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没多余的告别词,穆暄玑也说让托娅保重身体后,便转身骑上乌云。
穆摇光站在道旁,目送车队远去。
囚车经过时,海勒德扣住铁栅,目光穿过额前乱发死死钉在他身上。很快后面的货车遮住囚车,看不见海勒德的身影了。
苏赫上前,低声道:“将军,回去吗?”
穆摇光又望了眼远方的黑衣,眸光微沉:“去城西。”
“唉,忙活了大半个月,总算是有了点着落。”江宴池抱着个炊饼边啃边说,脸上还贴着纱布。
花念比他好不到哪儿去,胸侧绑了竹板,只能直挺挺坐着。
戚暮山则夹在两人中间,悠哉悠哉地剥着荔枝皮,说:“等回昭国,也有的交代了。”
江宴池沉吟道:“但光是海勒德的供词,还不至于干倒陈术。”
戚暮山点头,拿剪刀剪果核:“他可以咬死我们与溟国狼狈为奸,作了伪证来污蔑,不过兴运镖局与织物楼的交易千真万确,这一点没法抵赖。”
他把去了核的荔枝肉放进果盘,用帕子擦拭指尖道:“陈术背靠林州知府,若是顺此深挖下去,或能一箭双雕。”
江宴池拿了一颗吃:“可我们怎么要去林州?”
这确实是个问题,在南溟他们能来去自如全得益于穆少主我行我素,但在昭国的话,就不是他们想走就走得了的了。
调查墨石的事尚不能走漏风声,若将此事禀报上朝,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届时不仅打草惊蛇,保不准还会推个人出来草率了事。
“届时再说吧。”戚暮山挑了颗饱满的荔枝,起身越过江宴池,扶住窗框探出个脑袋,伸手递出。
穆暄玑转头看过来,而后拉紧乌云的缰绳靠近马车,侧身折下腰,捉住戚暮山的手持稳,像燕子衔枝似的叼走了荔枝。
江宴池在身下抱怨:“咱俩干脆换个位置得了。”
戚暮山缩回马车,失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江宴池求救般地看向花念,却见花念不语,默默把她果盘里的荔枝吃了个精光。
念在这些荔枝是刚从喀里夫摘的,江宴池不再计较,转而道:“那什么,海勒德与陈术的往来信件里不是提到了福王吗,他恐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不如假借他手,探探虚实?”
“陛下都要仰仗他几分,有福王出面或可行得通。”戚暮山低吟道,“不过,前提得是他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如若林州知府也背靠他,怕会相当棘手……”
一股寒意忽而攀上脊背,戚暮山说到后面声音渐弱,不由侧头望向窗外。
因为穆暄玑,他一直没对那个人起过疑心。
炉火熊熊燃烧,倒映在女人幽暗的眼底。
她拣出几根柴木,回头望向桌旁的两人:“寒舍比不上城主府,二位可还住得习惯?”
诺敏拿小刀割下一块牛腿肉,放进扎那盘中:“我倒是习惯得很。”
扎那看着那块半生不熟的腿肉,在两个女人的注目下,强忍着不适挑刀、进口、吞咽。
女人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笑得令他有些后背发凉。
按照原计划,他与诺敏被海勒德安排的人救走后,本应与海勒德一同出港至西洋,再不济也能到邻国暂避风头。
不过变故突然,诺敏当机立断带他躲进胡家帮的领地,才得以躲过禁军的搜查。
而眼前的女人,胡家帮帮主,胡尔奇,对于他们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
胡尔奇不再调笑扎那,走到诺敏身边:“我昨晚给你过目的文书如何?”
诺敏兀自切肉,头也不抬道:“足够以假乱真。”
胡尔奇拿起她手边理好的文书,随意翻看着:“这人什么来头?竟能给勒德替罪。”
“他是……”
诺敏话音未落,忽听房门打开,当即住口,警惕地循声望去。
檐角投落幽深的阴影,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扎那顿时瞳孔一紧,嘴唇翕动着,话到嘴边,但看身旁两人神色平静,瞬间反应过来。
“将军。”胡尔奇上前将文书递给来人,“都在这了。”
穆摇光接过文书,只粗略一扫,甚至没继续往后翻,便转手扔进了火炉。
胡尔奇阻拦不及,与同样诧异的诺敏对视了一眼,难以置信道:“将军?这,是何意?”
穆摇光侧着身,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却看不分明此刻神情。他低沉而不容置喙地道:“是我的意思。”
安静的炉火霎时狂乱,火舌肆意舔舐着文书,迅速将其中用昭文写下的一个人名吞噬殆尽。
“公子?你没事吧?”
江宴池敏锐地察觉到戚暮山神色有异,连带着花念都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戚暮山凝眉思忖。
走私墨石关乎国危,陈术背靠知府,知府之上必然再会有人,同理海勒德背后也有座更大的靠山,而且是个足以与穆暄玑匹敌的人。
能在喀里夫只手遮天,了解他们调查进展,哪怕从中作梗也不惹人生疑——戚暮山想不出其他人了。
但没有证据,也没有道理。
戚暮山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可能这两天没休息好吧。”
他刚收回视线,下一刻车帘被人持剑撩起,那双蓝眼望了进来。
“怎么了?”戚暮山莫名紧张道。
穆暄玑往里头环顾一圈,最后落在桌案的果盘上:“还有吗?”
江宴池赶在戚暮山开口前,拎起装着还没剥皮的荔枝的果篮,挂在剑尖上:“喏,拿去。”
穆暄玑的眼神看着想把江宴池丢下车了,但见戚暮山无奈莞尔,于是悻悻提住果篮收剑。
车帘放下,戚暮山暗自松了口气,心脏却仍砰砰直跳。
像上次怀疑穆天权那样,应是他多虑了。
车队行走三日,路途没再节外生枝,最终安然抵达瓦隆。
禁军因护送囚车与货车,便同黑骑分道而行。
余下车马浩浩汤汤地行至驿馆,侍者忙出来接待,闻非与萧衡听闻动静也赶忙下楼。
闻非看花念先下马车,喊了声“花花姐”就小跑过去,走近细看,才发现她身上绑的竹板,不禁惊讶:“花花姐,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抬眼,瞧见身后跟着的江宴池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
花念淡淡道:“说来话长了。”
萧衡满是心疼:“哎哟!怎么都搞成这样子了?侯爷呢?”
花念刚要回答,回头就见某人不知何时钻进马车,尽管有车帘半掩,但以他们站的位置,正能看到那人倾身上前,伏在自家公子身上。
早已见怪不怪的花念、江宴池:“……”
闻非面颊微红:“……?”
虽然知道南溟民风奔放但仍大受震撼的萧衡:“……这、这……何等□□啊……”
穆暄玑松开戚暮山,定定注视着他氤氲的眼眸,温声道:“这两天宫中事务繁多,我可能抽不开身。”
戚暮山点头“嗯”了一声,吻了吻他的面颊。
穆暄玑微愣,难抑嘴角道:“好好养伤吧,过两天我可要检查的。”
戚暮山失笑:“你也是。”
穆暄玑也改亲脸了,一连亲了好几下,这才舍得放戚暮山下车。
一着地,戚暮山就看见闻非与萧衡投来的复杂目光。
戚暮山心虚地瞟了眼车窗,假咳一声,避开他们的注目,转头对穆暄玑说:“送到这就行了,你快回宫去吧。”
侍者闻言探头:“少主不多留会儿吗?”
穆暄玑道:“不了,公务缠身,不便久留。”
侍者表示理解,于是调了两个人来送黑骑出驿馆。
这边戚暮山目送黑骑远去,转身对上四道视线,不由打起哈哈道:“你们这么看我干什么?”
“来来,侯爷坐。”
“等会,我坐一路了想站会儿。”
“别客气,快请坐。”
萧衡小心翼翼地把戚暮山摁在椅子上,而后五人簇拥一桌,俨然三堂会审一般。
鸿胪寺少卿率先发问:“侯爷,你与少主……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知道!”太医院学徒抢答道,“是之前公主带我们去拉赫的时候。”
侯府总管摇着头纠正说:“不对不对,是我们在洛林的时候。”
少卿:“难道是跟少主一起查文书那会儿?”
学徒:“一定是在拉赫。”
总管:“肯定是在洛林。”
三人争执不下,而处于争论中心的戚暮山自始至终不置一词。
他看了眼同样缄口不言的花念,与其说沉默,倒不如说完全插不上话。
花念注意到戚暮山的视线,趁机来到他身边。戚暮山还以为她不打算加入纷争,不料她凑近耳语道:“公子,是刚到溟国边境在洛林过夜那会儿吧?”
戚暮山:“……你们……”
萧衡立刻苦口婆心道:“侯爷,别怪下官多嘴,俗话说久病重欲,虽然溟国人普遍比较奔放,而且穆少主确有几分姿色,但您也不能那般……”
他瞥了眼房门,压低声音道:“……白日宣淫。”
戚暮山试图解释:“其实是他当时突然进来,我没能反应过来。”
然而这话落入萧衡耳中似乎越描越黑,只见他一番深思熟虑,忽地恍然大悟道:“啊,所以不是侯爷强取豪夺,而是受少主蛊惑的?”
“……”
穆暄玑安置完黑骑,连北辰殿都没回,就先去了主殿。
觐见厅内,早已闻讯的穆天权与丘林等候多时。
看到穆暄玑全须全尾地进来,穆天权略显宽慰,示意他在身旁就坐,又命丘林退下,才说道:“你在喀里夫的事,我都听说了。”
穆暄玑自知瞒不过,便认错地没有吭声。
“太乱来了。”穆天权蹙眉道,“即便海勒德要逃,你岂能孤身追船?海上风浪诡谲,临行前我怎么说的?万事谨慎,保全自己!你倒好!现在回来了算你运气好,若是没回来呢?”
穆暄玑低眉不言。
穆天权扫过他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缠满的纱布,终是点到为止,微叹:“罢了,回来就好……还是说说,喀里夫的调查如何了?”
穆暄玑点头如捣蒜:“此次人赃俱获,不日即可移交法司公审,届时我会在鉴议院上奏详情。”
“好。”穆天权顿了顿,“不过还有一事,你从拉赫押回的女囚死了。”
穆暄玑意外道:“萨雅勒?死了?”
穆天权道:“嗯,在禁军押送的途中,服毒自尽了。”
穆暄玑道:“怎么会,押送前没有检查么?”
穆天权解释道:“经仵作验状,萨雅勒体内的毒少说潜伏了三日,服毒应当始于出拉赫前,或许,就在她被关押的那几日里。”
牢狱有禁军黑骑轮岗值守,理应难以动手脚。穆暄玑略作思忖:“她毒发时有什么症状?”
穆天权道:“起先看着像呼吸困难,等禁军意识到时她已抽搐昏迷,恩兰本想着抢救,但毒发得极快,刚打开囚车,人就咽气了。”
穆暄玑静默片刻:“与蒙克的情况一模一样。”
穆天权道:“蒙克……我记得你上回就怀疑他是被人灭口的,如今看来,萨雅勒估计也是如此。这般大费周章,想来海勒德早知自己大限将至了。”
穆暄玑看着穆天权,欲言又止。
但穆天权显然并未发现哪里不对,转而说:“等忙完这阵子,你且休息一段时日,下个月使团就要归国了。”
穆暄玑身形一僵。
“另外,此事关乎两国邦交,朝会那日当传昭国使臣入朝听政。”穆天权补充道,“不过鉴议院那边仍有对你与昭使共查此案的异议,我虽能压得了一时,但你也要注意分寸啊。”
闻言,穆暄玑缓慢而用力地一颔首:“我明白。”
橙红初阳渐上, 铺盖半边蔚蓝天际,鉴议院的方尖塔上金光粼粼,琉璃窗间日影浮跃。
戚暮山与萧衡随卜多吉的指引进入议厅, 见朝臣们也正陆续进来。
依照旧制, 异国使臣早该听政参议, 但自使团到访至今,由于各种意外, 致使此事被耽搁了许久。
异国使臣入鉴议院, 以其所属国的礼节即可,戚暮山便换上初次觐见穆天权时的那身绯色官服,又绾起发髻、佩发冠,萧衡亦着官服,不过甫入秋的南溟还带着夏末的燥热。
卜多吉越过群臣,领他俩去往两处空位:“二位在此稍等片刻, 待主事到来,即可开始朝会。”
萧衡了解朝会流程,无需再解释, 卜多吉便朝戚暮山微笑致意:“戚公子若有疑惑的话,就烦请萧大人代为解答了, 我先行落座了。”
萧衡拍着戚暮山的肩膀:“放心, 多吉大人去吧。”
卜多吉笑意不减, 视线又在戚暮山脸上停留片刻,这才离去。
戚暮山想起祈天大典那日他来送密信时,也是这般神情。
那封出自穆天权手笔的密信, 像是委婉提醒,又像最后警告,但无论如何, 有一点毋庸置疑——穆天权其实早就知晓此事,许是因为牵扯颇多不好一刀切断,才默许他参与黑骑调查。
毕竟一个独立于鉴议院官制外的人,方能牵动各方利益,还不用担心背叛。
不过能让穆天权都忌惮的,难不成是王室人员?
戚暮山思索着,目光扫过对面席位的一众人,他对这些人有印象,都是祈天大典上见过的亲王贵族。
而卜多吉也落座其中。
南溟的朝政形制不同于昭国,议厅两边是亲王,另一边正对主事席位且人数众多的则是普通朝臣。
穆天璇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斜后方位置,见他们回头望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戚暮山回以微笑,随后看向自己身旁的空座。
看起来亲王席位是按照内外室区分的,这边落座的应当是与国王血缘近亲的内室,那么这位尚未到来的亲王,应该就是——
“戚公子,萧大人?”
戚暮山迎上少女的视线,许久未见,那双眼眸比在天坛时更沉稳了几分。他与萧衡礼道:“外臣见过公主。”
阿妮苏提了衣袍在戚暮山身边坐下,问:“戚公子近来身体安好?”
戚暮山道:“承蒙公主挂念,外臣恢复得很好。”
阿妮苏浅笑:“那就好……大典的事,一直没能找机会感谢公子呢。”
她说着,抽出两本文书递了过来:“这是今日朝会的廷议奏章,给二位译成了昭文。”
“谢过公主。”戚暮山双手接过,又分出一本递给萧衡。
粗略翻阅,与昭国朝堂上呈报的奏折大差不差,前面是有关天坛修缮工事情况的上报,也有各地大小事件的上报,而文书的最后,则是今日朝会最重要的一份奏本。
然而不等戚暮山细看,忽然余光瞥见前排空座来了人。
那人用金边发扣将卷发束于脑后,耳上戴了对青金石银环,一身靛色官服与颀长体形相当贴合,鎏金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线。
穆暄玑背着身,叫戚暮山看不见正脸,最后作罢,低头继续阅读文书。
须臾,穆天权与三位主事——穆天枢、乌芙雅、吉塔娜,以及四位副主事出现,来到议厅中央的席位落座。
众人立刻齐整肃立,拱手行礼。
礼官照例宣读完文书,便开始朝会。
朝臣来自南溟各地,说话时也夹杂着各地口音,戚暮山听惯了瓦隆口音的南溟语,再完整地听完他们上奏有些困难,所幸有阿妮苏准备的译本,他大概能听懂他们廷议的七七八八。
很快戚暮山便发现,鉴议院内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向民心,一派向权贵,两派人似暗戳戳地针锋相对,至于其下分细党就不得而知了。
穆暄玑起先偶尔发表政见,但仿佛无意参与他们的明争暗斗,又缄口听政。
阿妮苏静坐一旁,时不时往其他席位上瞟去一眼,随后提笔作记。
主事位上,刚恢复职务不久的吉塔娜停下笔,将文书拿到邻座的乌芙雅身前,乌芙雅便凑近低语,在文书上指点着。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提笔写下什么。
半晌,戚暮山随着众臣谏言将译本翻过大半。
而后轮到穆暄玑起立。
“臣今在此呈报墨石案结案文书。”穆暄玑手捧卷宗,站如松、声似潭,“此案起自今年四月上旬东泽城郊,义云寨山贼受原喀里夫城主府官员蒙克所惑劫持镖车,致洛林周边骚乱。而后四月十七,蒙克假借裁缝铺之由,利用墨石纵火行凶,但于押送瓦隆途中服毒自尽。义云寨贼首因贪图兴运镖局以墨石交易所得的巨额白银,故继续在洛林周边兴风作浪。五月初九,臣率黑骑于洛林试图肃清匪患,然无果而返。”
他所说的这些,都是昭国使团抵达南溟之前的事。
“在此期间,昭国林州陈氏与前喀里夫城主海勒德,暗度陈仓,通过其名下的江南织造坊,将黑硝织进布匹中,假以‘墨石’之名,再托兴运镖局走镖运送至织物楼,意图同前礼司长图勒莫密谋行刺公主。所幸护卫及时,刺杀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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