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是这么能耍嘴皮子。宁予桐拍掉他的手,拉过沈铎转身便上了台阶。
午后三点多钟的光景,公馆里头已经十分热闹了,来客似乎都聚集在正厅,他们刚穿过走廊便听得前面人声鼎沸。宁予桐以为要直接进去,但蒋锐拐了个弯,带他们绕到了主楼旁侧一栋二层高的小洋楼,楼墙向阳面挂着半扇鸢萝,藤蔓间正熙熙攘攘开着花儿。
蒋锐兀自推门而入,只见屋内装潢考究,朝南一隅用四方桌摆开牌局,座上是两个中年人和一名年轻女眷,旁边的沙发上还有一对老夫妻,两鬓霜白,看打扮应该就是蒋家曾祖和曾祖母,他们原本正说着话,随后顺着声响转过头,一时间忽的安静下来了。
人不算多,但小孩儿从家宴后就没碰到过这种阵仗,下意识要后退,所幸叫沈铎拦住了腰。
许是见他拘束,牌桌上的女眷笑着问蒋锐:“正要叫人去逮你呢,你倒先回来了,这两位是……?”
“怕什么,我又跑不了。”蒋锐回了她的话,顺势介绍起来,开口的女眷是他堂姐,另外两位是家里的伯父。他把小孩儿和沈铎一齐领到老人家跟前,蒋家曾祖手里拄拐,虽有近百高龄,却也精神矍铄,他的太太比他小几岁,穿着一身丝质唐装,想是年少从戎的缘故,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里仍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英气。
两位老人的身体都不错,只可惜曾祖上了年纪有些耳背,蒋锐俯身重复了几遍他才明白来客的身份。他朝他们招手,小孩儿侧头看了沈铎一眼才默默上前去了,先是对老人家说了日月昌明松鹤长春一类的吉祥话,尔后才将带来的寿礼打开——他们送的是一株并蒂莲开白玉雕,蒋家曾祖好玉器,曾祖母喜莲花,这份礼物是他和沈铎一块儿敲定的,不单为着贺寿,也意在祝愿二老长长久久幸福美满。
投其所好是送礼的唯一关窍,礼盒一开,蒋家曾祖果然连声称赞起来,曾祖母更是展颜,一伸手便把小孩儿拉到身前去了。
“老三我是知道的,倒是你不大常见。”曾祖母将他前后一通打量:“确实是我们了了家的阿囝,竟然长得这样俊俏了,你妈妈总是心肝儿心肝儿地叫你,我记得呢。”
了了是族中长辈对宁老夫人的爱称。
小时候不打紧,如今在外头被这么说,宁予桐大抵觉得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唇才说:“妈妈疼我,跟您疼蒋哥是一样的。”
曾祖母说:“他哪有你乖,没规没矩,我才不稀罕叫他心肝儿!”
这话叫周围的人都笑开了。蒋锐很是捧场地抱怨老祖宗拿他开涮,曾祖母没理他,转头又来摸小孩儿的手,触感不大对劲,老人家楞了一记,问是怎么回事。
小孩儿回头去瞧沈铎,他立时便过来解围了,还是原先那套说辞,但没讲得太详细,只叫他们知道是车祸伤的。
曾祖母听了握着他的手不放,连声直说可怜。宁予桐含混应了声,虽说出门前早预料到会被问缘由,又是长辈心疼,可他到底不喜欢身上的异样一而再再而三遭人瞩目,他求救似的递了眼神,一旁的蒋锐会意,当即招呼仆佣过来把寿礼收了,揽着自家曾祖母的肩膀引她往别处聊,顺势哄她松脱小孩儿的手。
小孩儿不声不响躲回沈铎身后,原先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女眷迎了上来,笑吟吟说时间尚早,问他们要不要趁着开席前的空档再推几把麻将。
蒋家人刚才玩儿的是南方牌局,牌有软硬双翻财神钱,因为牌型简单所以和得快,加之赌注大,一圈下来输赢都刺激得很。蒋锐今天手气不大好,午饭后就输了七十来万,他一边示意家眷靠牌桌围坐下来,一边喊宁予桐替手,小孩儿说不会,但他连听都不听便把人摁进椅子里。
并非自谦,十六岁时牌九确实不是小孩儿擅长的东西,虽然那时沈铎教过他,但也只是一点皮毛,况且家里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和外头应酬的规矩不同,一注五位数的消遣,他不信自己能对付得游刃有余。
宁予桐只想起身,桌上坐庄的蒋锐的堂姐看他面露难色,便开口安慰他只是替手,蒋锐不至于欺负人,输了有自己担着,赢了就做来客的谢礼,他收了当零花钱便是。
盛情难却,又不好扫了老寿星的兴致,小孩儿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好在牌桌上他并不只有一个人,沈铎在仆佣搬来椅子后同他一道坐下来,打算替他看牌——唯独他这一侧是二挑一,作弊做得光明正大,但主人家却也没异议。
尽管途中难免磕碰,牌局到底是起来了。一群人不动声色酣战,桌上天南地北各式有趣见闻都拿来聊了,起初宁予桐还时不时犹豫,但叫沈铎搭了两次手之后也渐渐能沉住气了,甚至还能见缝插针吃一口送到嘴边的酥皮点心。一圈不到,不知是不是手气好的缘故,他帮蒋锐捞回了七八万,眉开眼笑的,吃得也愈发勤快,腮帮子都鼓出圆滚滚的一块来。
蒋锐的堂姐觉得有趣,聊着聊着又同他搭话,问他右手伤势这样重,平时会不会不方便。
小孩儿正看牌,闻言抬眼懵懵瞧她。
蒋锐的堂姐解释道:“我们家有亲戚是骨伤科专家,从前我在乐团弹钢琴弄坏了手,就是他帮我看的病,你要还不舒服,可以叫阿锐联系他。”
宁予桐搓了两下牌,换手打出去一张六筒,点了头却不置可否:“姐姐也弹钢琴吗?”
“年轻的时候弹过一阵子,现在手生了,弹不好。”
“她在柯蒂斯待过,”一旁观战的蒋锐漫不经心接话,又问:“……你说哪个医生啊?”
“什么记性,五叔母那边的伯伯,在法国的医学院当教授,好厉害的。”
蒋锐探头扫牌面:“厉害到要你来介绍,怎么,生意不好?”
蒋家女眷啐他:“又不是跟你说话!”
姐弟俩斗着嘴,不防沈铎又帮宁予桐摸了一张万牌出来,东西南北四风并万字,正正好好胡了一台八十八番大四喜——按照赌注,这把能有二十来万的回账,小孩儿自己都吃了一惊。
“承让了。”沈铎淡淡道谢。
蒋家女眷愣了好半晌,捋清牌局后才懊恼蹙眉,直怨自己不该多话。蒋锐当即笑得更加猖狂了,讨嫌得让家里的老寿星都忍不住拿拐杖敲他的二郎腿。
临时起意的话题到这里便没再聊下去,两圈麻将打了一个多钟头,一直到仆佣代正厅招呼客人的蒋家长辈过来问话,座上两位老人才示意他们可以撤下来了。
时间将近六点钟,收了牌九,小孩儿牵着沈铎的手一齐跟主人家往前厅去。他替蒋锐赢回了至少半数老本儿,因此这个不靠谱的外家哥哥一路上都在叫他小财神,马屁拍得格外殷勤不说,甚至当真把赌注统统送他当零花了——他难得嘴甜一回,宁予桐心情也跟着变好,半道上还拉着沈铎悄悄咬耳朵,同他商量如何瓜分那一份落入他口袋里的账目。
沈铎侧身听他像只小喇叭似的宣扬自己的战绩,随后毫不避讳地顺势亲了他额头一口,结果刚亲完后腰上立刻挨了一记掐。又惊又臊的小孩儿被他弄得差点跳起来,回过神一面教训他一面示意前头还有蒋家人在,表情像是想生气又得憋着,横眉瞪眼的,招得沈铎还想逗他。
他们随蒋家人进了大堂,老寿星一出现,来客纷纷聚拢上来问好,小孩儿在沈铎身后探头打量四周,这座主楼不仅外观恢弘,建筑内部天顶更是高阔,悬吊的水晶灯流光溢彩,灯下一应布置华美万分,厅堂之中甚至还立着一面金铸的百寿图,由外及内无处不显露着蒋家极尽奢靡的做派——场面是做足了,不过也跟小时候出席过的宴会没什么区别,盛大单调,唯一令小孩儿在意的是几道来自宾客的目光,很莫名的,那些眼神称不上友善,其中一人甚至还带着一丝针尖般扎人的轻蔑。
看面孔都是生人,小孩儿不解,猜测大抵是从前在生意上有过瓜葛的敌手,但不论恩怨深浅亦或还有纠缠,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应对,更不能应对,因此只好避开视线,敛了声息将自己藏得更深。
蒋家曾祖在蒋锐的搀扶下很快同宾客们寒暄了一圈,随后高声宣布寿宴开席。
厅里的人群散了开去,蒋锐招呼他们到长桌旁用餐。小孩儿外食有讲究,蒋家后厨一早便依他的习惯专门备好了一份餐点,摆在餐盘里端上来的多是鲜嫩绵软的吃食,还有一小切甜香诱人的欧培拉,只不过还没放好就被沈铎拿走了,刚才打牌吃了不少点心,他怕他没胃口吃正餐。
于是宁予桐只能先对付眼前的一碗参须鸡丁粥。
沈铎看顾着他的晚饭,同时也跟蒋锐在谈一些他不大明白的事情——似乎是关于和祉总部出境的事宜,蒋氏参与其中的商厦项目工程过半,还有部分手续需要再同那边的政府机关联络,但看样子困难不大,能否厘清也只是时间问题——他们还提到了前阵子收购的MCU工厂,大约对现有主管并不满意,沈铎考虑重新聘请有相关经验的外籍负责人,蒋锐则提醒他得派个人盯着,能不能投产是一回事,投产后如何跟两边打交道又是一回事。
沈铎剜了一勺龙虾肉放进小孩儿的盘子里,问:“你有人选?”
蒋锐说:“还没想好。”
两个人都没主意,这一桩便摁下不提了。
听多了头疼,又不知道怎么插话,小孩儿无聊得来回舀着一勺粥。折腾大约半刻钟,秦峥夫妇到场了,小孩儿这才又精神起来——他赴宴本就是为了见朋友——几个月来秦峥几乎一直待在海岛上陪产,乍一看没瘦,只是人晒黑了一些,一来便很热情地逐一跟他们打招呼,他的妻子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尽管彼此并不熟悉,她还是在落座后优雅地朝小孩儿颔首致意。
宁予桐对她回以一笑。
仆佣过来递送吃食餐具,秦峥接了一份汤羹递到妻子面前,转头问小孩儿身体如何。宁予桐说没大碍,他又朝沈铎问道:“最近医院的检查都有去吧?胃也没事儿吗?”
“指标都正常,”沈铎说:“他不爱出门,一般都是医生过来家里。”
秦峥哂然,说都是你惯的,一个大活人,好歹也要出去透透气。
这回答听着不顺耳,小孩儿放了勺子说:“我这不是出来了么。”
“而且你怎么不信我呢,”他装模作样找茬儿:“我说没大碍你不听,还非得问他,结果不都一样吗?我还会撒谎呀?”
秦峥叫他噎了一记,语重心长说:“你不懂。”
“不懂什么?”小孩儿继续为难他。
秦峥没辙,一脸无奈地拿手指点他,蒋锐在旁边坏笑道:“你不懂,你秦哥当了爹看谁都是儿子——操心哪!”
“什么破嘴,”秦峥骂道:“我是你爹!”
“也不是不行,我爹在你后头吃饭呢,你俩打一架,谁赢了我给谁磕头。”
“你特么……!”秦峥随手抓了桌上的餐巾就朝他丢过去了。
快三十的人了,干什么呢。沈铎单手搭着椅背直摇头,宁予桐也终于破功笑出了声。
其实年少时他们多的是这样没有营养的拌嘴,或许旁人看来未免太不顾礼仪,但对于他而言,他没有应酬宴会的记忆,置身在这样一场盛大的宴会里,总要抓住一些熟悉的人和事才能让自己感到心安。这是他无法诉诸与人的隐秘心思,哪怕是沈铎也不行。
一群人就彼此的近况聊了会儿,但弯弯绕绕,最后还是谈到了公事上。
盘子里的东西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宁予桐支着下巴,只觉得说话声听着愈发昏昏欲睡,后来索性把脑袋搭在沈铎肩头不动了。沈铎低声问他要不要回家,他用鼻音哼哼了两声说不要。
这一桌子就他们几个人,他一困倦,人人都瞧得出来,但秦峥夫妇似乎还有事情要和沈铎商议,因此最后是蒋锐这个最不靠谱的先过来叫他,打算要带他去中庭散步醒神。
小孩儿歪着头闷闷瞟人,很明显不乐意去,可看餐桌上的架势大概还要聊很久,左右也是乏味,他还是挣扎着起来了。
或许是不放心,在他离座时沈铎特地嘱咐随行的两个保镖一道跟了上来。
蒋家公馆的中庭在设计时多预留了将近一倍的面积,庭院造景雅致,树木坐落亦是遵循风水道法做成锁财阵,虽然气势无法同后山高耸的密林相媲美,但也可供平日赏玩。为着曾祖过寿的缘故,蒋家人今日更是特地在庭内的草坪上摆了酒水,还重金请来了一支管弦乐队,用以缓解席上宾客们交际后的疲惫。
蒋锐带着小孩儿过去时台上正在演奏埃尔加的《爱的礼赞》,一首赠与情人甜蜜爱意的乐曲,旋律优雅又柔和。周围的客人三两成群散落着,仆佣为他们端来了两杯香槟,宁予桐犹豫了一记,想伸手,可还没等蒋锐开口身后的保镖便制止了他,一板一眼说,沈先生交代过了,您不能喝酒。
怎么看得这么严。小孩儿难以置信地拧眉瞪人,蒋锐知道他的脾性,因此立即嗤笑着圆场,一面骂沈铎老古板一面让人换来了一杯果汁,但宁予桐没接,他推了杯子,一脸的不悦。
说赌气便赌气,几岁哪。蒋锐觉得好笑,他示意两个保镖退回去,自己也没要酒,只继续跟他聊路上他们一直在讨论的事情——他问他想不想出来工作,反正有的是位置,闷在家里太久是会闷坏的。
小孩儿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一个药罐子,出门给人当累赘?”
“什么累赘,难听。你不是在学着做生意了吗,不想帮忙学那个做什么?”
“……总该懂一点的。”
“啧,”蒋锐不耐:“工作而已,又不是要你事事亲力亲为。”
他想了想,又说:“颐品在你大哥手里,现在想拿估计够呛……要不要回你家里,或者,和祉?”
宁予桐像看傻子似的瞪他:“你在开玩笑吗?”
“谁跟你开玩笑,和祉你跟老三一人一半是迟早的事儿。”
小孩儿回过头,眉毛还紧皱着,仿佛没听懂他的话。
“看我做什么,说错了?他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么,和祉跟沈氏不一样,你们自己的家业,多好啊,清闲,你想管就管,不想管了就扔给他,”蒋锐说,“我们宁总聪明又多金,工作不过锦上添花,当玩儿一样,是不是?”
小孩儿没好气说:“我是去捣乱么?沈铎很累的,打理和祉没有你说得那么轻松。”
蒋锐不以为意,笑道:“那你更该去了,是不轻松,可至少他把家底搬出去了,不用受制于人。”
小孩儿没再接话,只静静看向不远处正在演奏的乐手,蒋锐以为他出了神,但很快,他突然没来由问:“你们需要的是我吗?”
“……?”
这下子换蒋锐愣住了。
台上的乐声已经跃过了高峰,情意婉转结束在主调和弦内,一曲奏毕,乐手们起身向宾客致意,四下里响起了零落的掌声,声潮渐歇后,他仍旧凝望着那个地方。
蒋锐惊了一瞬,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看他,庭园夜灯的柔光清晰映照出他脸庞的每一寸轮廓,他的皮相生得极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不知道是不是被沈铎养大的缘故,有时他实在太过寡言,内敛得像一潭掷了石头也难有波澜的湖水,因为过分平静而显得心事沉沉难以捉摸,可再一端详,外表又真的同十来岁时别无二致,就仿佛这些年从未长大,整个人总是透着一种孕育于乌托邦之中、脆弱得一触即碎的天真。
他察觉什么了吗。蒋锐疑心,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犹豫再三之后,他抬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如若是真的二十三岁的宁予桐决计不会放任他这么嚣张,但现在,在他眼前的是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所以他得逞了,甚至还像家里端着架子的长辈一样教训他,说,需要,当然需要,我们桐桐又乖又出息,谁不需要你呢。
“……骗人。”
宁予桐轻笑,避开他想再作恶的手,佯装嫌弃似的往旁边挪了两步。
他们在原地等待乐队更换曲目,但半途有客人从旁边靠过来了,约莫是想和蒋锐交谈,又不知临侧的他是什么身份,因此只能带着歉意和试探的眼神停在几步之外。
蒋锐拧眉,刚想找借口推脱,但宁予桐却伸手拦住了,很懂事地表示自己想去其它地方再走走。
“你们聊吧。”他对客人示意。
来客道了谢,但蒋锐还是不放心,他看了一眼手表,要他跟着保镖回正厅去,可宁予桐没搭理他,只是很敷衍地回应了一声,环顾四下后便径自顺着中庭西南方的一条小径走去了,瞧着当真要再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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