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半年间的心思不该毫无用处,情况不对,沈铎追问发病的主因,但前后换了几个医生来看都只说是体弱着凉才引起发烧,唯独其中一个谨慎些,走前向沈铎解释或许还有病人自身情绪的问题,发烧存在外因,但相较同样的病例,小孩儿的表现更像是某种应激症状,他看过他的既往病史,结合患有躁郁症又因车祸丧失记忆这两点来考虑,他的精神其实极易遭受外界刺激。
沈先生,如果您希望唤醒病人的记忆,我们建议采用心理咨询等更为温和的手段进行治疗,虽然耗时间,但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医生委婉的警告叫沈铎面色森寒。
他从来没有想过让小孩儿恢复记忆,从前如何并不重要,他能活在身边人为他铸造的坚固且幸福的保护罩里就成了,老太太不奢望也不愿意他记起来,沈铎思前想后最怀疑的人仍然只有宁予杭。他太了解另加这个虚伪至极的兄长,对方擅长用正义凛然的借口为自己的私心买单,他一直厌恶他,一度还想要他的命,宁予桐失忆后最不满的人也是他,保不齐,便是他趁着小孩儿回家的功夫跟他说了混账话——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按照宁予桐的脾气,断断不可能忍气吞声,他的小孩儿最是骄傲,如何能容忍旁人的欺骗与隐瞒,更何况,那是他的母亲,他的家人。
这么想来就说不通了,但沈铎仍旧对半山的事情存疑,他觉得兄弟间或许聊过什么,可他拿不准他们聊到了哪种地步,是六年前的不辞而别,还是回国后他做过的种种错事?倘若真要让他们离心,那么宁予杭完全不用和盘托出,只需要做些模棱两可的提醒便足以引起小孩儿的怀疑——假使他还有旁的证据——沈铎眯眼想,他有的是证据,文件、照片,或是其它见了鬼的还没被毁掉的物件儿,只要能够证明他们在数年间毫无交集,又或者向他透露一点另外那个人的存在,就能轻而易举撕裂、粉碎他们的关系,到时候,他就真正成为了一个骗子,因为谎言,再深的爱意也会变得毫无底气。
他坏事做尽千夫所指,求的只是一场白头,就算报应迟早要来,那也不该是现在,更不能是现在。
他应该重新考虑老太太在宁予杭心里的分量了。
这场病生得蹊跷,然而沈铎再疑心却也毫无头绪,实际上他连合眼的时间都难有,宁予桐发着烧,他在床边同样整宿熬着不休息,他睡不着,也不想睡,小孩儿烧得最狠的那个晚上身边根本不能离人,他像是被鬼怪戾住似的惊厥,一会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会儿又迷蒙睁眼说胡话,沈铎都跪到床前了他还执意要找他的沈哥哥,声嘶力竭,听得人摧心剖肝一样的痛。
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难受,沈铎握着他的手更是一刻都不敢放,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他出车祸时的模样,浑身淌血奄奄一息,恍若神明垂怜都无法挽救他的性命。那是他一生的噩梦,如果可以他愿意代替他承受所有的折磨,但可惜他不能,他唯一做得到的事情只有徒劳的陪伴,跪在床边吻他因为哭泣而湿漉的眼睫,一遍遍告诉他他在,他的沈哥哥永远在这里,永远不会离开他。
即使旁人在场,他仍然不停哀求,姿态几近卑微。
烧得这样狠,事情到后来也还是没瞒住,百日宴结束有三天,保姆阿姨下山来送治苦夏的药膳,一进门就被屋子里各式各样的仪器和医护吓到了,沈铎无心拦她,因此她一回去老太太便着火急火燎赶过来了,径直闯进主卧里,在床前小心翼翼捧着小孩儿的脸细瞧了好半晌,人都气得发抖了,转头便指着鼻尖骂他胆大包天。
你们居然,你怎么敢,怎么敢骗我呀?!她撕心裂肺质问。
沈铎垂眼看小孩儿那只刺了留置针的手,没有任何辩解。
不是头一回被瞒着了,老太太气得不轻,可红着眼睛骂到最后也不知该怪谁了。比起隐瞒,她更像被自己的疏忽打击得不轻,保姆阿姨帮她一道给小孩儿换冷敷的毛巾,她只一低头眼泪便掉下来了,抬手抹,可越抹掉得越凶,最后只能背过身不看人,一面接了保姆阿姨递来的帕子一面埋怨,他总是不说,他总是不说!明明自己不舒服也不肯叫我知道,每次都是这样!
保姆阿姨不忍,说,小少爷懂事,顾念您呢。
他哪里是顾念我!老太太倏地拔高了声音,被提醒后又赶忙压低了,咬着牙说,他要真顾念我,当时就该跟我说他不舒服!我老了,真的老了,又留不住他,他要是不说,我怎么猜得到!你说他不告诉我,是怕连累我,不想让我担心,可我这颗心什么时候放下过呀?!
他以前,他以前就经常看医生,还得吃好多药。老太太哽咽着又说,那些药,苦,他不愿吃,一开始哭得好厉害,简直要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可,可我没有办法呀……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带他来,又让他受这么多罪,他不愿告诉我,是他恨我,他应该恨我……
她实在是伤心坏了,保姆阿姨忙不迭出声劝,您糊涂了,小少爷最是孝顺,怎么会恨您。
老太太低头垂泪,一昧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不再说话了。
医生时刻守着,恋人和母亲更是寸步不离,饶是这样,宁予桐仍旧断断续续烧个不停,等温度真正降下来,也堪堪过去了五六天——他是在退了烧的隔天深夜醒过来的,那时沈铎正在主卧外头接电话,近一周的时间里他搁置了手头所有的工作,连总部外迁的事项也不管了,和祉不是沈氏,就算内部动荡也有一套稳定的运行机制,它是沈铎亲手打造的一言堂,管理层权力受限,许多要事没了他的裁决便一日日拖着办不成,因此助理不得不硬着头皮把电话打到云山苑来。
沈铎阴着脸训人,结果正那时候,又听得老太太的一声惊叫,他当即便把通话掐断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小孩儿却像被这一烧烧掉了浑身的劲头,没精神,醒来后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单单对着天花板出神,叫看护扶起来靠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老太太怎么在这儿。
你发烧了呀囝囝。保姆阿姨一边拿湿棉棒蘸他的嘴唇,一边跟他解释。
他还是一脸的茫然,呢喃说,发烧了?
老太太就在他身边坐着,隔着被褥极轻地拍了一记,哭着骂,哪里有你这样的孩子!要不是我打发人来了,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
小孩儿怔忪,似乎还是没明白她为什么掉泪,但很快便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
老太太没绷住,终于伏在他肩上呜咽起来,嘴里反复哭诉的都是不要再骗妈妈之类的话。小孩儿慢慢抬头,床边的灯盏光线柔和,他的视线落在床尾的沈铎身上,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雪夜一般深邃幽寂。
……辛苦你们了。他又说。
大抵是喉咙也烧干了,他的声音格外嘶哑。
第60章 你不会撒谎
大费周章折腾了一场,好在最后烧退下来了,人也没事,老太太才不至于夜夜垂泪。
她当真被吓坏了,不仅心惊难眠,就连做了两三趟检查的医生的话也不信,非得让他们将报告里的数据一项项解释清楚了才放人。有过数次被瞒骗的经历,这一遭她谨慎异常,无论宁予桐如何劝慰都不愿离开,若不是医生交代病人需要卧床静养,她甚至还打算把人送回家,再不济,也弄到海城国际去,总之非得寻处云山苑之外的清净地方将他好生照看起来。
沈铎理解她的做法,宁予桐却不明白,只以为主意是他出的,母亲不好责怪,因此一切罪责便都落到了旁人身上。他不愿意偏帮谁,可也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倘若同意老太太和保姆阿姨一道住下,那么主客卧都有人,为避不便沈铎必然要别居,挑来选去,家里容得下他的地方竟然只有一楼的那间书房。
宁家小少爷越想越为难,沈铎倒无所谓,很快便挑了个老太太不在的时候告诉他自己愿意搬到书房去,说到底这样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再者主卧和书房也无非是楼梯上下的距离,他照样在家里陪着他,处理起公事来也不会影响他休息。
他的表态让宁予桐有些惊讶,傻傻问他为什么不介意。
沈铎正帮他整理腰枕,闻言撑着床俯身厮磨,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老太太做得对,的确是自己不会照顾人。
宁予桐没答话,鼻息交错,他眼睫低垂,唯独攀着沈铎小臂的手指不知不觉收紧了一些。
后来他便什么都不再问了——问了自然也是没用的,沈铎已经主动退让,他的坚持毫无意义。
于是乎老太太就这么留下来了。虽说商量好了是暂时照顾他,但她也不含糊,打头天起便跟盯贼似的盯他吃药,每日都得定时定点休息不说,偶尔咳嗽一两声她也如临大敌。
她吩咐管家流水似的往云山苑送东西,贵的罕的食材将冰箱堵得满满当当,不单供着保姆阿姨料理三餐,还用以她向正儿八经请来的营养师求教——为着这个母子俩在主卧里拌了一次嘴,长辈亲自做羹汤的待遇整个宁家无意只有一个小的受过,可仔细算来,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太太现在的身体哪里还能容她这样折腾。
宁家小少爷药都不吃了,据理力争说母亲上赶着受罪,然而老太太不为所动,说哪里是受罪呢心肝,妈妈只是学一点,别管有用没用总归是有好处的,更何况我还没下厨呢,你要真担心我那到时候给我打下手好不好呀。
宁予桐支着额头,闭眼说,我不要,我不想看您这么操心。
老太太说你身体不好,我多操心些又怎么了。
……我不要!宁家小少爷气坏了。
他有些晕眩,老太太连忙帮他抚背顺气,可态度却没松动,说我有分寸的,你别管就是。
宁予桐把脸闷在手掌里没作声,老太太收回手,听着他低低喘息的声音也抿紧了嘴唇,可态度还是那样,只软了语气来哄他,说,心肝,妈妈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小事了,你不要生妈妈的气。
她说话时犹带哽咽,好半晌,宁予桐慢慢抬头看她,眼眶泛红,神情愤愤又茫然。
母子俩相顾无言,老太太最后看着他把药吃完便起身走了。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沈铎并不在场,是心系主顾的保姆阿姨夜里到书房送茶时提了一嘴他才知晓。保姆阿姨当时就在旁边,她听着感觉这并不是太大的矛盾,无非母子俩彼此关心则乱罢了,老太太可怜,她希望沈铎能从中劝上两句,毕竟家里的小少爷失忆了,又只听得进他的话。
老太太倚重您呢。她说。
沈铎接了茶盏靠在椅背上听她请求,随后只略略点头,却不明示答应与否。
他在外人面前贯来寡言,保姆阿姨不好多说,收了茶盘便退下了。
六月末,日头落得越来越晚,天气也愈发炎热,即便入夜也能听见露台外蝉鸣嘈杂不休。老太太前后约莫待了五天,母子俩吵的那一架她显然没放心上,隔天便面色如常去主卧送药了。她是一心一意只顾家里这个小的,平时不大理睬沈铎,哪怕用早饭时碰了面也鲜少回应他的问候——她在云山苑住着,可到底还是不习惯他们的生活,有回沈铎去卧室同小孩儿道晚安,不巧被她撞上了,只一照面便莫名惊掉了手里的一杯热奶,沈铎上前扶她,她却打开了他的手,像是想起什么又不好发作似的,一昧恨恨地瞪他。
她忍得辛苦,但临走那天倒真下厨给宁予桐煲了一盅药汤,全程都不假人手,就连保姆阿姨想帮忙都被她支使到一旁待着去了。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叫她这般苦熬心血,来接人的宁家老三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宁予桐虽然跟她置气,可终究是懂事的,见她亲自动手心疼得很,也不拦了,还乖乖窝在厨房里陪她说了好一阵的话。
那盅汤点煲了大概一个多钟头,里头多是补气归元的料子,沸出的香气也闻着也不错,只可惜关火的时候宁予桐太过着急,没等老太太找来手套便光着指头去端,结果不到几秒就给烫松手了,砂锅瓦瓮混着汤水喀嚓碎了一地,还险些将他的脚背烧出燎泡来。
他吓了一跳,老太太也慌了神,听见声响进来的沈铎当即把他摁在椅子上,一面厉声让保姆阿姨拿药箱一面掀开他裤腿察看伤势。
老太太急得直打转,连连问伤到哪儿了弄疼了没,说话间看都没看地上那摊汤水。
宁家小少爷呆坐在椅子上,没能回神,眉眼间也透着些许沮丧。保姆阿姨取了冰袋垫在他指腹下,见老太太六神无主,便也拉着她坐下来,抚着心口拿吉利话安慰两位主顾,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呀。
然而宁予桐仍旧怔忪,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吭。
这桩小意外叫老太太走得一步三回头。
七月伊始,天边已时常能见到厚重的塔云,午后亦多骤雨,但因高温,被浇湿的地面很快又如断流的河道般迅速干涸,只是水汽蒸发时极为黏腻,就连走在树荫下都叫人烦躁不已。
过午,烈日暴晒,高楼建筑的外墙亮得刺眼,沈铎从书房出来,途径客厅时顺手拉上了落地窗的纱帘,进主卧前他有意放轻了动作,因此细微的开门声并未吵醒还在床上的宁予桐。
卧室里的帘子关得更严实,没有光,四下寂静,宁家小少爷仍在睡觉。
自从老太太离开之后他便总是嗜睡,虽然检查做了好几趟,说是无碍,可一天之中他很少有清醒的时刻,即便有,大多也只卧床出神,话更是少说,整个人沉默得像是摆放在橱窗里的一件展品,漂亮精致却毫无活力,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他也不愿外出了,更不愿见人,屋子里但凡有点光亮他都要避开,哪怕是跟沈铎一道待着,他也得把窗帘闭得严丝合缝才会安心蜷在他的怀抱里。
久病难愈,他瘦得比之前更厉害,稍一低头背后的蝴蝶骨便支棱得硌人,沈铎抱着他的时候总感到不安,更叫人心惊的是他又开始打量他的双手,次数频繁,仿佛头一天才看见那些即使愈合了也形状可怖的疤痕。
沈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敢问。
有那么一段时间云山苑的白天与黑夜无甚区别,沿海城市的夏季,外头连钢筋都要晒化的时节,这套公寓却始终阴冷得像个地窖。宁予桐情绪不高,即便下床也只会光着脚在屋子里来回游荡,如若碰上沈铎办公,他便独自一人在影音室里翻看那些单调冗长的纪录片,抑或下楼坐在客厅地毯上对着玻璃水箱发呆,一直到沈铎结束工作过来找他,将他冰凉的双脚握到掌中捂热。
可即便这种时刻他们也鲜少交流。
偶尔他也是愿意说话的,为着老太太安心,保姆阿姨大概一周来两趟,随身带的多是滋补品,大暑那天还特地给他熬了一罐酸梅汤,她同老太太一样真心疼人,来了几回,见他总是消瘦,便忍不住玩笑似的说他那肚子能藏东西,甭管旁人喂了多少都不长肉。
那时宁予桐正捧着碗喝汤,闻言鼓着腮帮子就凑过去了,挑眉示意她捏,等她捏完了才把一口酸梅汤咽下去,笑眯眯说,您捏到了吧,哪里不长肉,再长我可就吃不消了。
保姆阿姨哎哟嗔怪起来,一颗心都要被他哄化。
有她在的时候宁予桐似乎就放松得多,出于诸多考虑,沈铎原本想请她常来,但时间一长他又察觉小孩儿应付得有些吃力,大抵面上再亲和也还是外人,背后又有老太太等着交差,因而他在保姆阿姨面前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为了让她卸防,好叫家里的母亲不担心罢了。
沈铎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事事精细地养着,却又事事不如意,宁家小少爷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沈铎不敢离开半步,更鲜少让外人扰他休养,就是秦峥在内的几个老相识想来探病也被一口回绝了。
情况不大对劲,除了低落的精神状态之外,他对性事也表现出了莫名的渴求——沈铎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起初他以为只是偶然——真的像偶然,和祉在南法投建的大楼临近完工,有天晚上他约了几个外籍雇员谈事情,途中宁予桐洗完澡下来了,不声不响倚着门框看他。
时间不早了,沈铎以为他要人哄睡,只瞥过一眼便拨了内线要求助理接手会议,但话没说完,他便径自走了过来,沈铎伸手要接,没接到,反被他顺势扶着手臂跨坐到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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