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尧听罢,忽而恍然道:“哎,侯爷之前在林州同下官说的,那个远在南溟的友人,该不会就是穆少主吧?”
“嘿哟,岂止是友人,那可是……”萧衡对上戚暮山的视线,“咳,有过命交情的友人!”
程子尧:“过命交情?”
戚暮山略微点头,说道:“孟道成企图烧毁的南溟文书,是我与少主一同调查的,调查途中遇到了点凶险,但好在最后都平安无事。”
程子尧方要惊叹,却听戚暮山继续道:“程大人今日过来也是为做客么?”
庭院人声逐渐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笤帚的扫雪声。
程子尧快速瞥过萧衡一眼,又看向戚暮山,戚暮山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垂眼抿茶:“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程子尧微愣,猛然扭头看向萧衡,在萧衡淡定从容的注目下也反应过来。
窗边香炉飘出缕缕烟气,风一起,便消散无踪。
“……下官在追查吴鸿永时发现一处疑点。”程子尧压低声音道,“先前孟道成放火烧书房,连着账本也在内,所幸抢救还算及时,没叫他烧干净,下官便从各处搜集账目尽可能复原了账本。”
“结果就发现林州每次上缴的赋税与户部记载的不尽相同,户部呈报的远比林州实际交纳的要多,下官斗胆猜测,林州的部分赋税很可能都是由户部承担。”
戚暮山哂道:“哦?刘尚书这么好心?”
程子尧道:“只怕是孟道成把他藏在城郊的那些金银用来贿赂户部,那户部从内而外都和林州脱不了干系。”
戚暮山沉吟一声:“刘尚书和吴侍郎顶多是掮客,从中间捞点好处,清点完赋税要进的是国库,那些钱最后会流入谁的口袋,程大人知道么?”
程子尧当即回答:“侯爷说的是福王?”
昭国前几年财力衰微,幸得墨如谭挽救,国库大权也就渐渐交到他手中,若说福王一点没贪,程子尧是全然不信的。
但戚暮山却摇了摇头:“再想想呢?”
程子尧略作思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是……陛下?”
戚暮山又抿了口热茶:“陛下需要福王充盈国库,因而会默许底下的人中饱私囊,进而滋长朝中奢靡之风。等时机一到,这些钱便可名正言顺收到国库,无需加重百姓赋税,又能将百姓的怨言转移到贪官污吏上,如此一来两全其美。”
“……高,实在是高。”程子尧喟叹道,“既然如此,那岂不是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了?”
“要查下去。”戚暮山眼底掠过一丝凛然,“陛下估计没料到,自己放任福王在朝中根深蒂固得有点过头了,届时要想除去福王并不容易……唯有逐步瓦解。”
心不齐,逐一破解。
“而且,陛下恐怕也没想到福王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敛财。”戚暮山补充道。
提及墨石,一直旁听的萧衡终于能说上一句:“黑骑调查起来都费劲,福王这藏得是真的深。”
程子尧:“黑骑是什么?”
萧衡:“喏,就是他们。”
程子尧顺着萧衡抬下巴的方向望去,见庭院里两个南溟人正扫着扫着雪,又抄起笤帚玩起来了,铲起阵阵雪尘。
……怪不得费劲,程子尧心道。
戚暮山搁置茶杯,说:“福王越是藏得深,内里就越是腐坏不堪。陛下深谙此道,因而也开始忌惮福王了。”
偌大的地藏殿内,僧人趺坐蒲团,手敲木鱼,闭目默诵经文。
堂后牌位林立,纂刻着亡者的英名,堂前墨如谭拜了又拜,许久未起身。
风过檐铃,清脆悦耳。
“施主,您是今天第二位来祭拜的。”僧人说,手中动作不停。
墨如谭跪在牌位前,凝视着牌位上的字:“哦?还有何人?”
“还有这位先人的孩子,午后来的。”
“这样啊,真是孝顺的孩子。”
木鱼声乍止,僧人掀起眼帘:“施主,请容贫僧冒昧问一句,施主与这位先人生前是什么关系?”
墨如谭眸光微黯:“……是友,亦是敌……”
僧人看了眼牌位,随后垂下眼:“故人在天有灵,知道施主常来祭拜,想必早已与施主和解。”
庭阶下梅枝开得正冷艳,揉进微茫的香火里,拭净牌位金字:镇北侯戚然之灵位。
烟花绽放夜空,转瞬即逝。
水汽弥漫浴室,模糊着戚暮山的视线。
忽听一点细微的开门声掩在烟花下,裹挟着室外冷气,卷走些许药香。
戚暮山头也不回地听着来人绕过屏风,搬了张板凳坐在浴桶边,接着拢起他垂在浴桶外的头发,拿篦子一下一下梳着。
戚暮山换了个姿势想枕在桶缘上,便有只手托住他的脑袋。
“这是南溟的风俗吗?”他问。
穆暄玑边梳着头,边说:“小时候阿母和姨母给我梳头,也会给阿舅们梳。不过比起喜欢梳头,其实是更喜欢这个人。”
昨日早晨起床后,穆暄玑递了把梳子过来便往镜前一坐,戚暮山也一时起了玩心,故意扎歪了辫子,然而穆暄玑非但无所谓,甚至颇为满意地就这样入宫朝贺。
他不住地轻笑,逗着穆暄玑:“那你有多喜欢呢?”
穆暄玑没有立刻回答,转而放下篦子,俯身吻了吻他的前额:“这么喜欢。”
解去发冠的卷发垂落在戚暮山脸上,笼下一片阴影。他在这片幽暗里浮现出贪婪的本性,仰起头,抬手拽住穆暄玑的衣襟,将人往前一带。
穆暄玑险些重心不稳,迅速抓住浴桶边缘稳住身子,激起的水花溅湿衣角,泼出一地水。
过了须臾,穆暄玑重新直起背,捻着方才泡进浴桶被打湿的发尾,嗔怪道:“我好不容易才烤干的。”
戚暮山失笑:“一会儿给你擦。”
药浴水渐凉了,戚暮山起了身,穆暄玑立刻拿起帕子帮他擦干身上滴着的水珠,随后拿下挂在屏风上的里衣。
戚暮山搞不懂穆少主总要亲力亲为的癖好,但经历过几次三番,已能坦坦荡荡地张开手,等穆暄玑给他披上衣袍。
趁着穆暄玑凑近撩开背后的头发,戚暮山忽然贴在他耳边道:“白日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呢。”
穆暄玑拿出头发,合衣系带,明知故问道:“哪句话?”
戚暮山隐隐觉出不对:“就是那句,王室那么多亲王里,你觉得有谁比较可疑?”
“你没问过这句。”
“但我是这个意思。”
意外的,穆暄玑没有吭声。
戚暮山想起白日问他时,他状似为难,之后又被江宴池打断,此事便不了了之。但此时此刻,戚暮山直觉穆暄玑有所隐瞒,顿了顿,问:“……你其实知道是谁,对吧?”
穆暄玑低头扎好腰带,半晌,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戚暮山捉住他准备去拿下一件衣物的手,轻蹙眉头:“什么时候?”
“……”
“连我都不能说么,阿古拉?”
穆暄玑轻微滚动喉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看向戚暮山:“在……喀里夫的时候。”
喀里夫。
戚暮山凝眉,终是说出那个令他犹疑许久的名字:“是穆摇光?”
穆暄玑不置可否,戚暮山即知不止于此,试探性地继续问道:“还是天枢亲王?”
戚暮山身上没多少分量,但手劲却格外的大,捏着穆暄玑的两根腕骨微微抖着,甫泡完药浴的指尖此刻毫无血色。
穆暄玑一动不动,脸色比见到杨雅衣时还苍白,他凝视着戚暮山眼底鲜少的愠色,复又垂下眼道:“是我舅母……”
戚暮山错愕。
——天枢王妃?
“阿古拉, 城主府送来许多公文,我想还是要交给更合适的人来处理。”穆摇光说。
穆暄玑于是把戚暮山留给托娅,随长兄去往帐内。
帐内还是过往的模样, 墙上仍挂着穆摇光五年前打海战时穿的那身甲胄, 也就是那身甲胄得以护住要害, 令刀锋偏离致命部位。
穆暄玑每回来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穆摇光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 然后伸手掰回他的脸:“淤青还没消?”
“哪有这么快就消?”穆暄玑被穆摇光捧着下巴仔细打量, 感觉有些别扭,便扭头躲开,“你说的公文呢?”
穆摇光恍若未觉,回头望向桌案:“都在那了。”
只见桌案上果真整齐地堆叠着几本文书,照穆暄玑的经验看来,算不上“许多”, 很快就可处理完。
然而他并非真的来帮忙办公,就此前三军共调海勒德一事,还存在一些疑点——里坊常年骚动, 镇压了又乱,乱了又治, 连着两任城主都无法根治, 又如何听命海勒德与摇光军叛军串通, 合谋围剿黑骑?
以及明镜堂堂主与海勒德沆瀣一气,假借售卖明镜澄纸,实则挑选“猎物”, 经营多年还不被检举查处。可海勒德如若将黑骑也卖去西洋,又何故单独留下孟禾提供线索?
海勒德要真想把此事做绝,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届时等他们反应过来再赶去港口时,他早就逃出生天了。
是不想吗?
不,是不能吧。
穆暄玑拿起一份文书,随意翻看两眼,状似无意地说道:“海勒德蛰伏得挺深,你在喀里夫那么久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穆摇光淡淡道:“我只负责海港安危,若是连城中事务也管,岂不是越职了?”
穆暄玑:“照你这么说,要是海勒德哪天准备自立为王,你也不管么?”
穆摇光:“危及社稷,我必然会管。”
穆暄玑翻到最后,才发现这份文书已被穆摇光批阅过,剩下几本更不用说,他有些疑惑,收起文书打算放回。
忽然,穆摇光从背后伸手,一手绕过他身侧按住那份文书,另一手搭住他肩膀,低声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溟国。”
穆暄玑身形一僵,盯着手边那只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有些黝黑的手,手背的青筋如山脉般分明。
一瞬间,他毛骨悚然:“……摇光军内没有叛军,偷袭黑骑、包庇海勒德,都是你的指示吧?”
穆摇光毫不遮掩道:“是。”
穆暄玑呼吸渐促:“命萨雅勒与陈术走私墨石的人,也是你?”
“是。”
“让图勒莫在祈天大典上埋伏阿妮苏,也是为了溟国?”
穆摇光不作声了。
下一刻,穆暄玑猛然一记肘击顶向穆摇光腹中,紧接着扭身脱出,抡拳直逼他面门,失声道:“那是阿妮苏!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穆摇光吃痛后退,捂着腹中咳嗽一声,抹了把鼻血,抬眼对上穆暄玑阴冷的视线,喘息道:“阿妮苏是我们的小妹,我不会对她做什么,但……她不能是王储。”
“你——!”
穆暄玑脑中闪过祈天大典失火时,穆摇光拦住他冲进祭坛的刹那,转眼一切明了,他的长兄,他最敬重的长兄,并非出于兄弟情谊制止他,而是为了弑储。
立阿妮苏为王储,最初确实遭到一些人的反对,甚至有谏言穆天权尽早与王室之内、三代以外的女亲王联姻诞下子嗣后再立储位,或干脆禅位给穆天璇。
先不说早年穆天璇是因无意王权,才让胞妹穆北辰登基,再者穆天权驳斥那些谏言时也道,阿妮苏是先王遗女,身体里淌着穆北辰的血脉,是毋庸置疑的王室正统。
她为什么不能是王储?
而穆摇光其父虽为王室亲王,母亲却是外姓,已与王位失之交臂,不过作为王储的兄长,当行护君之责,因此得以行军领兵。
可如今他滥用职权布下此局,其意图可想而知。
穆暄玑攥起穆摇光的衣领,依旧难以置信,低哑道:“为什么会是你?”
穆摇光忽然没头没尾道:“你难道从没恨过吗?”
“什么?”
穆暄玑一愣,被穆摇光看准时机当胸一掌,连退数步撞上桌案,桌脚擦着地面发出刺耳惨叫,原本收拾齐整的文书、用具顷刻散落一地。
“你就不恨昭国人吗?”穆摇光一步步逼近,厉声道,“你在昭国做质子的时候,受尽他们欺辱的时候,心里就没想过杀了他们吗?!”
穆暄玑反手撑桌,啐了口血,怒道:“他们与阿妮苏无关!”
穆摇光冷笑:“是吗,阿古拉?那我问你,北辰姑母被他们害死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
“告诉我,阿古拉,他们拿我们的子民寻欢作乐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穆摇光倏地捏起穆暄玑的下巴,极尽温柔地擦去他嘴角血迹。
“我想……”穆暄玑蜷起手指,一双眼又凶又狠地盯着穆摇光,“要他们血债血偿。”
话音甫落,帐内静默了片刻,穆摇光目光恢复惯常的冷漠,抬手抚过穆暄玑脸颊淤痕,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幼兽。
“总要有人作出牺牲的,但我没想过害你,阿古拉。”穆摇光微叹,“这样还不够吗?”
穆暄玑冷静过后,语气稍缓和道:“那阿妮苏就该牺牲么?”
穆摇光下移视线,将这张流畅漂亮的面容尽收眼底,穆暄玑的一切都生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道眉眼,甚至比穆天璇还要像先王。
“阿妮苏……本就不该出生。”穆摇光说着,加重手中力道,按住躁动的穆暄玑,“若非昭国人,北辰姑母岂会怀上异国子嗣?阿妮苏在一日,我们就越要和昭国维系表面上的和平,姑母的痛苦、失地的仇恨、同胞的苦难,就越是无法平息。”
穆暄玑又怎会不知阿妮苏是母亲被迫生下的?论对昭国的恨,他不比穆摇光少,非要说的话,他才是最应对昭国恨之入骨,只是——
穆暄玑挣开穆摇光的手,负气地别过脸:“你要怎么做?”
穆摇光耐心道:“原本如果祈天大典能‘照常’进行,我们可将罪行嫁祸给昭国使团,斩使臣,借此出兵,与我们在昭国的线人里应外合,收复旧都格留那。不过现在计划被打乱太多,出兵的事要暂且延后了。”
“既然阿妮苏活下来了,王叔又加强她身边的护卫,我们也不准备再动手了,这点你放心。当然,你也可以将此事告诉那位使臣,但使团能不能活着离开溟国,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此前鉴议院内对使团的猜疑,如今想来都是有人刻意而为。
可穆摇光远在喀里夫,不常在鉴议院露面,理应很难趁祈天大典回瓦隆的那几日扰乱鉴议院风声。
除非鉴议院内也沦陷了。
穆暄玑觉得现在没有比得知元凶竟是穆摇光更能让他震惊的了,他在心里做了准备,而后问:“芙雅舅母知道么?”
鉴议院的几位主事里,天枢亲王把持着贵族那边,而天枢王妃则是平民的代表。
穆暄玑本意想问是不是天枢舅父在协助他,而芙雅舅母尚未知情,不料穆摇光误解了他的意思,沉默一瞬,说:“是母亲。”
这下穆暄玑也沉默了。
穆摇光深深看了他一眼,默默收拾着地上被撞倒的杂物。
天枢王妃乌芙雅,平民出身,年少困顿,幸得当时还是公主的穆北辰慧眼进入鉴议院,之后又凭借过人的才能平步青云,在穆北辰甫登基不久便被提拔为主事。
她任主事时,深受百姓爱戴,很快与同为主事的贵族代表、穆北辰的长兄穆天枢结为婚姻。
她曾是母亲最好的知己,也是最信赖的臣子。
穆摇光捡起散乱的文书,忽然道:“阿古拉,你怨我恨我,我都无所谓,但是不要恨我母亲,母亲……也是为了北辰姑母。”
“……我明白了……”
“以你对你大哥的了解,他说了多少真话?”
戚暮山只披一件单衣,半束头发,坐在床边审视着穆暄玑。
穆暄玑低垂着脑袋,没敢正视:“大部分。”
以戚暮山对穆暄玑的了解,他所言也非虚。
倘若这一切是天枢王妃一手策划,那许多事就能说得通了。
能号令百官,让图勒莫与海勒德及其党羽不惜被革职处死,又能拉拢民间势力,将织物楼、瑶音乐坊、里坊、明镜堂,乃至义云寨都收为己用。这样的人既需身居要职,同时在民间站得住脚跟。
此外,她还得了解王室众员,不说悉数了如指掌,至少也要深谙公主、少主和国王,并深得其信任,能做到这一步的,非南溟旧臣莫属。
更重要的是,她能及时掌握昭国使团的动向,看似被搅乱计划,实则以不变应万变,引导他们一步步查下去。
虽不知什么原因令她最后放过了使团,但等使团归国后,必然要继续追查兴运镖局,不过她显然有把握黑硝外运一事暂且不会泄露。
或者说,待此事败露时,正是南溟出兵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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