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忙接过来,木匣外观精美得不亚于那封晚宴请柬,掂着还沉甸甸的,一时受宠若惊:“烦请替萧某谢过穆少主。”
除去药材,还有一个月挝女人领了一群小妹小弟端着闪闪发光的妆匣进来,女人自称是温氏银楼老板,受少主所托,任使君择选饰物。拿什么,拿多少,都算在少主的账上。
戚暮山想起穆暄玑曾提过这家城西的银楼,但当时是为了接近刻意找的话题,更何况自己也不常用这些东西,穆暄玑讲过一次,他就抛诸脑后了。不成想对方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不过,戚暮山听完老板一通天花乱坠的介绍,最后只拿了一块花念喜欢的羊脂玉环坠,以及另两样银器,一件送瑞王妃,一件送易门镖局少当家。
老板问:“使君不为自己留一样吗?”
戚暮山笑着摇头:“已经有一对了。”
最后的最后,侍者呈上一身云缎红衣。
晴云轻漾,映碧光万顷。
仍是卜多吉护送昭国使团自王宫至瓦隆城门口,萧衡与他讲着一路告别之言,谈笑间满是不舍。
马车行至城门下,卜多吉勒住缰绳,回头看向萧衡,拱手作揖:“萧大人,此别不相送,祝君珍重,愿来年再叙。”
萧衡回礼:“到了来年,多吉大人还是在此等我便是。”
接着卜多吉走马到后一个车厢旁,见戚暮山斜靠窗边,对他微笑道:“戚公子,您要保重。”
戚暮山略一颔首:“多谢多吉大人。”
卜多吉扯过缰绳,随着身下骏马单膝跪地的动作弯腰,而后抬起头:“愿帕尔黛护佑您。”
马车缓缓启程了。
明明只走出几步路,却仿佛已走过了许久。
戚暮山遥望半天没寻到人影,正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心中一动,下一刻,远方传来快马疾蹄声。
亦如那时在洛林,外头一阵喧闹,马车停了下来。
戚暮山探出头,望见那双宛若天青石似的蓝眼睛。
那人赶来得匆忙,鬓发凌乱,但目标明确,下马直奔他所在的车厢而来。
“你怎……”
戚暮山刚开口,就说不出话了。
车内同乘的江宴池自觉别过脸,顺手捂住闻非的眼睛。
人声在这一刻静谧,风声在这一瞬停息。
穆暄玑舍不得松开,直至戚暮山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串熟悉的红绳。
再抬眼,只见戚暮山笑得像十五岁那年辞别去塞北时一样,嘱咐道:“好好戴着,别再弄丢了。”
“小玉,把这个给我姨母,届时和假尸一起埋了吧。”穆九端详着红手串说。
玉儿踌躇道:“可这,这是世子送的……”
“他保佑了我,我却没能保佑他。”穆九眸光微黯,“这绳子……我配不上。”
穆暄玑错愕地眨眨眼睛,不知是意外戚暮山还记得旧时的诺言,还是没想到——他真去挖了那具用来诈死的假尸。
然而心中千言万语,诉不清,道不尽,最后只化作一声深沉而坚定的:“我会的。”
吉塔娜推开门。
男人背身负手,眺望窗外。
吉塔娜轻声阖门,站在男人身后行礼道:“大人,下官已安排妥当,接下来该当如何?”
男人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说:“是时候传信墨如谭了。”
吉塔娜略蹙眉头,复又颔首道:“遵命。”
秋风渐起,积云飘过晴空,遮蔽日影,落入穆天枢眼底,染上一抹阴霾。
秋雨忽倾, 淅淅沥沥落在玉台瑶阶上,寒意将至未至,料峭铺躺进万平城中。
内监们一左一右替两人打着伞, 缓步走向养心殿。
两人方返万平, 不及归府, 便匆忙进宫面圣。青衣人搓着手心,低声叹道:“唉呀,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侯爷您莫要着凉啊。”
红衣人行如松鹤,闻言轻笑:“多谢萧大人关怀。”
青衣人道:“说来奇怪,今岁上半年倒不怎么降雨,各地苦旱久矣,近来才大雨频发,莫不是不欢迎下官归国。”
红衣人道:“依我看, 这雨正是随萧大人而来的。”
青衣人“啊”了一声,忙说:“侯爷言重了,下官可经不起这般抬举。”
许是沾染寒凉, 红衣人掩嘴低咳几声,这才开口:“今年的收成恐怕不如去年, 但下了雨, 终究不至于太艰难。”
“侯爷说的是。”
两人迈上台阶, 候于屋檐之下,内监们收起伞,退至一旁。
“还是咱们的宫殿看着更亲切呐。”萧衡悄声说。
戚暮山嘴角微动, 笑而不语。
须臾,李公公出来,扯着尖细的嗓音道:“宣, 靖安侯、鸿胪寺少卿觐见——”
戚暮山与萧衡便跟随李公公的指引跨过养心殿的殿门。
廊道内没比外头暖和多少。
李公公走在前边,说道:“二位大人舟车劳顿,属实辛劳,殿外冷,陛下已备好暖炉。”
绕过屏障,殿内暖意烘人,龙涎香缭绕,戚暮山见到榻上持书卷之人,与萧衡一同行礼道:“参见陛下。”
昭帝撑着几案支住脑袋,闻声仍保持着动作,抬眼望来,略微点头:“爱卿坐吧。”
“谢陛下。”
候侍的宫女搬来两张火凳,待二人落座,宫女又塞给戚暮山一只暖手炉。
萧衡见状,方欲准备措辞婉拒,那宫女却直接退下,再观昭帝落在戚暮山身上的目光,心下大概了然。
虽说数月前靖安侯触怒龙颜被收缴兵权,看似失势,但萧衡很早就看出来,靖安侯在昭帝心中仍有一席之地。
忽然,昭帝转向萧衡:“萧卿,此行出使南溟如何?”
萧衡道:“回禀陛下,此次西行深交两国之好,臣本就与南溟王结下深厚情谊,又有靖安侯同去,那更是锦上添花。臣等自南溟带回诸多珍宝,皆已命人送入藏宝阁,陛下可逐一检视。”
昭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回戚暮山:“好,朕果然没有信错人。”
戚暮山捧着暖炉,拢在袖间,淡淡道:“陛下,萧大人过誉了,南溟王与先父曾为故交,臣能与南溟结善全是借先父之光。”
“哦,你爹以前确实去过南溟,不过都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事了。”昭帝略显悲色地感慨,随后搁置书卷,盯着戚暮山,问:“对了,戚卿,你的病养得如何了?”
戚暮山道:“南溟的水土和暖,确有益压制臣体内蛊毒,这三月来逐渐有好转的态势,只是……”
昭帝扬起一边眉毛:“只是什么?”
戚暮山低眼:“只是臣此行偶然得知,林州近来势头正盛的兴运镖局在南溟惹了事,同为昭人,不得已卷入其中,未能全身心放在养病上。”
昭帝稍稍眯起眼,笑意渐凝:“兴运镖局……先前有人在奏折中提请过,林州知府孟道成与当地富商狼狈为奸,聚敛民财,贪污赈灾公款,趁机发展兴运镖局,妄图赶超陈门镖局和易门镖局并取而代之,没想到这手竟还伸到了南溟。”
陈门镖局和易门镖局是昭国最大的两家镖局,皆与皇商往来密切,掌握着官民互通之渠,也有不少朝臣依附得利,引得各地小镖局虎视眈眈。
衣袖下,戚暮山握紧暖炉:“那奏折,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朕遣人去调查,然而一无所获。孟道成为官素有清廉之誉,朕以为此事不过是有人刻意诋毁,也就作罢了。”昭帝说着,眸光一动,“……不如戚卿说说,朕该如何处置?”
戚暮山抬起眼,迎上昭帝深不见底的眼眸,略作沉吟道:“臣在南溟查到,林州陈氏陈术名下有家江南织造坊,往南溟供销了大批远超市值的名贵布匹,从中牟取暴利。但单凭陈术一家豪绅,应做不到跨越昭溟两国作案,这其中免不了孟知府背地里相助。”
“此外,今年国运稍微,前半年多地少有降雨,收成欠佳,而林州知府却能每每及时缴清赋税。”戚暮山顿了顿,“臣以为,若是孟道成治理有方,何不向其讨教,以树榜于官,若是孟知府剑走偏锋,也好杀鸡儆猴。陛下觉得如何?”
昭帝沉思片刻,问:“萧卿觉得此法如何?”
萧衡本以为今天只需向陛下禀报完出使事项便可打道回府睡上一觉,哪知靖安侯现在就把事情交代了。
“臣……”他用余光快速瞥过戚暮山,却没得到回应,只好在心里默默擦汗,“只听戚侯爷谈论过此事,虽不知详情,但臣觉得侯爷说得对。”
昭帝似是怀疑地凝视着萧衡,看得萧衡感觉凳下火焰马上就要烧上来了,这才哂笑一声道:“萧卿还是这般真性情。”
萧衡讪讪一笑。
“既然如此,又该派谁主理此事?昭帝继续问。
戚暮山道:“臣认为,假如孟道成确有问题,他能屹立不倒至今,或许牵扯重大,恐会联手欺上瞒下,故当选一位足以威慑的人主理,再遣一公正清明之官以监察。前者人选可由陛下定夺,至于监察官,不如从朝中新秀择选,一来新官上任势头正盛,二来也可栽培提拔有志之士。”
对付小小一林州知府,随便从翰林院中揪个人出来都能压人一头,然而戚暮山这番话令昭帝不由谨慎起来——那人既要位高权重,又需深得信赖,只能从皇亲国戚里选。
宫中皇子尚且年幼,唯一封王的皇子去年才及弱冠,余下的亲王就只剩昭帝的六弟福王,以及二侄子瑞王、三侄子晋王、小外甥端王。
说是任由定夺,但昭帝明白戚暮山其实早有所选:“戚卿是想朕任命福王吧?”
戚暮山道:“臣不敢替陛下擅自做主。”
“有何不敢?”昭帝笑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你不敢的事?”
戚暮山低声闷咳,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有,臣不敢与陛下对饮。”
昭帝微愣,过了须臾,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几许:“你身体有恙,朕也不敢让你多饮酒。”
秋雨落窗边,声音渐渐地小了。
昭帝接着道:“林州那边朕会考虑的,时候已不早,二位爱卿舟车劳顿,还是及早回府休整为好。”
戚暮山与萧衡便依言告退。
刚要将暖手炉还给宫女,就听昭帝拦道:“戚卿若是喜欢这暖炉,拿去便是。”
戚暮山手伸了一半,闻言顿住,随后缓缓收回。
“……谢陛下。”
走出殿门,凉意再度袭来。
静候的内监们作势要撑伞,戚暮山转头看了眼萧衡,萧衡于是谢绝了他们,只要来一把伞,与戚暮山一同往宫门去。
等离远了,四下也无宫人,萧衡才问道:“侯爷,选福王前去调查是否有些不妥?”
戚暮山挑眉道:“怎么说?”
“虽说福王殿下乃陛下股肱之臣,但……”萧衡打量一圈四周,凑近戚暮山耳语道,“下官听闻,早年为解国库亏空,福王帮衬着没少榨取获利,此番再交由福王,属实不太妥。”
戚暮山轻笑:“那大人觉得此事该交给谁才妥当?”
萧衡道:“下官觉得应交给瑞王,虽然那瑞王整日流连风月场所,鲜少过问朝政,可每年开春定国策时,他总要为黎民争得三分活路,更难得的是,这些年来竟没一个官员能往瑞王府送进半文钱。若此事交给瑞王,孟知府定然瞒不住上头。”
“大人说得在理。”戚暮山将暖炉从袖间抽出,端详着上边云样金纹,微叹道,“陛下又怎会不知呢?”
萧衡顿时噤声。
“但就算将这些话告诉陛下,最终去林州的人选还会是福王。”
“为何?”
“萧大人,您是文臣,我呢,曾是个武将。”戚暮山眉眼弯起,温润如玉,“朝堂之上尚不可缺一文一武,陛下身边也不可缺一忠一奸。”
萧衡恍然大悟。
戚暮山伸手到伞外,望向镕金的天际:“而且,派福王去还有一个目的。”
天边一点金光倒映在戚暮山眸中,他收回手,重新覆在暖炉上。
“为了一箭双雕。”
养心殿。
李志德拂袖斟茶,笑说:“陛下,靖安侯和萧少卿此次出使当真有功劳,带回的珍品比往年的还多。”
墨如弃只是略微颔首,不置一词。
李志德快速瞥了一眼,轻轻放下茶壶,改口道:“奴婢观陛下状似思虑,不知陛下有何不称心处?”
墨如弃举杯浅抿:“朕在思虑林州一事,你方才应当都听见了。”
李志德道:“陛下恕奴婢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不过靖安侯所言极是,福王也确合适,陛下若还在忧虑,想来是拿不定辅佐福王调查的官员了。”
墨如弃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默认了李志德的话。
李志德打量着圣上的神色,来到其背后,捏起肩膀:“今年朝中有不少新贵,陛下该仔细考量了。”
他的手比宫妃更有劲,捏得墨如弃逐渐舒展眉头。昭帝说:“要说今年的新贵,还是大理寺那位新任的少卿叫朕满意。”
李志德道:“那位程少卿年轻有为,前途不可估量,陛下何不多加提点一二?”
墨如弃哂道:“李志德,你这是在替朕做决断么?”
李志德放缓手中动作,讪笑道:“这只是奴婢拙见,陛下若是不满意,权当奴婢没有说过便是。”
墨如弃静默片刻,而后低头一笑:“靖安侯的嘴,倒是比你更讨朕欢喜。”
“戚侯爷与陛下死生契阔,奴婢自然不及。”
墨如弃复又饮茶,抬眼望向墙壁上的字画,幽幽开口:“是啊,死生契阔啊……”
四字金匾高悬门阶, 墨色如漆,笔走游龙。两侧石狮雄踞,目寒若星, 威武不凡。
男人拄拐立于青苔石阶上, 看起来已年过半百, 鬓边斑白,正遥望街角途经的车马。来来往往, 却没有一辆往这边弯进。
“是今天回来吧?”他喃喃着。
身后家仆也在张望:“都快酉时了, 按理来说侯爷这会儿应该到了。”
说罢,见远处一马车调转方向,朝这边驾来。
男人眯了眯眼,很快便认出是侯府的马车。
江宴池下车打伞,撑着戚暮山走下车,抬眼望去, 看众人满是欣喜道:“侯爷!”
“侯爷回来了!”
男人顾不得腿脚不便,边拄拐,边打起伞上前。
戚暮山颔首致意, 把暖炉交到江宴池手里,随后快步走到另一只伞下, 扶了那执伞人一把, 说:“董叔, 怎么不在里面等?”
董向笛稍佝偻着背,抓着他的手臂仰起脸来,笑着, 眼光闪烁:“你上午就进了城,怎么现在才回府?”
“在宫里耽搁了一会儿。”戚暮山拿过董向笛手中伞柄,缓步迈上石阶, “在外许久,陛下有许多话要讲。”
董向笛悄然攥了把戚暮山的手臂,不禁上下打量:“比那时还瘦了啊,是在南溟受苛待了吗?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拦着不让你去的。”
戚暮山忙笑说:“没有没有,那边人待我们都很好,只是两地相距甚远,一路上风餐露宿,未免劳神。”
董向笛道:“劳神就早些歇息,你还没吃过晚饭吧?我已经叫蓉婶起灶了,都是你喜欢的菜。”
“嗯!我正想念蓉婶的手艺呢。”
戚暮山搀着董向笛缓慢跨过门槛,就像董叔牵着刚学会走路时的他那般。
他的董叔曾是老侯爷的副将,在老侯爷尚未封侯时便追随左右,直至镇北侯亡故,戚家铁骑不再。
董叔的腿脚是两年前出的毛病,当时好好的一个人下一刻突然跌在了地上,从此以后便成了戚暮山照顾董向笛。
不过许是塞北人骨子里的不甘服输,短短一年后董叔又能自己拄着拐走动了。
虽然走得不快,看着还有些吃力,但董向笛此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愉快。
“唉,你蓉婶自你走后,都没怎么睡过一个好觉。”
“我不是小孩了,叔儿。”戚暮山无奈道。
董向笛则说:“你这娃,长得再大我也还是你叔。”
用过晚膳,家仆们开始张罗起药浴来。
药香弥漫浴室,戚暮山枕在浴桶边,听着漏壶销金,闭目凝神。
从南溟带回的药草还有许多,而且经太医院检查,这些药草除了驱寒外还有安神的功效,经得起长存。
至于闻非说的连太医院都没有的珍稀药材,确实是没有,不过在尚药监的苦苦哀求之下,现在又有了。
玄霜蛊毒案许是没了后续,白日昭帝并未提及此事,应是和调查林州一样,锦衣卫对此也一筹莫展。
须臾,房顶砖瓦轻动,打断了戚暮山的思绪。
没有被花念阻拦,不是外人。
“江宴池?”
戚暮山看见窗牖掀起,江宴池翻了进来,随后关窗。
“公子,殿下来访,正在书房等你。”江宴池在屏风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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