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杆本就打着让他替他们出头的主意,没想到今日的叶净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反应,竹杆暗骂一声,正有些尴尬自己这会儿不上不下的,就听萧子衿讽刺地笑出了声。
“死者为大?”
萧子衿冷冷道:“现在知道死者为大了?”
竹杆尴尬地舔舔嘴唇,正要说什么,一直闷声不吭的季远之就劝道:“算了吧。”
他站在萧子衿旁边,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的,眼里总有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就是脾气极好,人又通情达理的那一种,竹杆刚松一口气,就听他安抚萧子衿:“拔了就好了。”
“在我们药谷,如果说了不该说的,就拔掉舌头;做了不该做的,就砍掉双手;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就砍掉腿。”他在一众目瞪口呆的惊悚表情下一顿,笑盈盈道,“……开个玩笑。”
然而萧子衿知道他方才说的并不是玩笑——季岩父母早亡,自幼混迹街头跟着地痞流氓长大,八岁那年就曾因为和一个同龄孩子起争执捅伤对方而被告上官府,他母后活着的时候曾数次劝诫他父皇“用人需重品”,说此人“心思深沉为人偏执,不可与谋”。
萧子衿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宫中。
萧子衿那时才五岁左右,年纪小,加上上头又有个出色端方的大哥萧子规深受重视,陈后对幼子便没什么要求,一切随他。那日他刚去御花园捉完蚂蚱,脸上手上都是黑乎乎的泥点子,小胖手还虚攥着一个活的毛毛虫,兴高采烈地去同母后炫耀。
凤仪宫的老嬷嬷是陈后幼时的乳娘,在陈后未出阁时就照顾着她,一路陪着她走来的,感情颇深,和自己亲女儿没差,故而对两兄弟也颇为慈爱耐心。
“哎呦喂,小祖宗,”晒着被褥的老嬷嬷转头就看见团子似的萧子衿冲着自己跑过来,像是刚摔在泥地里了似的,浑身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她伸手架住对方的胳肢窝,把他抱起来,“你这要是让小姐看到了非得打你屁股不成。”
小萧子衿吃得多,长得慢,没抽条长个,看起来就圆墩墩的,像个炸成淡金色的糯米团子——就是有点沉手。
老嬷嬷年纪大了腰不好,抱了他一会儿就有点疼,刚巧陈后送客人出来了。
“给我吧。”陈后看着自己幼子那张黑脸,有点嫌弃,“这都哪蹭来的一身。”
她本来还有些担心兄弟俩为了皇位你死我活,现在看着小萧子衿,深觉还好有个大的——小儿子简直天生就是闲散王爷的料。
抱自己的人换成了母亲,小萧子衿也不计较,咯咯笑起来,冲着母亲骄傲摊开手:“给母后!”
肉嘟嘟的手心里,一只青色毛毛虫无辜地抬起自己黑豆似的眼睛。
陈后:“……”
也不能全由着他,至少今后不能总是这副不大聪明机敏的样子。
“六皇子真是烂漫可爱,”来客笑着说,“难怪得陛下恩宠。”
陈后笑容一敛,幼时的萧子衿不懂为什么,直到后来才迟缓地意识到:那是厌恶。
“谷主慢走不送。”陈后淡淡道。
对方也不生气,笑着说了句“臣告辞”,转身的时候小萧子衿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儿。
小萧子衿把自己的胖手含嘴里。
“小姐,那就是季谷主吗?”他听老嬷嬷说,“看着也不像恶人。”
“是不像,”陈后说,“他坑杀前朝没跑的嫔妃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模一样。”
“是他啊。”老嬷嬷一惊,“那些妃嫔老奴记得最大的也就二十,最小的才十四,都还是小丫头,没到懂事的时候呢。”
“可不是。”
陈后这才分了个眼神给自己小儿子,看他用嘴含着胖乎乎的小胖手,眉头立即皱在了一起:“小阿楠!”她一把手拍掉小萧子衿含在嘴里的手,“你脏死了。”
小萧子衿也不怕母亲生气,咯咯笑着往她身上蹭。
等陈后将儿子放下,身上端庄华贵的宫裙已经被蹭上了泥点,怎么看怎么埋汰了。
老嬷嬷问:“小姐,老奴先带他下去洗个手?”
陈后看了眼抓着自己裙摆,一副懵懵懂懂的小儿子,少有的泛滥出了一颗慈母心。
“算了,”陈后说,“我带着他去吧。”
她拍拍还没到她腰胯高的小儿子的脑袋:“今后若是看见方才那个阿叔,避着点。”
小萧子衿似懂非懂地答应:“嗷。”
“好好说话,又是哪学来的怪腔。”
洛河旧案前,他对于这个阿叔的印象,就是母后的那句“避着点”,后来母后兄长枉死,他被困药谷三年,像条丧家之犬,他才明白了那时母后的顾虑和看人的一针见血。
时至今日他都记得第二年季远之被大公子豢养的猎犬咬伤左腿,他去求见季岩,季岩笑着问他:“那又如何?我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
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谈论一个死物。
“在药谷,弱者是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利的,”季岩笑眯眯地同他说,“六皇子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到底还是没给自己的小儿子派任何的大夫照看。
那是一个极度冷血,毫无感情的禽兽。
萧子衿看向季远之,心情复杂。
愧疚、纠结,以及怜惜。
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源于少年时的那份情谊,还是其他。
被萧子衿这么一警告,方才还嘴里不干不净的人都没了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屋里。
“阿舟,”棺木旁的云清控制着自己不住颤抖的声音,强颜欢笑,“我要送你走了。”
他露出一个同往日无异的笑容,只是怎么看怎么勉强。
“你先去,那些人我总有一天会一个一个送他们下去陪你的。”
“阿弥陀佛,”人群中的和真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出声提醒,“施主,再拖下去就过了良辰吉时了。”
云清松开扒拉着棺木的手,站在外面的叶净冲旁边几个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有余的抬棺人客气道:“麻烦几位了。”
抬棺人都是岭东白事铺子专门干这个的,都是个顶个的年轻力健,等了那么久愣是一点火气都没,领头那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黑皮大汉更是直接道:“嗨,这有啥可麻烦的?听说是二少的活计儿,我老汉这几天都在让我仔细着点,银子也不能收。”
“我阿娘也揪着我耳朵和我说了,咱没二少那些大本事,但也知道做人得知恩图报,”一个格外年轻看着不过十几岁但身长八尺像个大树墩子的年轻人也应和了句,“说前些年大水灾二少帮了我家不少的忙,我怀孕的姐姐也是他给安置的,现在娃子都半腰高了,若我偷懒耍滑她回家就给我打死。”
几个说闲话的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畏惧着萧子衿和云清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当鹌鹑。
叶净僵硬地笑了一下:“是吗。”
这些人不懂什么江湖事儿,也没多大胆子和本事,就出来讨个生活,勉强养家糊口,方才就有不满但碍于主人家没发话都没敢说,这会儿倒是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了方才几个出言不逊的几句,这才上前去手脚麻利又仔细地合上叶舟的棺盖。
唯一能透进棺木中的光一点点被盖住,直到一片漆黑。
随着棺盖的落定,为首的抬棺人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起棺——”
街巷两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人,多数是年纪大的,有些则是孩子。
阿福嫂就站在里面。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吵闹,只有锣鼓唢呐的声音混杂在薄雾似的细雨里,一路蜿蜒着向着梳满密密麻麻墓碑的山丘去了。
那日夜里,季远之曾反问他“所求为何”。
叶舟靠坐在躺椅上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眼里是璀璨星光:“我求一个无愧于心。”
不管是赈灾救人还是为好友谋算,他不图对方回报,只求无愧于己罢了。
而这一刻,在满街鸦雀无声的相送中,他的无愧于心终是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他会笑着走的。
棺木下葬,最后一铁锹的土下去的时候一声女子的清叱急急传来:“——且慢!”
声音来处,只带了一个斗笠遮雨的素衣女子骑着马在雨幕下从山道间奔来,马蹄踏过之处溅起一地水渍。
“那是谁?”
有不知者正纳罕着,人群中认出的人就倒吸一口气。
“是秦筝啊!”
“秦筝?那个第一美人秦筝?”
“还能有哪个秦筝?就是她!”
就像说起叶家鲜有人不知一样,秦筝的大名只要是江湖人也甚少有没听过的,只是叶家出名的是财力,秦筝最为出名的是艳压群芳的美貌。
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家住何处,家中兄弟姐妹几何。
五年前叶舟从西北十三部回来的时候身边就跟着一个她,一手琴艺出神入化,美貌更是举世罕见,不少人猜测她是西北十三部的人,但看她长相又不大像。对于那些江湖中的推测,秦筝从不回应,最开始的时候只安静地抱着琴跟在叶舟旁边,即便偶尔遇上了人试图和她搭话,她也只是警惕地看着对方。
所有人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极为漂亮的花瓶——直到三年前叶舟中毒,收留了众多因为战乱流离的孤儿孤女的绛云阁被交到了她手里,她抽出琴中袖刃,将仗着喝大了趁机闹事调戏阁中孤女的人渣双耳割下。
花朵艳丽无双,但也是有毒的。
再没人敢去小瞧她。
萧子衿虽没见过她,却听叶舟提过不少次。
在离人群有段距离的地方秦筝停了下来,翻身下马,拥挤的人群中不少人伸着脖子看着她评头论足地感慨,她一概不理会,穿过人群走到坟茔前,眼眶通红地看着上面“叶氏叶舟”四个字。
为了奔丧她穿得极为简单朴素,一袭白色长裙只腰间是黑色的腰带,浓密的乌发被一根木簪简单束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
“你若是早半个时辰,”云清哑声道,“还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他走的时候痛苦吗?”秦筝轻声问。
云清沉默下来。
五感具失,五脏六腑尽数衰竭,怎么想都不可能不痛苦。
“逝者已逝,”和真大师劝道,“秦姑娘节哀。”
萧子衿看着她沉默着磕了三个头,起身的时候脚下踉跄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只是眼角依旧绯红。
回去的路上人群不似来时安静,有几个看着秦筝瓷白如玉的侧脸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如今叶舟已死,那绛云阁就彻底归了秦筝。
哪怕不算绛云阁,单论秦筝的美貌也足够诱人。
好些人心痒难耐地上前搭话,可惜郎心缠绵妾意如铁,一路上秦筝连个眼神都未曾施舍,引得不少人暗中说她不识抬举。
一个女人罢了,失了庇佑还能翻上天不成?
和真大师看着他们悻悻然退回了同伴旁边,余光瞧着秦筝小声编排,无声叹了口气。
跟在他旁边的小沙弥茫然地问:“师父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些想念庙里的清闲了。”
小沙弥天真地信了:“那早些回去吧”
“大少!”刚到叶府门口,叶家小厮就急匆匆喊了声,“来了个不知道哪儿的公子,说是找二少!”
不用他说,多数人已经听到了大堂里传来的争论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说:“你这孩子怎么开这种玩笑?喏,你看,这是不是你们二少爷的字迹?我真不是什么坏人,你去同他说一声‘容归来了’,他就知道了。”
“不是,”同他说话的小厮估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解释了,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公子你怎么就不信呢。”
人群里顿时响起私语声。
“容归?没听说过。”
“我有印象我有印象,是不是前几年那个‘千手神偷’,说是没什么他偷不到的东西。”
“真有那么牛?吹的吧。”
季远之倒还记得前几日三人闲谈间曾经提到过“容归”这个名字。
“是容公子吧。”
“是他。”
容归正不知道怎么说服死犟的小厮,扭头就眼尖地看到了人群里的萧子衿,顿时高兴道:“阿萧你来的刚好,沉舟人呢?这不是秦姑娘吗?几个月没见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秦筝勉强朝他笑了一下:“容大哥。”
他又看到云清,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哦,你小子也在啊。”
云清少见的没同他犟嘴,红着眼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容归纳闷地摸摸下巴:“哎呦,沉舟终于忍不下你小子了对吧?他给你赶出来了?看这表情,还怪可怜的。”他没忍住一肚子坏水,挑眉怂恿,“你喊我一声‘哥’,我去同他给你说个好话。”
云清忍无可忍地别开头,鼻子酸涩。
萧子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同他说。
人群里,有个矮墩墩的侠客没忍住小声道:“叶二少吗?叶二少方才刚入土。”
容归脸上笑容一僵,他看向萧子衿:“阿萧,这个玩笑可有点大了。”
萧子衿别开眼没敢对上他的视线。
“是真的,容公子。”季远之道,“便在一个时辰以前。”
“……”容归不可置信地看向萧子衿,“阿萧?”
“是真的。”萧子衿却几近残忍道,“他已经走了。”
容归手里的福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一刻钟后。
“所以你一直知道?”容归猛地攥住云清的衣领,将他重重撞在了木门上。
不堪重负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把门外路过的绛云阁的小丫头吓了一跳:“姑娘?”
“没事,”秦筝道,“做你的事情去吧。”
小丫头对她有种盲目的信任,“哦”了一声就走了。
屋里秦筝拽住容归的衣袖,用力把他扯开。
容归气恼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攥着云清衣领的手。
云清闷声不吭地垂着头站着没动。
“没事吧?”秦筝问了声。
云清摇了摇头。
“你怪他有什么用?”秦筝道,“这事情我也多少猜到了。”
“当时是我去查的,那些是我同阿哥说的。”
容归本就在气头上,闻言更生气了:“行啊,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说?说什么?”秦筝抹着眼泪,“阿哥当时愣了许久,同我说‘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许同任何人说’。”
竹影瑟瑟,蝉鸣聒噪,盛夏的热风从开着透气的窗口吹进来,叶舟穿着单薄的一件里衣靠坐在竹椅上,脸上是大病初愈的苍白。
秦筝看着他看完了自己送来的东西,愤怒又心疼,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他做出这种事情,阿哥你还顾念什么兄弟情分?”
听她这么说,叶舟无奈地笑了下,伸手费力地摸摸她的发顶:“……傻姑娘。”
一如当时初见时,她在破败的草屋中引颈自戮,他一把沉舟剑重重的击开了她用来自戕的那把袖刃,在她嚎啕大哭的时候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息着说她是个傻姑娘。
叶舟将那封叶净送出的截杀信件用烛火点燃,随手丢在了砚台里,看着信纸在火光中付之一炬。
良久,秦筝听他说:“他本性不坏,只是走岔了路。再说……这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唯一的亲人?”容归无法理解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们元国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这唯一的亲人就要了他的命!”
他出生十三部族,那边同元国风气大不相同,只崇尚强者为尊,对于血脉反倒没那么看重。每一任的部族首领都是在生死相搏的狼王选拔中活下来的唯一幸存者。
只有活下来的强者,才有资格享受贵族的待遇。
当狼王垂垂暮年,就要面对新狼王的挑战,可能是儿子,也可能是女婿。
只要到了狼王选拔,无论是什么关系都得有一个死。
明知当初下毒的是叶净,险些杀了他的是叶净,却因为如此匪夷所思的原因,毫不追究,这放在十三部族只能当笑话听。
“那些昔日情分,”萧子衿道,“哪那么容易说抛就抛。”
他虽也气恼叶舟隐瞒此事,却也多少明白叶舟为何如此。
——如今的狠辣绝情是真的,可旧日的情谊也并非作假。
那些关切和殷殷教导,日复一日的手足扶持,若是能尽数抛却他怎么会是叶舟呢?
“我知道这些,”云清哑声道,“所以我送了他双生蛊让他用来保命。双生蛊只要母蛊死了,子蛊就会死,哪怕叶净不愿意也得永远护着他,想办法让他活下去,可他没用!”
他知道人心易变,情谊不可测,前一刻还耳鬓厮磨的人,下一刻也有可能提刀相向,于是他将双生蛊留给了萧子衿,哪怕日后季远之同他恩断义绝,也得顾念着自己身上的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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