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归困兽似的在屋里来回踱步,提剑道:“我不懂你们这些——我去杀了他,血祭沉舟。”
“你不必去了,”萧子衿道,“你以为我同云清没试过?那管家也不知什么来历,武功奇高,我们三人都未从他手下讨到好处。”
容归:“三人?”
他看向安安静静当个背景板的季远之,得到了一个友善的笑。
“我方才便想问了,他又是谁?”
几人目光下,萧子衿淡淡道:“他是我的人。”
“?”秦筝、容归。
季远之款款一笑:“药谷季远之,久闻两位大名。”
关于药谷,江湖里一直有传言——这是宫里头那位的地盘。
虽然这传言一直没什么根据,但因为前任谷主季岩从不曾否认这点,故而多数人都默认这是真的,对药谷的态度既不热络,也不敢疏远。
容归同叶舟虽然嘴上叫着秦萧,却也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是当朝静王,对于元武帝和陈家渊源纠葛也多少略有耳闻,刚逢挚友横死,他这会儿警惕心更是拉满。
“药谷……”他狐疑地看着季远之,戒备道,“我听说药谷同当今圣上关系匪浅?”
“是如此。”季远之并不否认。
至少如今明面上药谷还是小皇帝的所有物。
容归用一种“你疯了吧”的眼神看着萧子衿,若不是季远之如今在场,他非得骂一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犯什么毛病”。
前有叶舟心慈手软,后有萧子衿和小皇帝的手下纠缠不清。
都失心疯了吗?!
萧子衿同他认识那么多年,不用他说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云清送沉舟的双生蛊在我手里。”
“阿舟同我说过,”云清垂下眼闷声道,“他既送了你,便是你的了——我不会违背他的任何心愿。”
容归靠着木椅没说话,他明白了萧子衿的意思,良久他感慨:“沉舟啊……确实心思缜密。”
只可惜这点缜密永远没用到过自己身上。
屋内沉默下来,秦筝终于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直到方才她对于叶舟的离逝都没有什么真切感,然而现在,旧物尚在,斯人已逝的这种痛苦狠狠给了她一击。
她才有种姗姗来迟的真实感。
萧子衿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她哭完重新冷静下来,这才开口。
“我翻看了沉舟留下的书信。”他缓缓道,“元化二十八年三月初三,叶净曾收到一封署名‘沉渊楼’的信,信中问他想不想知道万众瞩目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此后,二者往来信件中多次提到‘蚀骨’。元化二十九年二月初三至今,沉舟一直在查这个‘沉渊楼’。”
容归眸中一闪,云清抿唇:“……似乎没听过。”
秦筝稍一思索:“这件事我有点印象。有一段时日阿哥是一直在查这个,当时还问过我,只不过我问了诸多人,都未曾有人听说过。”
“‘沉渊楼’?”季远之温和道,“那我可能略知一二。”
他敏锐地觉察到萧子衿皱起眉,立即笑着解释:“其实说起来,阿楠你也接触过——几月前的洛宁灾款贪污案。”
洛宁贪污案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前前后后闹了个把月,加起来有十几个人掉了脑袋。
这两年天时不顺,灾祸频发,十三部族和元国交界处更是冲突不断,不是今天你指责我侵占了你的牛羊牧草,就是明天我指责你破坏了农田庄稼。外头吵得不可开交,元国内里也不大太平——元武帝时期苛捐杂税太多,刑罚又重,百姓们苦不堪言,好些地方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干脆揭竿而起当个土匪和朝廷对着干。
这种日子里,偶尔闹闹疫情本来并不是大事,况且此次洛宁的疫病虽然传染快但是不要命,按理说也不需要传到萧子衿的手里。
可惜处理这件事情的不是别人,正巧是鄢都周家没什么脑子的二公子周文昌。
周二公子年轻豪爽仗义,别的不雅嗜好倒是没有,就是爱赌。一年前因为赌输了家中悍妻的私宅,被拿擀面杖的妻子追出了三里地,在整个鄢都权贵里声名大噪。结果他就是不长记性,今年年初又悄悄地偷了妻子的金银首饰去赌坊,赔得兜裆布都差点没了,灰溜溜回了家,也不敢同妻子说。
恰好批洛宁赈灾款的文书到了他的手里,周二公子一合计,这不是天助我也吗,于是麻溜打点好了这事儿的上下线,拿了自己的那部分去赎妻子的金银首饰了。
原先萧子衿看过情况后便让洛宁封城,又派了银子下去,还从太医院里抽调了几个太医,结果太医人到了洛宁,半根金银草都没见着,更别说所谓的物资了,顿时杵在了原地束手无策。
整个洛宁闹的人心惶惶,疫情断崖式恶化,不少人偷摸着往外跑。
眼见着一场疫病逐渐扩大,远在穗州的萧子衿带着人连夜南下去了洛宁查看情况,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头都疼了。
正欣喜自己聪明才智的周二公子被盛怒的萧子衿揪了出来。
周家从庆国时候便是元老级的世家大族,后来元武帝起义,周家见大庆颓势难挽,立刻转移了风向,搭上了元武帝这条新船,是专业的两边倒的墙头草。周老太爷自恃目光毒辣,劳苦功高,为人格外倨傲,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让自己夫人带着一大车的礼去找萧子衿。
结果没料到静王软硬不吃,老夫人带着一大车的金银玉石在静王府门口吃了个闭门羹。周老太爷贼心不死,第二天又遣人送了两个侍女上静王府,结果不出所料又吃了个闭门羹。
朝野里一堆人连着说情了大半个月,安庆小皇帝都劝了几句,愣是没打动静王的铁石心肠。
四月初三,周二公子午门斩首。
“周二公子虽不大聪明,却也不是完全没脑子,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情?因为有小厮同他说:‘如今穗州战事紧张,静王分身不暇,哪来的空闲管这些小事。’这是当时周老太爷同小皇帝说的。”季远之道,“后来等出了事情,周老太爷再去寻那小厮,已经找不到人了。我当时听过后颇为好奇,便去查了查,那所谓的小厮便来自‘沉渊’。而事发之初就撞柱而亡的洛宁府衙王县令家中暗格的书信上,落款是‘沉渊王桓’。”
“我不管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萧子衿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叩,冷声道,“他们同叶净都得血债血偿。”
季远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温柔点头:“我会让人留意他们的踪迹。”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让它成真。
当夜季铃便收到了来自自己哥哥的消息。她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灯下,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桌面,看了信件内容后肉眼可见地眼睛一亮。
站在旁边的手下看到她唇角泛起的笑意,脊背一寒。
能让妖女那么高兴的事情……多少不见得是好事。
“你们俩,”季铃在两人惊恐的目光下笑嘻嘻道,“去把五公子请上来。”
这时候犹豫一下都是对阎王爷的不尊重,两个手下赶忙答是,麻溜地去地窖提人了。
比起刚被抓的时候,如今的季煜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他的手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了下来,现在伤口还没好,包着白色的纱布,整个人蓬头垢面地瘫软着,被拖出来也没反应,直到见到季铃才高声尖叫起来。
“不要!!求求你不要!!!”他疯狂地挣扎起来,像一条扭动的臭虫。
“五哥你这是做什么?”季铃状若不解,“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呀。”
季煜连断手的疼痛都顾不上,不住往后挪动:“你放过我吧,阿铃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对你们兄妹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了。”
“哎呀,”季铃笑道,“五哥你可太妄自菲薄了。这样吧,我们像你当年同我做交易一样,也做个交易——你上次说曾经有个叫‘沉渊楼’的联系过你,你对这个‘沉渊楼’了解多少,如何同他联系?若是你告诉我,我便放你走。”
季煜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季铃:“即便是我说假的,那又如何?”
季煜吞了口口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落到这步田地,他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即便季铃骗他,他也无可奈何。
就像他当初告诉年幼的季铃,在药谷,弱者是没有任何选择权利的。
“三个月前,一封落款是‘沉渊楼’的信被送到了我手里,写信的人应当已经观察我许久了,他在信里问我,真的甘心这么一辈子都隐姓埋名,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吗。”
“哦,”季铃笑眯眯道,“五哥自然是不甘心的了,从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怎么肯呢,是吧?”
“没有!”季煜连忙反驳,又在她带着嘲讽的了然笑意中虚了半拍,“我没有……”
“然后呢?”季铃问。
“我问他是谁,他让我不要多问,只说自己能帮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代价是——我得将妻子和儿子交到他们手里。”
季铃饶有兴趣地问:“你没答应?”
“这种条件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季煜愤怒道,“那可是我妻子和孩子!”
季铃看着他,带笑的眼中逐渐冷了下来。
“你若是当年也能知道,那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就好了,五哥。”
“五哥……”
季煜想起第一次见季铃的时候,她就那么怯怯地站在一群厨娘下人里小心翼翼地喊他,身上是补了又补的衣服,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灰扑扑的,全是从灶台上蹭来的灰。而他穿着锦衣华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侍从:“这就是那个婢女生的小贱种?”
侍从点了点头:“是一对龙凤胎。”
季煜于是冲着年幼的季铃冷笑一声:“下等人生的小畜生,怎么有胆子叫我哥哥的?去,给我掌她嘴。”
小季铃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茫然地被从一堆婶婶里拉了出去,还没反应过来“啪”一个大嘴巴打得她脑子嗡嗡响。在第三个巴掌下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几个厨娘自小看着兄妹俩长大,于心不忍地别过了头。
最后是被听见妹妹哭声的小季远之拦下的。
他挡在季铃身前,替她挨了这一顿打,脸颊肿了大半个月都没消下去。
“对不起,阿铃对不起。”季煜哽咽道。
“晚了,”季铃漠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对不起的,五哥——你是怎么同‘沉渊楼’联系的?对方的主子长什么样?”
“他们给了我一块玉佩,告诉我若是我改主意了,就带着这块玉佩去江氏当铺典当,留下地点,自会有人前来赴约联系。对方主子我也没见过,但送信的蒙面人曾同我说‘我家姑娘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是多想想吧’。”
“我家姑娘?”季铃点着下巴思索,“居然是个女子。”
“阿铃,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我已经把所有都告诉你了,”季煜哀求道,“你就放了我吧,我保证永远不会再让你们两兄妹看到我。”
“我还有孩子和妻子,你就看在我没满一岁的孩子份上,放过我一次?”
季铃居高临下地冷漠看着他,一旁的手下惴惴不安地猜她的心思:“小姐,可要带下去处死?”
季煜瞳孔一缩。
“算了,”季铃别开眼,“将他送回西北寒石县吧。”
季煜:“!!!”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季铃,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逃过一劫。
“阿铃?!”
“别叫我,”季铃厌恶地一皱眉,“听到没有?带走。”
两个手下显然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了性子,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小姐,送回寒石县?”
“怎么?还要我重复第二次?”
听出她语调里的不耐烦,两人赶忙说不敢,架着季煜走了。
季铃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好一会儿似乎又有点后悔,怒火冲天地把桌上的茶器往地上一扫,在茶器的破碎声中拂袖而去。
眨眼间便到了头七。
这日大早断断续续下了三四日雨的岭东终于放晴,天际还少见的挂上了虹。尾部带着灰色斑点的信鸽送来了一封来自鄢都的紧急信件。
小皇帝的字迹秀丽又工整。
“静皇叔亲启。”
“据悉此次坎布拉尔所派南下使臣是其同母异父的三弟,甚得其心,若有意外恐安宁难保,望皇叔一切重之。”
简单说就是事情得办好,但也别得罪了对方。
元武帝心狠手辣,奈何天不许白头,还没来得及展示一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拿手绝活就一命呜呼见了阎王,到萧俞手里的时候别说兵权,能用的又没什么势力的人都没几个,若是现在两个大规模交战,他就是纯纯一个光杆皇帝。
这两年萧俞一直有意无意地讨好着十三部族,每年送美酒佳肴香车宝马也是打的这个小算盘。至于两国交界之地的冲突,因此家破人亡的百姓并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反正元国同十三部落恩怨由来已久,也不是第一年出摩擦了。
萧子衿对他的那些小心思了然于胸。
今年年初十三部落因为寒冬粮食不足侵入西北烧杀抢掠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又懦弱,又精明,小心翼翼地同他说不如这件事情便算了吧,送点粮食过去,便当是帮助邻邦了,也可展示元国的大国风范。
萧子衿冷笑一声刚想将这连篇废话的来信焚毁,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季远之礼节性地敲了门,进来见萧子衿下意识将信纸重新塞回了暗盒中顿时不好意思道。
“宫中送来的两句废话,不是什么大事。”萧子衿随口塘塞。
出于私心,他并不希望对方牵扯进太多的朝堂之事。
哪怕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徒劳掩饰。
季远之多少猜到了这封来信的目的,萧俞信不过萧子衿,除了给他送了一封信之外暗中还给季远之送了一封,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甚至佯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微微愣了一下又笑开了:“那便好——对了,‘沉渊楼’那边我有消息了。”
他自怀中取出季铃送来的那块玉佩,单看成色算不得好,甚至玉色中有明显的浊块混杂,若是单单送人是全然拿不出手的货色,但它的作用却很好地弥补上了外观上的缺憾。
而萧子衿现在需要的就是它的作用。
“带着这块玉佩去江氏当铺典当,自有‘沉渊楼’中人联系。”
萧子衿微微愕然。
叶舟追查此事数年才堪堪寻到了一点对方留下的踪迹,没想到这才几日季远之这边便有了消息。
如此恰到好处。
“……”他接过玉佩,神色复杂,“多谢。”
“举手之劳。”
季远之说得轻巧,萧子衿却知道哪有那么容易,若真如此简单叶舟也不会追查了近三年。他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觉,只是当被注视的时候会油然生出几分莫名的惶恐和愧疚。
“你身上的蛊毒……”
季远之不甚在意:“没什么大碍,双生蛊并不致命,只心绪不宁的时候偶有发作罢了。”
“况且,”他道,“这几年我已经习惯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脸上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落寞,教原先就心情复杂的萧子衿顿时心里不是滋味了起来总觉得自己像个负心薄情的人渣。
“是我走之后?”萧子衿问。
季远之既没说是却也没说不是,甚至垂下眼一副并不愿多言的模样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萧子衿便当他默认,一时牙根酸涩,说不清什么感觉。
这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地忘掉季远之——为他端药的季远之;为他求医的季远之;为他起争执的季远之,还有最后在药谷出口处,远远望着他送他离去的季远之。
他不敢去想若是季岩知道他放走了自己他会有什么下场。
陈家的数百条枉死的人命背负在他肩上,太子旧党的希望压在他身上,让他全然不敢去思考半分儿女情长。
每当他有一丝软弱,一丝犹豫,总会想起老太傅跪在湿滑长了青苔的石阶上时那极深极重的一眼。
也许当时年过半百的老太傅就意识到了,屠刀即将挥下——那是从古至今不可违逆的君权对可能动摇自己之人的警告。
季远之像是看出他的愧疚,眉眼弯弯:“阿楠,这是我愿意的。”
“当年放你走是我愿意的,如今成为你的刃也是我愿意的。”
“你不必有愧。”
萧子衿避开他专注的目光沉默下来,思虑良久后他突然说:“此前我问过沉舟双生蛊是如何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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