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暮山略蹙眉头:“他怎么这时来了?可有人跟着?”
江宴池道:“除了他身边的护卫和王府小厮,没有人跟着。”
戚暮山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
屏风上的人影消失,戚暮山忽然又叫住他:“等会。”
江宴池驻足:“还有何事?”
戚暮山扶额道:“下次走门,在自己家别搞得偷鸡摸狗的。”
“……哦。”
江宴池依言调转步子,朝房门走去。
房门外的家仆见有人出来,一声“侯爷”还没出口,却发现是江宴池,眼神随即古怪起来:“江公子?你怎么在这?”
江宴池疑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书房隐于侯府一隅,四周竹柏婆娑,在月色下似藻荇交措。
屋檐下,油灯葳蕤,照亮青年冠玉面容,一双柳叶眼似笑非笑,眉目却疏疏淡淡。他站在阑干边望池中锦鲤,池水澄净,映着他也明澈。
不远处有火光靠近,青年抬起眼,一道人影模模糊糊地映入眼帘,只见那人雪衣黑发,外披鸦青色长袍,待到走近,才看清衣袍前垂着几缕半湿乌发。
戚暮山停步台阶下,行礼道:“殿下。”
他刚要俯身,台阶上的人便拉住他的手肘,将他扶起。戚暮山仰头,望向白日被萧衡念叨的,那位因喜好花前月下而常被人说闲话的瑞王,墨卿。
“好久不见,晏川。”墨卿语气懒散,带着些许习惯性的戏谑唤着戚暮山的表字,尾音略微上扬,“夜里凉,快进屋吧。”
墨卿松手转身,侯府家仆毕恭毕敬得为他打开书房门扉,接着点起室内油灯,仿佛他才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戚暮山跟随墨卿进到书房,虽三月未见,但书房仍整洁如昨日。
两人坐于书桌两侧,戚暮山向家仆要来一壶热水。
“殿下突然造访,我都来不及准备。”戚暮山往两只白瓷杯里各倒半杯水,一只递给墨卿,一只捧在手里捂着。
墨卿接过后又放回桌上,低垂视线落在戚暮山手上:“深夜造访,是本王唐突了。”
戚暮山道:“我刚命人去王府传信明日邀约,殿下就来了。”
墨卿笑道:“你刚归国就往歌楼跑,让人知道你和我厮混,要怎么背后说你?”
戚暮山低头一哂:“那殿下亲赴侯府,就不怕被人说闲话了么?”
墨卿挑了挑眉,举杯饮水,遮去嘴角那点笑意。
“有些话,要尽早说。”墨卿稍正色道,“南溟的事我大致听闻非讲了。前不久有几名镖师从南溟押回林州,都是兴运镖局的,和他们一同送来的,还有由南溟王亲印的罪证供词,这其中想来有不少你的功劳吧?”
戚暮山摇头道:“我只帮忙审了他们之中叫冯平的镖头,至于其他人,都是南溟那边的人在忙活。”
墨卿道:“我看供词上提到个叫‘墨石’的东西,那是什么?”
戚暮山盯着水中倒映的火光,沉吟一声道:“……黑硝。”
“什么?”墨卿倏地拧眉,“他们走私军火?”
戚暮山面色凝重:“是,陈术往南溟偷运黑硝,那边接应的权贵继而图谋刺杀王储,险些加罪名于使团,幸得南溟王信任,我们才得以全身而退。”
王储如若遇害,异国使臣免不了遭受猜疑,墨卿想道,看向戚暮山的目光多了几分微妙。
“我没想到此行竟如此凶险。”墨卿顿了顿,“万事比不上使团安危,你能活着回来,想见南溟王深明大义。”
戚暮山轻轻颔首:“当务之急,是先缉拿陈术,白日觐见时我听陛下提起林州知府孟道成官商勾结一事,便想借此缘由调查陈术。”
墨卿深思道:“兹事体大,光有兴运镖局的罪证,最多缉拿住一个陈术,若想彻查到底,恐怕整个林州乃至万平都需清扫一遍了。说起来,那批黑硝最后怎么处置的?”
“现已全权由南溟禁军掌管。”
“……皇叔知道这事了吗?”
“并不全知……黑硝一事尚未告知。”
“哦?迟早会知道的事,为何不禀报?”
“罪证送到林州后,孟道成不出意外应会将此事瞒下,倘若这时禀报陛下,必定打草惊蛇。所以我向陛下提请时,是请福王接手此事。”
戚暮山缓缓抬臂,浅啜了一口热水:“巧的是,我在协助南溟调查时,意外发现陈术似乎与殿下的这位王叔有所瓜葛。眼下虽无直接线索表明福王牵扯进来,但总要留个心眼才是。”
宽大衣袖滑落肘间,墨卿注意到戚暮山右手臂内侧的一道长疤痕,不禁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戚暮山搁置茶杯,扯下衣袖盖住手臂:“异国疆域调查此案,难免凶险。”
墨卿却捉住戚暮山的手腕拉近,掀开衣袖来细看,接着便发现他手心里也有一道颜色更浅淡的刀疤。墨卿沉声道:“皇叔此前派人去过林州,再让福王复查,有几成把握?”
戚暮山抽手收回,复又握住温热的茶杯:“三成。”
“……”
戚暮山补充道:“加上殿下在林州的线人,三成足矣断了福王这条后路。”
墨卿微微颔首,上移目光道:“可你看起来还有别的顾虑。”
戚暮山轻叹:“陈术也好,孟道成也罢,私运黑硝,极有通敌叛国之嫌。以陛下的性子,昭溟两国哪怕明面上不起硝烟,心里面也已生嫌隙。”
墨卿注视着他微垂的睫毛,因为低着头,原本平坦的嘴角仿佛在微笑。
静默片刻,墨卿问:“你不向皇叔禀报,是因为这个吧?”
戚暮山坦率道:“是。”
墨卿略作思忖,缓缓地说:“若是昭溟两国再战,正是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机会,古往今来的帝王无不希望名垂青史,将领英名为后世传颂,有何不可呢?”
戚暮山望向墨卿,嘴边微扬,轻轻笑着:“是啊,有何不可呢?不过殿下,你我都知道这些虚名只是说辞罢了,上位者就爱看底下的人自相残杀,为了党同伐异争个头破血流,到头来功名利禄作恩赏,底下的人还要三跪九叩,谢主隆恩。”
戚暮山饮下一口热水,搁置白瓷杯:“殿下所谋求的,难道是这样的一个世道吗?”
“世道世代如此,不会变。会变的,唯有人心。”墨卿提起茶壶,往杯中添水,“所以才会有人想做出改变,一人虽难改,但还有后人,往后还会再有无数的人,百年、千年、万年,纵使毫末蜉蝣也能化作百岁寿龟。”
墨卿伸手,与戚暮山碰杯。
随后他自嘲一笑:“不过本王也只能在这里说说了,若是叫别人听去,可就要被群起而攻之了。”
戚暮山:“殿下……”
墨卿忽然转移话题道:“对了,你给浅语带的银钗她很喜欢,托我道声谢,果然还是南溟的玉石最为上乘。”
戚暮山淡笑:“王妃喜欢就好。”
墨卿:“闻非还说,你和南溟的少主情谊深厚,那些珠玉全是他送予你的。”
戚暮山:“我只是随口提了句要给万平的姊妹带些伴礼,他倒出手阔绰。”
墨卿感慨道:“既是晏川的友人,若是有幸,我还蛮想与他结识一下。”
戚暮山垂下眼,摩挲起杯缘:“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第72章
自使团归京的消息传遍朝野上下后, 不少大臣纷纷登门拜访嘘寒问暖,然而两位使臣却不约而同地闭门谢客了好几天。
靖安侯身体有恙不便见客众人倒还能理解,可那鸿胪寺少卿也跟着不见客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不管怎么暗中打探, 萧宅小厮都以萧大人偶感风寒为由拒客, 来访同僚只得悻悻而去。
等人都走了, 小厮向萧衡汇报着:“老爷,今日宅前共来过户部侍郎吴大人、少府少监袁大人、大理司直宋大人、御史台主簿孔大人, 以及太常博士陆大人。其中吴大人听小的说老爷感了风寒后, 又特地派人送了些补品来。”
萧衡正躺在摇椅上摇着,闻言坐了起来:“哎哟,真是,一点小病还送什么礼,快叫人送回去。”
“哦。”
“哎,慢着。一会儿去靖安侯府捎个信, 把这几日来访过的客人全告诉戚侯爷。”
小厮稍感疑惑,但仍应道:“小的明白。”
须臾,萧夫人进屋来, 见萧衡悠哉悠哉地晃摇椅,劈头盖脸道:“你这懒鬼, 没事装什么病?”
萧衡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故作高深道:“夫人啊, 天机不可泄露也。”
然而天机马上就被萧夫人给拽了起来:“从南溟回来就装神弄鬼的,咋的,是不是要我另请大仙给你做个法事啊?”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啊!”
萧夫人松开萧衡的衣襟, 看着他跌坐回摇椅,状似满意地扬起眉,问道:“别想瞒我, 你和那靖安侯到底怎么回事?”
萧衡望着夫人,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不能说。”
小厮拉了拉侯府门环,等了一会儿,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
江宴池接过小厮递来的信纸,粗略一扫,说:“谢了。”
说罢又往小厮手里塞了一些钱两,正要送客,忽然眼睛一眯,环顾一圈四周。
那小厮还没来得及道谢,见状问:“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江宴池往街角盯了半晌,随后看回小厮:“哦,没什么,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吧,路上小心。”
小厮便将信将疑地拿着钱袋离开了。
待人一走,藏于檐下的男人也一同离去。
江宴池快步走向书房,半道忽地停住,抬头望向树上人影:“花念!侯府近来要加强巡视了!”
花念背倚树干而坐,正擦拭着膝上霜刃,闻声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接着收刀站起,跳到另一棵树上,很快就不见踪影。
江宴池笑着摇摇头,继续朝书房赶去。
“公子,萧大人刚……”江宴池甫一推门而入,便见戚暮山端坐桌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较年长些的温润男子,正抬手搭在他腕上。
“高大哥?”
男子冲江宴池微笑颔首:“宴池来啦,我给你家公子诊脉呢。”
江宴池坐到戚暮山身边,欣喜道:“高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没多久。”高芩按住戚暮山的脉搏,笑说,“这小子想把我拒之门外,门都没有。”
戚暮山睨了高芩一眼:“我闭门谢的是客,你要这么说,那我只好送客了。”
高芩失笑:“好,要送也等我诊完了再送。”
秋风兀自乍起,吹落一地信纸,江宴池起身去关窗,接着去收拾地上信纸,戚暮山见状欲言又止。
江宴池捡起一张信纸,愣了愣,而后不动声色地将其他信纸捡起、叠好,放回桌案,又拿一本书压住。
须臾,高芩诧异道:“你这身体比之前好转了不少,南溟的风水果真养人?”
戚暮山道:“南溟比洛城还靠南,常年和暖,正适宜抑制玄霜蛊。”
江宴池道:“可不嘛,而且南溟的天璇公主医术高超,特地给公子制了药方,让公子每隔几日药浴一次,效果相当地好。”
高芩更讶异了:“你以前连自己死活都不顾,怎么一下子转性了?”
“因为我惜命,怕死。”戚暮山语气淡然,转手拿过江宴池方才准备呈上的信纸,转移话题道,“萧大人刚刚怎么了?”
江宴池解释道:“萧大人刚派人来传信,信中是萧宅前三日来访的官员名录。”
戚暮山启信端详,高芩凑近旁观:“你要这个做什么?”
“孟道成知道我在南溟搞出的动静,估计坐不住,可能会遣人来探个口风,若是在我这吃了闭门羹,定会想再去试探萧衡。”
戚暮山停住视线,盯着信纸上几个名字。
高芩:“孟道成?”
戚暮山:“林州的知府,与陈术合谋的嫌疑人。”
他指着“锦衣卫镇抚使”和“户部侍郎”的名字,抬眼示意江宴池,江宴池会意点头。
高芩置身事外,云里雾里看着两人交换眼神,不明觉厉,但自觉不再追问。
“还有一事。”江宴池忽然说,“方才萧宅的人来送信时,我察觉到周围似有人暗中监视,但那人有些功夫,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戚暮山将信纸伸向油灯,点燃纸张一角:“是跟踪萧宅的,还是来确认我们的?”
“花念去追踪了。”
火舌起先缓慢靠近,待到发现毫无阻碍,顿时蹿起,迅速吞没半边信纸。
火光倒映在戚暮山眼底,他随手扔进炭盆,看着最后一点纸张消失殆尽化作齑粉。
佛殿薄烟弥漫,寂寥空荡,唯有一人跪在地藏菩萨像前,手捻佛珠,双手合掌。
菩萨持宝珠、执锡杖,坐于千叶青莲之上,暮色涔染,原本垂眼慈笑的佛像似是敛了笑意,凝视着身前的华服男子,目光冷峻。
佛前香烛将尽,华服男子这才叩首三伏拜,而后起身。
一旁打坐的僧人头也不抬,闭目默念,待到男子走过时,才开口:“施主,寺里备了晚斋,可需要用膳?”
男子驻足回望:“多谢师父好意,但某今日家中有事,不便留下。”
“那烦请施主再听贫僧叨唠一句,贫僧见施主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来地藏殿拜佛,然求地藏者需心至纯至诚,施主心有外物,更应该先去普贤殿平心静气。”
男子沉默了片刻:“……多谢师父指点。”
说罢,他转身离去,听那僧人出声念诵。临到殿门,听见一句:“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他走出地藏殿,看石阶下候立一名劲装男子,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殿下。”劲装男子说道,“萧少卿今日仍闭门不出,不过晚间时遣人去了趟靖安侯府送信,至于靖安侯那边,只放了个江湖郎中进去。”
福王道:“看来他俩是有意躲人了。”
“他俩一直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是办法,殿下是否需要属下潜入探查一二?”
福王略作思忖:“那靖安侯心思缜密,身边还有个棘手的家伙,若是让他们起疑恐怕更难对付。你只管先盯好萧宅,剩下的本王自有定夺。”
“属下明白。”
福王进到马车,又看了劲装男子一眼:“陛下最后决定命谁与本王同行?”
“大理寺少卿,程坚程大人。”
福王点了点头,摩挲起指间佛珠。
寺庙暮钟敲响,余音震荡人心魄,珠线颓然绷断,散落一地菩提子。
他手里还留了一颗佩珠,端详一阵,忽而冷笑一声,便随手丢到地上。
几日后,万林运河。
万平到林州本隔着山岭对望,然而自运河开凿,使得两地水路通畅,往来方便。
碧波河上船只飘飘荡荡,除商船外,还有几艘客船。
戚暮山坐在客舱里,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皮,经历过喀里夫那场海难,他现在坐什么船都觉得如履平地了。
不过他旁边那位仁兄就不太行了。
大理寺少卿程子尧大概是鲜少坐船,船刚开后没多久就有些晕乎了,于是婉拒了福王到外头赏江景的邀请,决定一觉睡到林州。
戚暮山拍了拍程子尧的肩膀,递去一只剥好的橘子,说:“程大人,吃点酸的会好受些。”
程子尧微愣,喜出望外接了过来:“谢谢侯爷。”
戚暮山见程子尧吃下橘子,脸色稍好了点,又拿起一个橘子开始剥皮。
至于他为何在此,还要属戚萧两人的装病计划尚且实施了没几天,就因昭帝的一道皇命而中道崩殂了。
不过殂的是戚暮山这边,不知哪位臣子谏言说靖安侯既在南溟帮助过王室调查,想来亲赴林州协助福王更是如虎添翼。
朝中无人不知靖安侯这才回国多久,刚经历完长途跋涉,又要赶着舟车劳顿,只怕这具病躯要折在半路了。
可当他们的圣上面露踌躇时,他们就知道靖安侯大抵是推脱不了了。
然而那位临时奉诏上朝的靖安侯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乃至欣然受命。
戚暮山又剥完一个橘子,连橘络也撕了个干净,他看向程子尧问:“还要吗?”
程子尧忙摆手:“不了不了,多谢侯爷。”
戚暮山于是扯下一瓣自己吃,嚼着嚼着,忽然感到有人盯着自己,待及咽下,偏头斜瞥向程子尧,露出与那日朝堂上如出一辙的微笑:“程大人老是偷看本侯作甚?”
程子尧似是被识破了,干脆破罐破摔地看着戚暮山,解释道:“下官看侯爷有些面熟。”
戚暮山有些莫名:“同朝为官,怎会面生?”
“不,侯爷有所不知,以往下官连侯爷的面都见不着,如今有幸近观,才觉愈发眼熟,仿佛旧时曾萍水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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