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暮山跟着穆暄玑去找穆摇光时, 他正亲自带兵在浅海滩作训。
穆暄玑拦住准备叫人的苏赫,表示可以稍等片刻,然后就和戚暮山找了块阴凉地坐观摇光军海训。
女兵于另一片海滩作训, 这一带只有男兵, 一个个赤着膊在水里俯撑, 古铜色的肌肉在午日下浸着油光,摇光将军则踩着时不时涌上的海浪来回巡视, 呼喊号令。
戚暮山想起年少在塞北校场看老侯爷操练戚家铁骑时, 曾遥想改天站在那的人会是自己。
结果还没等自己上去,老侯爷没了,戚家铁骑也没了,一朝世子沦落人。后来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一记玄霜蛊又让一切灰飞烟灭。
戚暮山摊开手掌,视线从远处的摇光军挪到手心, 那副黑纱手套早在祈天大典时就烧坏不戴了,掌心的疤痕因着泡了太久水,已然脱疤, 只留一道浅红的印子。
太瘦了,他想道, 无论怎么看这只手, 都再看不出习武的痕迹。
随后旁边一只手牵起他的手。
戚暮山心中一动, 脑内忽而浮现出郡主舞剑的身影。
皓腕若凝脂,挽出朵朵剑花。深宫里生活的郡主,剑术却丝毫不输其他皇子。
郡主练老侯爷教的剑式, 他就照葫芦画瓢学娘亲的动作,虽然不确定到底学成了什么样,但娘亲总是笑着夸他, 他便更努力地学了。
穆暄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指尖,顺势这般抵住他的指背,掀起眼帘凝望,蓝色瞳孔下的留白若饱含未被驯服的野性,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挑起撩拨的尾音:“又在想什么呢?嗯?”
“在想……”戚暮山触及温热的唇瓣,不由眸光微动,视线流转,“你的那把剑。”
“玄铁剑?”
穆暄玑便解开腰间佩剑,交到戚暮山手里。
戚暮山难掩欢喜地抚了抚剑鞘,接着拔剑出鞘,一点寒芒闪过,问道:“就叫‘玄铁剑’么,有溟语的叫法吗?”
穆暄玑笑着摇头:“没有。”
戚暮山起身踱出,忽以剑指轻弹剑身,清越龙吟声中,他回眸莞尔道:“宝剑如良驹,乌云都有称呼,总该也给它一个名号。”
“剑用到卷刃了就得换了,所以我们没有给剑命名的习惯。”穆暄玑托起下巴望着他,“但玄铁剑经久不损,确能取个名字了,不如你来说一个吧。”
戚暮山翻动手腕,剑光似花落,剑尖挑杯盏。
“此剑有什么来历吗?”
穆暄玑看着戚暮山执剑将苏赫备下的琉璃杯递到面前,正要抬手拿过:“是我阿母赏给阿帕的。”
阿帕,是南溟语里的生父。
话音甫落,剑身一抖,琉璃杯随即滑落,穆暄玑眼疾手快接住杯盏,放回剑尖处:“听王舅说是和玄铁弓一起铸的,算是阿母给阿帕的聘礼吧。”
如此说来,那玄铁弓便是穆北辰的兵器。
难怪他少时擅射,想来先王原本是准备将玄铁弓作为他的储君礼的。
戚暮山稳住剑身,抬腕发力,杯盏向后掀抛,在半空画出一笔泛着金光的丹青,最后落在他指间,一滴未洒。
他举起琉璃杯,仰头饮尽清茶。
“玄铁性寒,音色似泉,不如就叫寒泉?”
穆暄玑颔首笑道:“好啊,寒泉剑。”
戚暮山放下琉璃杯,意犹未尽地收剑还给穆暄玑,忽见他往身后望去一眼,接着唤了声“阿嫂”。
许是苏赫觉得这么晾着他们不妥,因而去通报了监军。只见托娅没穿戎装,而换上常服,手里还拎着酒坛。
戚暮山方要跟着问好,托娅便搁置酒坛,冲他微笑道:“想不到戚公子不仅神机妙算,舞起剑来也别是风情。”
“咳,一时兴起,班门弄斧了。”戚暮山稍赧,他只想着舞给穆暄玑看,不成想竟也全被托娅看去了,随即指着酒坛,转移话题道,“阿嫂这是?”
托娅拿起穆暄玑手边的琉璃杯,边倒酒边说:“葡萄酿,是天枢王妃,也就是阿古拉的舅母,亲手酿的。”
因着只草草见过一面,戚暮山没什么印象。
托娅倒完穆暄玑的,刚去拿另一只空杯,穆暄玑忽然拦道:“嫂嫂,他体寒,不能喝。”
托娅微愣,讪讪放下酒坛:“哦,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了。”
戚暮山悄然戳了戳穆暄玑的大腿以示抗议,却被他立刻捉住,把这只不安分的手按在他腿上。穆暄玑小酌一口葡萄酿,问:“阿嫂,那些叛兵追查得如何了?”
托娅忽略这两人的小动作,摇着头微叹道:“这两天肃清了很多人,其中不乏都尉这类人物,不过好在发现及时,没让海勒德得逞。”
穆暄玑道:“以后他也没机会了。”
托娅深以为然:“是,经历过这一遭,往后要重新整顿军规,严明军纪,今年还得再招募新兵,空缺的官位也要及时选人填补。总之,我们接下来有的忙了。”
话是这么说,但托娅脸上没有半点着急。
穆暄玑这才注意到她没再动酒坛,不由问道:“嫂嫂不喝么?”
“我也不能喝。”
“为何?”
托娅嘴唇半张,话语已到了嘴边,却转而抿嘴一笑,看着穆暄玑疑惑的模样,才缓缓开口:“你啊,马上就要有人喊你叔父了。”
未经人事的青年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震惊之余又懊恼道:“啊?那……那我还麻烦你一起调查……”
托娅温声道:“无妨,此等重案,连黑骑和禁军都尚且束手,我与你兄长岂能置身事外?”
穆暄玑道:“嗯,这次多亏了摇光军。”
无论是突袭里坊,还是海上搜救,以及全港口搜查墨石,都得益于摇光军的人数众多与听候调度。
当然,如果不提伏击黑骑的那些叛兵的话。
托娅眼波一转,望向穆暄玑身侧的青年:“也多亏戚公子了。”
静观摇光军海训的戚暮山闻言颔首,笑而不语。
托娅接着问他:“说起来,我常听陛下念叨萧衡萧大人,戚公子倒是初次来南溟吧?不知在昭国是做什么的?”
戚暮山淡淡道:“闲官一名,另有个侯位。”
托娅奇道:“既是闲官,平日都干些什么?”
戚暮山道:“和寻常臣子一样入朝参政,谏言献策。”
“寻常臣子?”托娅笑说,“公子若都只能做个寻常臣子,鉴议院那帮人都可以告老还乡了。”
戚暮山失笑:“阿嫂谬赞了,我在朝中是无权无势的清白身,唯一的仰仗就是昭帝,自然要安分守己、明哲保身。”
托娅顿了顿,眼底笑意忽而变得晦涩:“你几次三番地奋不顾身,和‘明哲保身’相去甚远啊。”
戚暮山恍若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反手握住穆暄玑的手腕拉到面前,说:“为了阿古拉,可以破例。”
语罢,浅尝了口葡萄酿,酒酿醇香,回甘绵密。
穆暄玑一下子忘记阻止戚暮山,垂眼注视着腕上的手,戚暮山不肯松开,他也不肯收回。
这回托娅没法视而不见了,打趣道:“不是不能喝么?怎么又让喝了?”
穆暄玑一时害臊:“我……”
忽然,那边海滩喧闹,引得他们望去,见是摇光军下训了。
穆摇光站在男兵中分外乍眼,肩膀宽且平直,腰腹紧实平坦,脊背肌□□壑分明,挂着湿漉水珠,顺着腰线没入系带之下。
他抓了把头发,绕至脑后,像头刚出水的公豹,倏而察觉到远方视线,转头回望过来。
托娅便站起身:“你俩稍等,我去把阿木古朗叫过来。”
戚暮山随着她的背影再次看向穆摇光,男人却被士兵簇拥住,没再往这边看了。
他忽觉眼皮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四伏在周。
就在这时,穆暄玑挨着他肩膀,凑近说:“暮山哥,我哥好看吗?”
那感觉瞬间消失了,戚暮山试图追索,于是不假思索道:“好看……什么好看?”
“我哥啊。”穆暄玑下巴抵住戚暮山的肩膀,边磨蹭边说,“你刚刚可一直盯着他看呢。”
戚暮山被磨得发痒,一扭动又被搂住腰,上下两处软肋都被人拿捏了,忙投降道:“一眼,就一眼!”
穆暄玑管他几眼,负气道:“我哥有的我也有,你又不是没见过,不比他差的。”
我什么时候见过……戚暮山刚想问,忽然忆起洛林那晚把穆暄玑从河里捞上来后扒人衣服来着,但是因为非礼勿视,况且当时他自个儿还难受着,哪有闲心思看穆暄玑光着胳膊的样子?
怎料他停顿思忖的这一下,穆暄玑顿时慌了,试探性地开口:“真的,比不上吗?”
戚暮山忍笑,故作高深道:“黑骑与摇光军有别,不可相提并论。”
说着,他看穆少主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又补了句:“但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啦。”
收放自如的穆少主听罢,终于心满意足地松开钳制,借着棕榈叶遮挡,含混不清地低哑道:“你信不信,我可以做得更好?”
戚暮山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穆暄玑指的是什么,不禁推开他,笑道:“不信。”
这边穆暄玑正要让戚暮山心服口服,那边托娅与穆摇光折返回来。
海勒德及其余党已悉数逮捕归案,但由此致使的城主府要职空缺,还须尽早定下人选摄官承乏。穆暄玑此行一来看望兄长,二来便是为了这个。
穆摇光同他们简单寒暄过后,便叫走穆暄玑处理后事,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戚暮山本该去完监狱就回驿馆了,然被穆暄玑连哄带劝地带到了摇光军营,既无所适事,便随唯一熟识的托娅前往库房检视墨石。
墨石的主要成分是黑硝,理应由军营看护最为妥当。
托娅亦如城主府初见时那般与戚暮山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关心着彼此身体状况,仿佛先前的试探从未发生,戚暮山也就没再问她那有意无意的打探是怎么回事。
把守库房的摇光军起先有些犹豫,但见是监军的意思,便开门给两人放行。
“所有搜出来的墨石都在这了。”
托娅就近挑了只货箱,揭开箱盖,里头赫然堆满了五色绫罗绸缎。
可就在这鲜艳浮光下,那些精心潜藏的墨石,正沉默地等待着火星子。
戚暮山拣出最上面的一匹布仔细端详,与他身上这件相比,手中的布料更厚实,而且摩挲得再仔细些的话,指腹能感到一深一浅的纹理。
——想来这就是其中玄机了。
“我们在港口查获了一百二十七箱,加上海勒德后来供认的,统共一百五十二箱,大概需要五只车队押运了。”托娅说道,也掀起一匹布,“林州的纺织技艺当真绝妙,竟连这玩意儿也能织进去。”
戚暮山道:“海勒德的计谋也是绝妙,若非高赞格提醒,任谁也想不到原来就藏在最危险的船舶里。”
更何况飓风临港,一旦甲板渗水滴漏,他们这整场计谋都会泡汤,海勒德此举属实铤而走险了。
托娅接着道:“我们没敢乱动,都是阿古拉的那俩副官验的货,公子可要再重新过目一遍?”
“不必了。”戚暮山放回布匹,撑住货箱缘缓缓起身,“图勒莫私藏的那批货也是黑骑经手核验,他们办事没问题。”
托娅扶了他一把,转而道:“不过此物既来自林州,之后怕是要劳烦公子回昭替我们追查了。”
戚暮山道:“此案牵扯重大,我定当全力以赴,昭国那边已派人调查,只是碍于我远在南溟,不得知晓现状。”
托娅微笑道:“我还以为您真是个闲官呢,侯爷。”
戚暮山低头一哂:“阿嫂别这么叫我,怪生分的。”
托娅说:“我也不想与你生分,可是听说了你在瓦隆、东泽、拉赫的事迹后,发现只要有你在,黑骑的调查总是格外顺利,您料事如神的本事,就像……”
戚暮山打断道:“就像早有预谋,对吧?”
托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戚暮山注视着托娅,沉默半晌,才轻叹一声:“是大人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意思?”
“是我们主事长,天枢王妃的意思。”
戚暮山微愣,他不大了解南溟的官制运作,但听起来天枢王妃执掌鉴议院大权,想来上回穆暄玑在朝会上替他辩驳时,并未打消这位主事长的疑虑。
“不过公子既已表明决心,我也好如实禀报给王妃。”托娅继续道,“虽然鉴议院不单听主事长的话,但往后朝中若仍有对使团的异议,王妃会尽力帮助公子的。”
戚暮山想起之前穆摇光的态度,应也是他那位主事长母亲的受意。思及此,他忽而心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应托娅。
所幸托娅似乎就是为了说这事才留下他,等任务完成了,托娅依旧是那个热情的摇光军监军,笑说:“行啦,阿古拉估计还要好久才完事,那孩子刚刚特地交代我先送公子回驿馆呢。”
夜幕垂落, 穆暄玑仍未归。
戚暮山问过黑骑,确定他刚离开摇光军营去到了城主府,又确认穆摇光以及牧副官和狄副官也一同随行, 这才被江宴池与花念劝着尽早休息。
明日就要回瓦隆, 戚暮山便也嘱咐他俩早点歇下。
星子低眠, 月色休憩。他吹灭房内最后一盏灯,独自躺卧枕榻, 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得毫无困意。
喀里夫这边最大的隐患已被拔除, 可戚暮山还放心不下,思来想去,顿时明白了穆暄玑为何总担忧挂念着。
这叫他如何不牵挂?
不过入夜后的思绪较白日更为纷繁,戚暮山很快从穆暄玑想到托娅,托娅那时虽承认是受天枢王妃所托试探,但说过的话依旧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
迷糊间, 戚暮山看到了那朱墙青瓦的金銮玉殿,御座上的昭帝正倾听底下御史中丞的奏折。
再之后,帝王深邃的眼睛便望了过来, 不带丝毫旧日柔情,目光一寸寸丈量着他俯下的头颈。
“戚卿, 你可要辩白?”
他盯着脚下红石地板, 说:“陛下, 臣与瑞王幼时相识,算是故交,今私下交往, 不过是为瑞王儿时的伴读,那闻家小儿拜入太医院之事,绝无他想, 望陛下明鉴。”
殿内鸦雀无声,无数目光钉在他身上。
一个是御赐爵位亲授绯衣的靖安侯,一个是以公正无私闻名的御史中丞。
昭帝稍眯起眼:“朕听闻,戚卿之前托人去大理寺调取了一桩七年前的案卷,确有此事?”
“不知陛下说的是哪桩案子?”
昭帝哂道:“前太子墨如嵩构陷镇北侯一案,三年前由朕亲自结案平反,戚卿可是对朕当年决断有不满,才想重翻旧案?”
他唰地跪下,叩首道:“臣不敢。”
话音甫落,长久的沉默。
最终许是昭帝还念及些许旧情,这封御史台的弹劾奏书便以他上缴兵权平息了。
然而兵符一交,靖安侯就彻底成了空匾额。
纵使后来昭帝又加禄赏赐,时不时传旨召见,似有恢复恩宠之意,可侯府的门房前却热闹不起来了。
论说好处还是有的,没了那些扰人的高谈阔论,少了惹人心烦的巴结送礼,他不必再等将人拒之门外,才得以安然入睡……
戚暮山惊醒,听见有人进门,虽在极力压住脚步,但在安静的房内异常响亮。
那人缓慢靠近,最后停步床边,哑然问了句:“睡了吗?”
戚暮山继续闭着眼,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须臾,他感到背后床垫轻微塌陷,紧接着一只手将他拦腰环住。
他还是装睡,保持着侧卧朝内的姿势。
晚来风和,吹散满心惆怅。
直到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宁静,戚暮山才小心地抬起手,悄然覆住穆暄玑的手背。
不料那只手突然一使劲,拉他入怀,后背紧贴胸膛,耳边吞吐着温热鼻息。
穆暄玑轻轻啄了啄他的耳畔,又抽手盖住他温凉的手背,将人环得更紧了。
至少现在,他也可以安然入睡,戚暮山想道。
经由众议,喀里夫城主之位暂由各司长互相监督司职,而同样空出的礼司长之位则交给葛根接任。转任交接涉及诸多手续文书需待移送瓦隆鉴议院,原本说好的一早出发便拖了一上午。
黑骑与禁军整合好所有文书,押着墨石,看着囚车,于正午时分启程。
考虑到托娅怀有身孕,穆摇光没让她陪同,亲自送穆暄玑一行人至北城门下。
“此案既结,回去就好好养伤。”穆摇光叮嘱道。
穆暄玑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戚暮山猜这兄弟俩昨天大概又意见不合闹矛盾了。
穆摇光接着道:“还有车上那位。”
戚暮山忽然被点,正要探窗应声,穆暄玑却替他答道:“会的。”
相似小说推荐
-
男配要上位(木南斐) [穿越重生] 《男配要上位[快穿]》作者:木南斐【完结】晋江VIP2025-09-20 完结总书评数:1427 当前被收藏数:4115...
-
结果和宿敌在一起了(贰两半) [穿越重生] 《结果和宿敌在一起了》作者:贰两半【完结】晋江VIP2025-09-21完结总书评数:363 当前被收藏数:1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