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暄玑又看回孟禾:“你这样我都不好带你回瓦隆。”
孟禾闻言,眸光动了动,随后黯淡下去:“属下指挥失当,未能追查到墨石的下落,还让同僚遇险,已没有脸面回去。”
“说什么呢。”穆暄玑站起身,坐到他身侧,“你在黑骑还得服役十年,我们扛也要把你扛回去。”
孟禾低头一笑。
穆暄玑见状,握住他的手背,手背上缠满严丝合缝的纱布:“而且,你要是走了,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
孟禾静了一会儿:“……周信呢?虽然也是昭国人,但办事很卖力,对你也忠心。”
穆暄玑垂下眼,那天他就是这么握着周信的手。
孟禾了解他,瞬间看出端倪,蹙起眉头道:“少主,周信他怎么了?”
穆暄玑微叹:“他,要休养一段时日。”
孟禾从穆暄玑手里挣出来,轻声呢喃:“我们失踪后,您又加派人手了吧?我被关在那里的时候,听到那些人说要围剿黑骑之类的话,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能听到身边的人只减不增……”
孟禾攥紧衣角,艰难道:“少主,周信是不是已经……”
穆暄玑追着扣住他的手腕,摇头道:“周信受了重伤,但万幸没伤及要害,正在拉赫休养。”
孟禾松了口气:“这样啊……”
穆暄玑示意男医师退下,转而盯着他:“孟禾,我没有怪你,谁也没有怪你,你又何必自苦呢?”
房内顿时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就连隔壁病房都出奇的安静。
沉默了许久,孟禾终于在穆暄玑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因为我是您钦定的副官,在其位,承其职……我与牧仁、丽达不同,他们是禁军出身,我只是个为了吃饱饭的难民。”
说到这,他哑然失笑。
“我最初投靠黑骑只是为了不饿死街边,所以为了您,我愿意卖这条贱命。”孟禾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那几天我想过无数次一死了之,但总想着想再见你一面,若能再见你最后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清风无声缱绻在房内,窗外蝉鸣犬吠声飘远向长空。
穆暄玑愣愣地看着孟禾,昔日总会亮澄澄地回望他的青年,此刻却低着眼不敢直视他。
须臾,穆暄玑等孟禾不说了,才道:“什么贱命不贱命的,你的命和我的命,这世上每个人的命,都是一刀子就结束的事。你这般妄自菲薄,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任你做副官?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救你?因为你我不只是君卿,更是袍泽。”
见孟禾不言,穆暄玑接着说:“可尽管如此,还是让你觉得我们之间有高贵贫贱之分,那就是我没做好,是我该向你道歉。”
孟禾浑浊的眼眸激起几圈涟漪,漾出几分慌乱:“不,你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呢?他说不清心底杂思。
穆暄玑又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下文,于是道:“我任你为黑骑副官,自然有我的考量,定是相中了你比牧仁他们更过人之处。只是,我没考虑到你是第一次做副官,你一定,一个人挣扎了很久吧?”
孟禾明显呼吸急促了一瞬。
“但你都挺过来了,不是吗?来日方长,还大有可为,所以这一次,也请坚持一下,哪怕不是为了自己,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天青石晶莹透亮,若淌涓流舒水。
“我……”孟禾嘴唇翕动,呼哧呼哧地眨了眨眼,偏过头,看向床边小桌,“我有点饿……”
“好。”穆暄玑侧身重新拿起桌上碗勺,“有点凉了。”
他们循声望去,见是牧仁,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
得到穆暄玑的示意,牧仁端着两只碗进来。
穆暄玑:“这是?”
“鸡蛋羹。”牧仁把撒了葱花、加了酱油的一碗递给穆暄玑,把单纯鸡蛋的那碗递给孟禾,“戚公子听说小孟副官牙口受伤,刚找侍者做的。”
穆暄玑拿勺子搅着鸡蛋羹,碗里翻起汩汩热气。
“戚公子?”孟禾舀起一勺,送到嘴边轻轻吹气,“他也在这?”
牧仁狡黠地笑道:“是啊,戚公子现在可是少主身边的红人,你是不知道,少主为了他……”
还没他出个所以然,牧仁就在穆暄玑的眼刀下噤了声。
“红人?”孟禾不方便咀嚼,囫囵咽了下去,“我记得戚公子在东泽生了场大病来着,他现在还好吗?”
穆暄玑默默吃羹,牧仁遂说:“那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他现在可好了,活蹦乱跳的。”
孟禾听后有些出神,似在想象那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会怎么个活蹦乱跳。
隔壁病房的隔壁。
江宴池举着铜镜上下摆弄, 试图找到一个还能看得过去的角度,然而不管举到哪,左侧颧骨上的乌青都分外乍眼。
“啧啧, 可惜我这张脸了。”
戚暮山往他手里塞了瓶金疮药:“别可惜了, 赶紧把药涂了。”
“哦。”
江宴池从善如流地放下铜镜, 揭开瓶盖挖出一指药膏,接着重新拿起铜镜, 透过镜中看到戚暮山坐在身后病床上, 两人视线一对。
“你笑什么呢?”江宴池抹着药,问道。
戚暮山装傻:“有吗?”
江宴池信誓旦旦:“有!兄弟我不会看走眼的。”
“真没有……”戚暮山无奈失笑,“好吧,我只是在想,你和阿古拉真是难兄难弟,受伤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那也得我是兄……”江宴池忽地顿手, 回过头,扬起眉毛,“慢着, 你刚刚喊他什么?”
戚暮山一愣,立刻说:“少主啊。”
“……你喊他阿古拉了。”
“我说的是少主, 你听错了。”
“明明就是!我绝不可能听错的!”
戚暮山狡辩不得, 便起身拿过江宴池手中的药瓶:“你这里没抹匀。”
江宴池不管他试图转移话题, 戏谑道:“哎,我真没想到竟然是他,你俩什么时候相认的?”
“祈天大典和林格沁困在祭台上时得知的, 至于他……”戚暮山指尖沾起药膏,点在江宴池脸上冰冰凉凉的,“他从始至终都知道是我。”
江宴池诧异道:“所以我们在洛林那会儿他就?”
戚暮山把他脸上的药点抹开、抹匀, 颔首道:“应该是的。”
“啊,难怪,难怪啊。”江宴池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对你……”
话音未落,谁人撩开半掩的门帘,唤了声:“暮山哥,我……”
穆暄玑半只脚已经迈进来,见两人脸挨着脸近在咫尺,霎时顿足,目光紧锁在戚暮山手里的药瓶上,面上笑意一敛。
偏生戚暮山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愣在外边不进来,江宴池就已“咣当”一声从板凳上跳起来,若无其事地朝门口走去:“那什么,公子,我去看看花念怎么样了。哎,少主,麻烦借过一下,谢谢您。”
穆暄玑侧身让开,一错不眨地望着戚暮山,等江宴池出去,也转身欲走。
“等会!”戚暮山身体比嘴快,双腿瞬间利索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人拉回来,接着一把关上门。
他背靠门扉,笑问:“不是来找‘暮山哥’的吗?跑什么呀?”
穆暄玑轻哼一声,古怪道:“早知你在忙,我就不打扰了。”
戚暮山道:“不忙不忙,我就是给宴池涂个药。”
穆暄玑又瞥了眼他手上膏药,语气似乎更不满了:“他又不是看不见。”
戚暮山不和幼稚鬼计较,拉了拉穆暄玑的衣袖,温声道:“晚上来我屋帮你涂,你看如何?”
闻言,穆暄玑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戚暮山失笑,拉着他坐到床边,问:“鸡蛋羹吃了吗?”
穆暄玑道:“吃了。”
戚暮山道:“孟禾呢?”
穆暄玑道:“也吃了。”
戚暮山道:“他情况怎么样?”
穆暄玑轻轻摇头:“忧郁过重,忧思过多,我去看望过后他才肯吃点东西,现在牧仁和丽达在照顾他。”
“愿意吃点总归不算太糟。”戚暮山点着头,下移视线,落在穆暄玑衣摆的金纹上,不久前他还是潜入里坊时的那身行头,应该是刚刚换回去的。
熟悉的檀木香裹挟而来,隐去了海水的清咸。
穆暄玑捧起戚暮山温凉的脸颊:“你不问我为什么过来吗?”
戚暮山感到手心滚烫,抬起眼,依言问道:“为什么呢?”
穆暄玑凑到耳边道:“因为,想见你了。”
戚暮山记起来他上回纡尊降贵地爬驿馆窗户,用的也是这个借口:“哦?有多想?”
“有一点想。”
“只有一点么?”
戚暮山问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仿佛置身回东泽城郊的原野上,驰骋着骏马,任凭暖风在他唇齿间肆意狂野。
可那不是风,而是阿古拉。
两日后。
经黑骑与禁军夜以继日的审问,海勒德对此前调查出的线索供认不讳,坦白了其假借昔日情谊与陈术暗通墨石,又以萨雅勒为掮客从中走私,再与图勒莫密谋了祈天大典一事。
至于和西洋人的那些“买卖”,鉴议院每年拨给喀里夫的款项大部分被海勒德用在了里坊建设上,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只得剑走偏锋,和明镜堂堂主联手,富者换取高额赎金,穷者则贩卖至西洋。
他这么承认时,还带着几分自豪。
“人生一世啊,自出身起就已定了终局。”海勒德身负锁链,对着穆暄玑嗤嗤笑了起来,“有的人从生至死,都被困在一隅寸地,我只不过是送他们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让他们明白喀里夫以外,乃至溟国以外的世间是多么浩汤。”
海勒德盯着他:“少主,您若有幸出海远洋一趟,就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将来的某天,他们说不定还要庆幸呢。”
穆暄玑静默片刻道:“……你说得没错,有人一生困于方寸地,枷锁桎梏自由身。”
海勒德笑而不语,目光欣慰,像是在看虚心求教的孩子。
穆暄玑接着道:“但那又如何呢?方寸地,自由地,有人偏愿固守原地。那些人被你卖给西洋人时,心里想的,大概就是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擅自做他们的主?”
牢狱顿时陷入死寂,海勒德稍稍收敛笑意。
须臾,铁链窸窣,海勒德隔着牢笼,徒劳地倾身靠近穆暄玑,意味不明道:“凭我有这个权力。这个权力你也有,少主,不是吗?”
戚暮山听罢,认为此人已不可理喻,多说也是徒增烦扰,上前按住穆暄玑的肩膀,将他准备反驳的话语压下。
“这边结束了。”戚暮山说着,示意穆暄玑跟他走。
然而海勒德还在身后叫着:“有权不用,如同见溺不救!若非北辰公主压权不盖兵符,昭国的兵马岂能践踏旧都?你们不能一味仁慈下去啊!”
穆暄玑置若罔闻,随着戚暮山的脚步离开这里。
海勒德隔壁关的就是林格沁。
她的确是瑶音乐坊的舞女,在上一位舞班班主意外“病死”后,接任了班主之位。
如他们所料,萨雅勒从乐坊培养的所谓死士,皆是由海勒德伪造假死,再交至拉赫。
而林格沁不同,虽然不知海勒德用了什么办法,使她能在拉赫与喀里夫之间随意往来,甚至在被瓦隆全城通缉的情况下逃出生天。
但她似乎彻底投降了。
林格沁对穆暄玑的到来毫无反应,反倒对戚暮山更提得起兴致,说道:“我听说海勒德抓了你,这可真是令我没料到。”
“是没料到海勒德抓我?还是没料到他抓的人是我?”戚暮山平静道,仿佛信了她真对此事全然不知。
林格沁道:“他只命我拖住黑骑,我自然公事公办,绝无偏私。”
明明身处牢狱中,两人却如在书房会见,一方为主、一方为客,就差焚烧香炉,再给他俩端茶倒水了。
穆暄玑听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像审问倒像寻常洽谈般地讲些有的没的,不禁想起那日在押解林格沁时,林格沁问的那番话。
真奇怪,算上这次,她统共与戚暮山才交手过三回,头两回还是兵刃相向,怎么突然这么和气,还关心起他的近况来了?
戚暮山知道黑骑都问得差不多了,同林格沁没什么好再说的,便草草结束了话头。
等离开牢狱,他问穆暄玑:“之后怎么处置林格沁?”
“和海勒德一样,先押往瓦隆。”
“我的意思是,给她定罪后,会怎么处置?”
穆暄玑看了眼戚暮山,加快脚下步伐:“这不归我管,归法司的人管。”
戚暮山被落在后面,随即快步跟在身侧,权当他是着急赶去摇光军营,顺势撇开话题:“哦,我们什么时候回瓦隆?”
穆暄玑淡淡道:“明天吧,还要押运墨石,估计要走个三四天。”
牧仁打开马车车门,让戚暮山上车后,穆暄玑再进去。
“等回了瓦隆,你就可以结案了。”戚暮山拢了拢身上的金纹黑袍,靠住穆暄玑肩头。
穆暄玑问:“你觉得此案算是了结了?”
“算是吧。”戚暮山握起他的手指,摩挲着分明的骨节,“照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海勒德这主谋之名,已是证据确凿。”
“可你听起来不太觉得就是海勒德的样子。”
“你不也是?”
戚暮山听见头顶传来轻微的笑声。
随后穆暄玑抽出手,够向几桌上的茶壶与茶杯:“我们这次阵仗搞太大了,而且几乎是釜底抽薪式的调查,他们估计也要偃旗息鼓一阵子了。”
戚暮山接过穆暄玑递来的半杯热茶,捧在手里。马车行得稳当,茶水只泛起细微涟漪。
他转而问:“之前叫你留意的那些朝臣可有情况?”
“近来没什么可疑行径。”
“嗯,想来也是,现在有海勒德代罪,他们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穆暄玑捋着戚暮山垂下的发丝:“其实我一直疑惑,你为何执着要查鉴议院旧部?”
戚暮山没有立刻回答,举起手,微抿一口清茶。
穆暄玑:“还有,祈天大典时你对林格沁做了什么,让她对你这般……”
戚暮山听他停顿了一下,一口茶尚未咽下,心里忽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穆暄玑略显幽怨地说了下去:“暗送秋波。”
“咳!咳咳!”
饶是有所准备,戚暮山还是呛到水,猛地放下茶杯:“打哪儿论儿的你?”
见他这般反应,穆暄玑说话都更有底气了:“亲眼目睹,她刚刚跟你说话时就差贴上来了!”
戚暮山气笑了,脱口而出:“那还不是因为……”
话到嘴边,又立即收住。
因为林格沁知道自己是当年的戚世子——可穆暄玑似乎还不知道她就是当初和穆北辰一同进宫的教坊舞姬。
知道了会怎样?阿妮苏那时只是短暂惊愕了一瞬,大概是因为她出生便养在昭国深宫,祈天大典才与林格沁初次见面的缘故。
但穆暄玑不同,他幼时长在溟国王宫,与故人多少有些情谊,倘若得知故人背叛了自己,乃至背叛了他母亲,他会作何反应?
更别说,刚刚海勒德还企图拿穆北辰的事激恼他。
戚暮山思绪万千,落在穆暄玑眼里却是另一派光景,他当即连头发都不玩了:“因为什么?因为心里有鬼啊?”
“……”
戚暮山无言地注视着穆暄玑,而后缓缓抬起手,伸向他的前额。
下一刻,手指一使劲,往他脑门一弹。
“因为我宽容大度,少主。”戚暮山灿然微笑,仿佛无事发生。
穆暄玑被弹得有些发懵,眨了眨眼,万般委屈地垂下睫毛,小声道:“没有就没有,打我干什么?”
“我都不曾怀疑过你,你倒对我有猜疑,当然该打。”戚暮山一面说,一面贴近穆暄玑,声音忽而温软道,“怎么?弄疼啦?”
穆暄玑幽幽掀起眼帘,目光直直地勾着戚暮山,咬住下唇,缓慢而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脸颊淤青还没消去,眉间又多出一小片几不可察的浅淡红印,若非戚暮山看出他在忍笑,倒真是惹人怜爱。
戚暮山扶住穆暄玑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瞬间与温热而陡然紊乱的鼻息扑了满怀:“现在呢?还疼吗?”
穆暄玑不作声,搂过戚暮山的脖颈,止住他接下去的话。
唇齿纠缠了片刻,穆暄玑才舍得分开,却不肯松手,从戚暮山氤氲含笑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还是疼。”
他说罢,未等戚暮山喘口气,便倾身压下。
两个人跌进靠背的软垫里,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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