,太妃娘娘仁爱仁德,想必公主将来定能成仁义之君。”
阿妮苏报以微笑,但不语。
这时,兰缇雅从殿外迈入,未挂盔甲,只着常服,连佩剑都没带。她对秦太妃和柳才人行毕礼,说道:“公主,皇后与贤妃的两位宫女候在外面,都邀你到寝宫一叙。”
她们两个都?
阿妮苏记着戚暮山的嘱咐,觉得此事蹊跷,但落在秦太妃眼里倒成了她在犹豫赴谁的约的问题,于是秦太妃摸了摸她的脑袋:“瑾言算是你皇嫂,理应去看望,不过贤妃久居深宫,许是烦闷,亦可去拜访。母妃稍后还需给敬嫔看病,就不陪你去了。”
阿妮苏忖度再三,说:“缇雅,皇嫂那边婉拒吧,我们先去贤妃那。”
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秦太妃:“对了,母妃,这是我前几天研制的药膳方子,您若有空可以照着这上面的法子试试。”
秦太妃颇感意外地接过手札,只粗略一扫便不由皱眉,然而望见阿妮苏与兰缇雅告退离去的背影,终是笑着轻叹一声,将手札收好。
高芩甫与穆暄玑打上照面,一下子睁大了眼:“是你?”
虽曾萍水相逢,但他对这双蓝眸印象深刻,方听家仆称其“穆少主”,便确定眼前这人正是那夜投壶场上十箭穿杨的穆公子。
穆暄玑朝高芩颔首致意,而后很自然地坐到戚暮山身侧。
戚暮山诧异道:“你怎么来了?鸿胪寺不是叫你少外出吗?”
穆暄玑道:“禁军说阿妮苏离了慈安宫往景坤宫去了。”
“景坤宫……我记得是贤妃的寝宫。”戚暮山奇道,“她去景坤宫作甚?”
“不知,大概要午后再回来了。先不管了,你看下这个。”穆暄玑拿出短刃和一樽青铜盏,“恩兰昨日逛胡市时买的。”
胡市里集聚着各种来自西域东洋的外邦商货,最有可能追溯到线索。
戚暮山打量起青铜盏,淡淡说了句:“粗制滥造。”
穆暄玑失笑,摇了摇头,将短刃刀柄那端递过去:“再仔细看看。”
戚暮山翻动手腕,转着青铜盏,倏而顿住:“……像是某种符文。”
高芩忍不住凑近细看,只见两样器物上分别纂刻着七扭八歪但形迹相似的图纹,再细细端详,倒还真有一两处出现了重复的图案。
“摊主说是月挝货。”穆暄玑说,“不过我看这上面的文字更像是狄文。”
月挝文与狄文大相径庭——月挝原是西北狄人建立的,沿用的也是北狄西部那一带的语言,而东北狄人用的是更为古早的狄文,被月挝吞并后才逐渐改成月挝文。
戚暮山听穆暄玑这么讲,就知道连他都看不懂这些狄文的意思,于是放弃了试图破译的想法,转而问:“你怀疑那日的刺客是北狄人?”
穆暄玑学着他的口吻道:“未必,但至少与北狄人有牵扯。”
戚暮山不住轻笑。
“等会,你俩先打住。”
高芩习惯旁听戚暮山与人言正事,戚暮山也从不避着他,可他直觉眼下的氛围莫名有些古怪,似乎自己本不该出现在此。
但方才观察青铜盏时他一眼瞄到盏底的一抹刺眼的朱红,决定必须要出言打断一下:“那什么,穆少主啊,能否让在下仔细瞧瞧这只盏。”
穆暄玑含着得体的笑意,略一点头道:“当然,高兄不必客气。”
不知怎的,高芩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还是若无其事地从戚暮山手中拿过青铜盏,倒转过来,这一瞧,便印证了心中猜测。
“你看得懂?”戚暮山问。
“看不懂。”高芩说,“不过这是陈门镖局押送的那批货,他们会在这种货上作标记,等东西流通到市面,再让他们的老顾客高价来买走,若是有其他人愿意买走就更好不过了。”
戚暮山看向穆暄玑,穆暄玑眉峰不易察觉地一抽,随即认真道:“恩兰只花了十两。”
“……”
好吧,对南溟王室来说十两白银都是小钱。
只是,低成本却高利卖给特定买主,这操作戚暮山可太熟悉了:“陈门镖局还有多少这样的货?”
“难说,与陈家有合作的商行遍布昭国全境,若是在店铺出售的还好查,像这种放在集市上转卖的鱼龙混杂,最掩人耳目。”
“他们都有哪些‘老顾客’?”
高芩报了几家万平纨绔的名字,此外还有御史台、礼部、户部等官员的名字,想来涉及广泛,但以易门镖局和瑞王的人力,此事查办起来旷日持久。
戚暮山微叹道:“陈家难除,牵一发则动千万,即使福王如今势微,往后还会有新的‘福王’出现。”
他缓缓掀起眼帘,对上穆暄玑的视线:“……他恐怕不止准备了谋反这条路,还做好了另立皇储的打算。”
而皇储则是陈家的长外孙,当朝的皇长子。
景坤宫。
“臣妾特为公主置办的糕点茶水,公主若不肯赏脸,可太伤臣妾的心了。”贤妃说着,目光从吃得正欢的小太子身上转到阿妮苏脸上。
侍女在一旁为两人各倒一盏茶。
阿妮苏笑了笑:“太子在此,让太子先吃吧。”
话音刚落,一只稚嫩的手便递了块糕点来。小太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阿妮苏,小心翼翼道:“琼华姐姐……给你。”
贤妃立刻纠正他:“错啦,这位是父皇的姊妹,要叫姑姑。”
“琼华、姑姑?”小太子似乎很不解。
但阿妮苏已然接过他手中桂花糕,轻声道谢。
贤妃给侍女使了个眼色道:“带容儿去玩吧,本宫还有好些话要与公主讲呢。”
侍女会意带走了依依不舍的小太子。
眼下寝宫内除去候侍的侍女,只剩阿妮苏与贤妃二人。阿妮苏便开门见山道:“姐姐想与我讲什么?”
贤妃勾唇一笑道:“臣妾一介后妃,公主贵为南溟王储,这声‘姐姐’叫得臣妾真是受宠若惊。臣妾的小儿有幸封太子,将来承袭皇位,可要与公主共匡天下。”
阿妮苏轻晃茶盏,眸光随水波泛起潋滟:“哦?姐姐是想借南溟的一份力以稳太子根基吗?”
贤妃笑意更深:“公主是聪明人,臣妾喜欢聪明人。”
她举起茶盏,凝望着阿妮苏有别于穆暄玑的深蓝眼眸,问:“公主可想好了?”
阿妮苏停住指尖,观盏中清茶还在轻摇,随后捏住茶盏抬起手臂。
“好啊。”
第103章
“其实小枫还查到陈门镖局近来购入了一批药材。”高芩说, 将青铜盏还给穆暄玑,“说是给主母治肺病用的,不过其中有几样毒性较强的草药, 所以特地留意了一下。”
戚暮山道:“我听闻陈家主母确实深受肺病困扰, 可治肺病用什么毒草?”
“小枫也觉得奇怪, 就偷偷带出了一些,我看里头有麻黄、川贝母、黄苓、甘草、黄芪, 这些都是能宣肺平喘的草药。但还有乌喙, 可镇痉祛寒,马钱子,可通络散结,风茄子,可镇静镇痛,这些草药并不宜肺病, 而且若是使用过量很可能会致命。”
陈家显然不是为了杀主母,那还有谁会遭毒手?
戚暮山思忖着,忽听穆暄玑喃喃道:“乌喙、马钱子、风茄子……如果再辅以少许蟾酥, 就能制成软筋散。”
戚暮山恍然,不能单看这些药材分则夺人性命, 合用却可迷神散骨。他记得穆暄玑说过软筋散在南溟被列为禁药, 是明令禁止的, 昭国亦是写在了成文律法上。
然而迷药是禁药,制它的药材却不是。
他在义云寨受过其害,虽然那时靠着玄霜蛊迅速解了毒, 但那软筋散几乎服下即起效,寻常人很难抗住。
——不,哪怕是习武之人也会瞬间失去力气。
倏地, 戚暮山倒抽了口气,一阵凛冽寒意自脊背攀附而上,扼住他的脖颈。刹那窒息后,满腔的气血翻滚着直冲喉间,他咳得弓起背,把身旁两人都吓了一跳:
“暮山?!”“晏川?!”
戚暮山极力从齿缝间挤出一点声音。
穆暄玑半跪在他跟前,看着他苍白的脸,着急道:“你说什么?”
“……叫、秦姨,立刻去景坤宫!快!”
茶盏脱手,在地上留下深色水花。
贤妃当即力竭,身体瘫软在桌,嘶哑道:“这茶……有问题……”
阿妮苏只浅啜了一口,见状赶紧丢掉茶盏,强撑着霎时酸疼的身体,起身去察看贤妃的状况:“喂!你怎么样!”
贤妃趴在桌上,喘着粗气。
阿妮苏试图搭住贤妃的手腕,但紧接着双膝失控地砸向地面,头脑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扶着桌子爬起来。
“来人……”她失声喊道,踉跄着往门口挪步,眼前景象虚影交叠,唯有前方的光亮在指引她。
“哥……哥……缇雅……”
寝宫外,兰缇雅回头望了眼静悄悄的殿门:“公主?”
目光所及只有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守在殿门两旁,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缇雅……缇雅……救……”
阿妮苏扶着墙缓慢挪动,再次摔倒,就改为向前爬行。
“救我……”
“公主怎么这般狼狈?”一双手突然扶住她的肩膀,是个面容年轻的陌生男人,“您是千金之躯,岂可如此失仪?”
阿妮苏定睛辨认着他的五官:“你是谁?”
男人尚未开口,便听身后传来贤妃虚弱的声音:“畜生……贱人……”
男人闻言轻佻一笑:“姑姑,别来无恙啊。”
阿妮苏想起来了,秦姨之前告诉过她,贤妃有个在太医院任职的侄儿,贤妃喜得圣宠后被一同加官升职。
“白眼狼……我真是、瞎了眼……”贤妃还在继续谩骂,然而越骂越没力气,到最后根本听不清她在骂什么。
何太医没再理会她,转而看回阿妮苏,眯了眯眼:“放心吧公主,软筋散的药效只有一个时辰,您很快就会没事的,不过在那之前,让下官好好照顾您吧。”
“……滚!”阿妮苏劈掌挥开何太医手腕,挣脱出来。
何太医没料到她竟还有力气,一时兴致高涨:“啧,下官听说南溟的女人各个热情奔放,身怀各式奇技淫巧,不知道公主是否也是如此?”
“滚开!”
阿妮苏泛起阵阵恶寒,感到双腿逐渐恢复少许知觉,当即躲过何太医的扑抱,挣扎着重新站起身,然而刚迈出一步,眼看着房门缓缓阖上,那束白光愈发细长,直至消失。
何太医从背后搂住她,阿妮苏立马一肘击过去,却被稳稳接住。
“女人嘛,就该温柔点。”何太医在她耳畔低语,伸手摸向她的衣襟,“瘦一点,弱一点,驸马才会喜欢。”
阿妮苏有些站不住身子,但仍尽力踩实脚下地板,不让自己靠在何太医身上,而后冷哼了一声:“男人、无能些……才有姑姑、帮你升官……”
阿妮苏不知这话如何惹怒了何太医,只见何太医忽然羞恼不堪,直接将她推倒在地,破口大喝:“贱人,你说什么?!”
穆暄玑瞳孔骤缩。
“你,说他们要做什么……?”
“你先别急,秦姨会……阿古拉!阿古拉!”
戚暮山还没说完,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脸起了身,俨然一副要立刻杀进宫救人的架势,连忙去抓他衣袖。
然而穆暄玑走得急,戚暮山抓得也紧,一不注意就被他带着从坐榻上摔下。
“哎!”
高芩眼疾手快拉了戚暮山一把,但没能拉住。
穆暄玑听到脚边咚响,本就怒火中烧的神色又添慌乱:“没事吧?!暮山哥!”
戚暮山顺势拽着他的衣领往下拉,盯着那双闪烁不定的蓝眼,说:“你要冷静,少主。”
“可那是阿妮苏!”穆暄玑咬着牙,理智的弦极尽绷断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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