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这个皇嫂,萧子衿记得她总是带着一股馨香的衣摆和明亮杏眼里的狡黠笑意,虽然在外人面前文绮一直恪守礼数鲜少有人能挑出她的错处,但在太子殿里,她同哥哥萧子规只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寻常人家夫妻。
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比起不苟言笑的母亲,萧子衿更喜欢这个看起来温柔和婉的皇嫂。
文绮和萧子规最初的相识地点也不在鄢都,而是岭东。
文绮出生于书香门第,七岁时就博览群书咏诗赋章,在鄢都素有第一才女的贤名,然而文翰却对这个女儿十分头疼——他膝下四个儿子,临到年纪大了才得了那么一个女儿,全家都宝贝的不行,文绮倒也没养成骄纵的性子,但也不像其他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成天带着贴身丫鬟偷偷往外头跑,拦都拦不住,眼见着就到了婚嫁的年纪,文翰心一狠,派了人准备将文绮带到寺庙中修身养性一段时日,磨一磨她的性子。
然而到达地方的当晚,文绮跑了。
她趁着侍卫们睡着的当口,摸着黑悄无声息地溜下了山,这一失踪就是好几个月,急得文母隔三差五骂一顿丈夫。
而那会儿的文绮第一次出远门,兴奋极了,她在街上卖了几日字画,凑够了盘缠,就上了南下的商船。
商船一路漂泊,停靠在了岭东。
岭东依山傍水,又是好几条河道的交汇处,自古多水灾,那两年尤甚,当地民怨沸腾。
武帝想了各种办法无果,最后派了自己的嫡长子也就是当朝太子萧子规来治理水患。
然而萧子规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甚至连当地官员都不怎么配合,对于他的命令和问询更是能推的就推不能推的就搪塞两句,萧子规见走寻常路不行,就只能另寻出路了。
他突发奇想在当地征求百姓治理水患的办法,而在一众人里面文绮的想法格外大胆独特。
谁也不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岭东水患解决回到朝中时,作为太子的萧子规主动同武帝请旨求娶文绮。
此后岭东鲜有涝灾,每年的汛期结束后岭东百姓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热闹的花灯游街来庆贺汛期一切平安。
“不过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叶舟示意云清去看围满人的堤岸边,“每年这个时候,祈求姻缘的男男女女们就会齐聚河边,若是遇上看对眼的,就共点一盏花灯,而若是本就有心上之人那便更好了,听说若是相爱之人在柳树下共放花灯,那必定能白头偕老,恩爱不移。”
“我是没多大兴趣,”叶舟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季远之,暗示,“你们倒是可以去看看,还挺热闹的。”
季远之看向萧子衿,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愣是让萧子衿坐立不安了起来,然而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季远之又失落地垂下了眼,像一只上前摇尾乞怜却被踹了一轱辘的奶狗,萧子衿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唯一一个在状况外的云清听完好奇的不行,伸手去拽叶舟袖子:“我们去看看!”
街头巷尾处摆满了各色小摊。
云清左手拿着一串颗颗饱满的糖葫芦,右手拿着一包桂花糕,腰间还揣了一个一个做工精细的小兜包,看见新奇玩意就两眼发光,眼见着自己拿不下了就往叶舟手里塞,摊主瞧着他年纪不大又长得格外漂亮,连份量都往足了给,把云清吃得直打饱嗝。
眼瞅着他又点了一份酒酿丸子,叶舟委实没忍住:“你吃得下吗?”
“吃不下,”云清实诚道,“方才我看你都没吃多少,这个是给你的,我记得你爱吃。”
叶舟一愣,倒是没想到云清还能偶尔心细一下。
云清斜睨萧子衿:“……至于那个谁谁谁,自己买。”
萧子衿每次见他都有一种想殴打他的冲动。
无一次例外。
“老板,再来一碗。”季远之放下铜板,冲萧子衿笑道,“阿楠你也吃点吧,逛了这么一会儿应该有点饿了。”
云清扯扯叶舟袖子。
叶舟:“怎么了?”
“阿舟,”云清神神秘秘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眼睛有点疼。”
叶舟看看季远之,拍了拍云清的肩:“可能是风太大,我也有点眼睛疼。”
卖酒酿丸子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头发已经全白,沟壑似的皱纹布满了整张饱经风霜的脸,她左手比常人少了一截,只留下光秃秃的半截手肘,端着托盘的手却是稳稳当当。把两碗酒酿丸子放在桌上的时候,阿婆不大确定地眯起已经昏花的眼:“你是……叶二少吗?”
叶舟想了想还是没记起来:“阿婆你是……?”
“真的是二少爷啊?!”阿婆惊喜道,她拘谨地在围兜上擦了擦手,“二少爷应当是不记得了,两年前洪灾过后朝廷没有发救济粮,是您给我这孤寡老婆子送的食物,不然我这老不死的应该早饿死了。”
她这么一说叶舟倒是想起来了。
两年前岭东连下半月大雨,筑好的河坝出水口能排出的水量不足,一夜决堤,整个岭东被到胸口的河水淹没,农舍田地毁于一旦,所谓的朝中赈灾粮愣是等了数月没见影子,倒是来自萧子衿的飞鸽送来了一打银票,人命关天,叶舟也没同萧子衿客气,将银票同自己凑出的那一份放在了一起以叶家的名义送了出去。
安置灾民、购买粮食、寻找药师……
短短半个月叶舟就瘦了一圈,等一切终于走上正轨的时候,叶舟心里一松,不出意外地烧了七八日,人都险些烧糊涂了。
“是阿福嫂吧,不用放心上,同乡手足间本就应当。若是实在要谢,不如谢秦公子,”叶舟拍拍萧子衿的肩,“当时购置粮食的银子是秦公子送来的。”
阿福嫂没想到叶舟居然记得自己,脸都激动红了:“哎!二少记性真好。这可没什么应当应份的。这位就是秦公子吗?长得真俊俏,没想到人也那么好。两碗丸子不够吧,我再去盛两碗,几位随便吃,不要钱,不够就同老身说。”
盛情难却,四人手里的瓷碗刚见碗底,阿福嫂还要去盛,吓得叶舟在桌上留了银子就跑,等阿福嫂盛好已经不见了四人人影。
这么一路逛着等走到两侧种满垂柳的河堤边已经天色颇晚,原本人头攒动格外热闹的桥上只剩下几对上了年纪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的老夫妇,老大爷见着四人格外自来熟地好心同他们说:“你们几个小年轻来太晚了,姑娘们都已经回去喽。”
“不妨事,”叶舟道,“我这三个好友初来岭东,我就带他们看看。而且——”
“这两位已有家眷。”
他指指萧子衿和季远之。
“这样啊。”老大爷惋惜,“下年还是同家眷一起来吧。”
“是啊,”老妇人也说,“这两位公子那么俊俏,没家眷的话铁定可受姑娘们喜欢了。若是老太婆我再年轻个几十岁,我也喜欢。”
萧子衿在她充满欣赏的目光下手脚都僵了,默然扭头去看叶舟,低着声咬牙切齿:“沉舟,你脑子被驴踢了吗?”
余光里,季远之安静地注视着他,觉察到他的视线后冲他温柔一笑,炸响在天际的火树银花倒映在他温柔缱绻的双瞳里,萧子衿有种自己即是他整个世界的错觉。
他又想起叶舟同他说的。
“他回了我三个字。”
“萧子衿。”
可他知道自己眼前的萧子衿是怎么样的吗?
季远之所喜欢的不过是八年前那个光风霁月的幻影罢了。
如今的他既做不到同叶舟这般的磊落光明潇洒恣意,也做不到同当年的武帝一样心狠手辣毒杀新帝,为陈家翻案昭雪,然后将一堆烂摊子抛之脑后。
如今的萧子衿只是一个惨烈权力斗争留下的失败品而已。
——优柔寡断,难割难舍。
有时候他自己都对此感到厌烦。
萧子衿躲开他的目光,假作未觉察。
不知道为什么叶净今晚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案几上的书册堆成了小山,他却半点都看不进去,愣坐在桌前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第三次问侍从:“二少爷回来了吗?”
“刚回来,”侍从终于道,“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小院了。”
叶净点了头,让人退下了,他自顾自地桌前坐了一会儿,提笔又放下,还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侍从刚关上门没一会儿,叶净就从书房里出来了。
“我去小院看看,”他说,“你们不必伺候,都休息去吧。”
小院里只点了一盏烛火,没见秋月和春风的人影,应当是看天色太晚叶舟叫她们去休息了。叶舟脱了外袍就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看样子正要睡,见到他大晚上过来有些惊讶:“大哥?”
叶净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他有满腹心事想同叶舟说,但临到嘴边又觉得什么都已不必再说——他什么都知道,那些辩解说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便是粉饰太平,故作姿态罢了。
“先坐吧,”叶舟给他倒了茶,“我们兄弟俩确实也好久没独处过了。”
“……”叶净放在右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难堪又愧疚,“是大哥对不住你,阿舟。”
“没什么对不住的,”叶舟却道,“我从未怪过你,大哥。”
“是你教我读书习字,教我拿笔提剑。”
“我五岁那年,父亲总不在家,那些同龄的孩子欺负我个子不高,也没大人护着,是你擦掉我脸上被别人丢的泥巴,牵着我的手同那些人说‘谁再欺负我弟弟就别怪我这个做大哥的替弟弟出气了’。”
“沉舟剑也是你替我打的,只因为我说师父给的剑并不顺手,总磨的掌心疼,你就学了好几个月的打铁铸剑,一点一点找材料替我量身打了一把。”
叶净紧紧攥着茶杯,声音都在发抖:“可我……也险些要了你的命。”
叶舟云淡风轻地笑起来:“那些啊……我已经忘了。”
总是这样。
他总是这样。
那些痛苦的,绝望的,似乎永远没法在他身上留下半点影子,他接纳所有的善意,也并不在意有人对自己抱有歹毒的恶意。
叶舟看着他浑身颤抖地低着头,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大哥。”
“叶舟两个字,绑住了你半辈子,”他语调逐渐轻快起来,“但今后你不必再活在这个阴影下了——我准备走了。云清带了蚀骨的解药,明日我就同他去西南。那么多年,我被困在叶府,你被困在我的阴影里,现在我们都自由了。”
“不必愧疚也不必自责,我从未怪你。”
叶净整个人怔住了:“……西南?”
“嗯,此后叶家就全权交给大哥你了。不过其实也不必我多说,这些年叶家本就是你一手在操持。”
叶净愣怔怔地坐着,耳里再听不进其他。
他曾经满腹嫉恨,却从未真的想过叶舟有一天会走。
连自己怎么回去的叶净都不清楚,只感觉自己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书房,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前的椅子上,愣愣地看着窗外树叶已经发黄的苹果树,脑中一片空白。
席书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后就进来了。
“大少?”
“……”
“大少?”席书眯起眼,搞不懂他又怎么了。
“……蚀骨,还有吗?”
席书有些意外:“自然是有,不过大少想给谁用?叶家如今已在你手里,我家姑娘也未曾下赶尽杀绝的命令。”
叶净闭了下眼:“你不必多问,给我就好。”
“是。”席书似乎从他表情中猜到了什么,他将一个小瓷瓶放到案几上后低声提醒,“只是这蚀骨用一次是蛊毒,第二次可就是当场毙命的剧毒了。”
“大少还是三思后行吧。”
叶净握紧瓷瓶,没有说话。
可能是因为服了解药,叶舟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又对上了坐在床边的人影。
黑暗中看不清来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戳在他床边,也不吭声,不知道到底来了多久。
“谁?!”
叶舟下意识往后躲,厉声道。
“阿舟。”
来者唤道。
是叶净。
叶舟松了口气,若是胆子小一些估计当场就被吓昏了。
哪怕是他,在噩梦醒来又看到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影戳在自己床侧,都在瞬息之间转了千百个念头,将自己平生的仇家数了个遍。
叶舟起身去点灯:“商铺出事了?”
叶净侧身给他让开道,在烛火燃起的瞬间他偏了一下头,被扎了眼似的,等叶舟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才缓过神似的道:“不是。”
他看着叶舟捧着茶杯一饮而尽,估计是因为刚出了冷汗,这会儿有些口渴,喝完了一杯后叶舟又倒了一杯,再次一口闷了。叶净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杯子,那白色的粉末早已经融入水里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愣怔地站在原地,哑着声音补充:“大哥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叶舟失笑:“大哥倒也不必担心,我又不是……”
叶舟手中的青花瓷杯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他伸手试图去扶茶桌来稳住自己的身体,但剧烈的疼痛全然剥夺了他身体的控制权,甚至连自己摔没摔倒在地他都觉察不到。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的口中,鼻中,眼中流出,眨眼就染红了全白的里衣。
叶净一把接住他,就这么席地而坐,像是小时候那样让他枕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抚着他乌黑的头发,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鲜血。
“睡吧。”他木然道,“睡一觉就好了。”
叶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颤抖地攥住叶净的衣服,空茫茫地睁大眼:“水?”
叶净知道他在问什么,擦去他眼角的血痕:“是水。”
叶舟疼得浑身都在不自觉地发抖,咽喉里涌出的鲜血一度堵住了他的口鼻,让他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他睁大了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无尽的鲜红铺满了他的视野。
他有种回到三年前的错觉。
当时也是这样,他狼狈地扶着门框颓然倒地,叶净匆匆上前一把扶起他,冲着已经傻了的侍从们怒道:“快去找大夫!”
叶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生不如死的痛苦里,他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是暖的。
哪怕后来他一路追查,最终发现当初收买杀手下毒的是叶净,他也始终记得那道温度。
算了,叶舟想,或许早在多年前父亲牵走他的那个午后,他转头努力去看兄长却只看到高高的围墙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到底不是万事皆能称心如意的。
他闭上眼,手颓然滑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终是死于自己二十岁生辰当夜。
满地血痕狼藉。
叶净就这么木然地抱着叶舟逐渐失温的尸体坐在血泊之中,一点一点地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痕,露出底下失了血色的皮肤。
他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像一只从阴沟里探着头窥探美好的耗子,看着海底明珠,松山朗月,九天星辰满眼艳羡,试图用自己的爪子去遮掩住对方的光芒,将其纳为己有。
可他忘记了明月是没法摘下的。
叶净梳理着叶舟沾了血污的鬓发,将打成一絡的地方一点一点分开重新夹在他耳侧。
他就这么闭着眼,看起来像睡着了。
叶净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容,恍惚之中似乎找到了一点十数年前那个小叶舟的影子。
仲夏晚凉,兄弟俩蹲在苹果树下,一个一脸泥巴印子,一个终于释然了母亲的早亡。
小叶净看着幼弟圆滚滚的小花脸,露出了无奈的笑。
“好了,”他牵住弟弟的小胖手,“先去洗洗脸。”
兄弟俩在拐角处撞上了刚巧回来的叶父。
叶父看着兄弟俩脏兮兮的手,皱起眉头。
“你就这么带着弟弟?”
他一把捞起小叶舟抱在怀里。
小叶净噤若寒蝉地跟在他旁边,步履匆忙地试图跟上自己父亲的步伐,想开口解释却在看着父亲冷峻的侧脸时心生胆怯,讷讷未敢言。
他想说是弟弟自己弄的。
他想说自己并没有。
最终却还是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只是委屈地跟着父亲。
小叶舟挣扎着喊“哥哥”,憋红了脸要从叶父手里下来。
叶父不耐烦地一拍他的屁股,被打疼的小叶舟顿时哭起来。
小叶净想去哄弟弟,但碍于父亲只能担忧地看着。
“你自幼愚钝,”叶父道,“为父已经寻好了师父,往后弟弟便不用你管了。”
“可是……”小叶净更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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