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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瞒我瞒(再陈三愿)


郊野乏味,闹市喧嚣,去哪儿恐怕都没有直接上岛来得尽兴又清静。那小岛是他专门用来招待人的,六十五英亩左右,里头像模像样弄了一个度假村,还雇了酒店管家帮忙打理。人么,除了贴身保镖之外的帮佣是不必再带了,单是彼此熟识的客人们,船司,还有一艘八十英尺的阿兹慕,早晨从港口出发,大约中午就能到。
满世界都知道沈家老三费尽心思要哄家里人高兴,因此受邀的朋友没人驳他脸面,只是秦家的孩子落了地,秦峥脱不开身,一同前去的便换成了蒋锐身边那个男孩儿。
许靖舟根本没想到自己也会被邀请,他还记着同沈铎的过节,平时不见面都觉得对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怪物,知道要同去,尽管还有旁人,他也难免汗毛倒竖。
可蒋锐却要他大方一些。
快三十的人了,谁会跟你一个小兔崽子计较。他说,更何况他凶不了你了,你有用处。
有什么用处,许靖舟其实也隐约明白。明面上他是被邀请,但说穿了他也只算作陪,只不过他要应付的不是蒋锐那个几个秉性桀骜目中无人的老相识,而是在那群人里头看起来最是人畜无害的羊羔一样的宁予桐。
尤其他此时还失忆了,许靖舟一想到他和沈铎一同生活怎么都有些羊入虎口的意思,可他很快又被蒋锐提醒,不论这群人多荒唐那也是从小就打交道的,只有十六岁的记忆不假,但宁予桐未必拿捏不住沈铎。
出院后所有消遣的活动都找不着人了,这还不是拿捏得死死的么。
他说得仿佛宁予桐即便失忆了也像兄长们一样心机深沉。
许靖舟不大喜欢蒋锐用那种态度来看人。他们是故交,他的话或许没错,但许靖舟总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混蛋太绝对,他知道宁家的人贯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可再高深再厉害,宁予桐也只是个肉体凡胎。倘若他从前真的被沈铎当心头肉一样宠着长大,那么他现在就更不可能看得透彻。
一个被爱和善意蒙蔽的人谈什么拿捏,他能猜到他日夜相拥的枕边人是个死不悔改撒谎成性的骗子吗。
许靖舟想来都忿忿。
这一点上他和蒋锐一直存在分歧,但出海那天他还是表现得很着调,到码头会合的时候叫蒋锐拎着,乖乖地把人认全了。
开赌场的走船贸的又或者正儿八经吃官家饭的,他逐一叫了人,但岁数相差大,即便对方和和气气也不太能说到一处去。船司起航之后蒋锐有意留他在内舱旁听,可他待不住,最后便被打发到甲板上去了。
蒋锐要他把沈铎叫下来,那人正跟宁予桐一道在外头下国际象棋。
宁家小少爷原本是打算一上船就海钓的,但游艇行进节数大,即使是放流也很难诱鱼上钩,他索性作罢了。许靖舟上去时,他正用食指勾掉鼻梁上那副遮掉他小半张脸的薄粉色太阳镜,没注意周围,只一本正经盯住了棋盘,好像有些不高兴。
许靖舟走近一瞧,王棋两侧车象双兵相对,还是异色象,摆明了要逼和。
好半晌,宁予桐把太阳镜推回去,抬头和他打了招呼。
沈铎跟着点了一记头,没等许靖舟说话,他便起身让出了位置。太利落了,许靖舟不禁疑惑他是不是提前和蒋锐商量好了,必须让宁予桐身边一刻都不能空着,时时都得有人。
不过也是,他又想,目睹过那样血腥的场面,换做是他也决计不肯再让宁予桐孤身一人了。这个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外家哥哥其实有着非常决绝而坚定的意志,出过太多意外,沈铎总归会怕的。
沈铎下船舱之前先哄了小孩儿,但他赢得实在讨嫌,宁予桐没买账,挥手将他拨开了。师承名门是好事,可那么多年了他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未免叫人沮丧。
许靖舟一直等人下去了才坐下来收拾棋盘。
船司掌舵的技术不错,近海风浪小,游艇跟摇篮一样轻微晃动,此时舒舒服服睡一觉再好不过了,并不适合动脑子,因此许靖舟捏着棋子颇有些心不在焉。
离港口已经有百来海里,晴空无云,海水泛着玻璃珠子一样清澈透亮的粼光。他偷偷抬眼,遮阳棚巨大的阴影下宁予桐盘腿而坐,身上一件宽大得明显不是他码数的纯黑T恤,一条同样松垮的短裤,除了太阳镜和左手腕上的一串猫眼石,别的东西都没有了,整一个轻松闲适的二世祖。
他似乎又白了一些,沈铎带他回家休养的这一个多月,他的脸颊长了肉,撑着下颌眯眼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种无忧无虑的憨态。
但许靖舟和他对视,总莫名觉得有负罪感。
或许是因为他不习惯。二十来岁的宁予桐很友善,家里头他待长辈孝顺待兄嫂恭谦,因有姻亲关系,所以也会照顾他,偶尔还拉着他跟宁家老二那对双胞胎小鬼头一起打游戏。但他接触旁人的范围大概也仅止于此了,那遭车祸过后,许靖舟清楚意识到宁家上下从老到小,没一个人知道他真正的所思所想,他们是家人,也仅仅是家人,更多时候,宁家的兄弟们需要像生意人一样坐在一张桌子上谈家事。
那时的宁予桐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心无城府的。即便安静坐着,他也如同在琢磨心事,又或者是手头那一堆根本忙不完的公事。
许靖舟不知道短短时间里沈铎如何给了他这份安全感,他猜不到他们的相处方式,但左右蒋锐说宁予桐中意他,他也只管讨他开心就是了。反正对着这张脸,怎么合计都不是他吃亏。
许靖舟挪了一步象,找话头和他聊家里的囡囡。许幼仪那个出生不满三个月的小闺女圆乎乎的很有福相,招得老太太爱不释手。过阵子就是她的百日宴了,许幼仪收了他送去的一对金镶玉文玩,便托许靖舟来道谢,又问他能不能抽出时间回家赴宴。
宁予桐不置可否,说,看安排。
他又不是宁家长兄那样的大忙人,要什么安排。许靖舟看着他的皇后往前跨了小半个棋盘,有一会儿才说:“……两个人也行,看在囡囡的面子上,大哥总不至于把人打出去。”
宁予桐楞了一记,随后失笑。
许靖舟明白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可他还是没有回答,只突然问他,是不是很怕沈铎。
这下换许靖舟噎住了。他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直接,何止是怕,但凡是个人都不会喜欢沈铎,寡廉鲜耻居心叵测,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家伙。
他吞了口唾沫,含糊表态,奇怪的是宁予桐并不生气,反倒欣然点头:“他的确不容易招人喜欢。”
许靖舟心说当然。他没见过宁家人对沈铎有什么好脸色,甚至他家里人都厌恶他。
“你——你知不知道他跟沈家……?”他试探着问。
这么重要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满城风雨呢,许靖舟不信他没有探究的念头。
宁予桐很快又点头。
许靖舟猛地攥住棋子:“他告诉你啦?!”
“我问的,”宁予桐换了姿势,抱着膝盖斜靠在躺椅上,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出院后他一次都没回过家,我就问他是不是和沈伯伯吵架了,他告诉我,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不惊讶吗?不问问他为什么?!”
“……没有必要。”见许靖舟瞪直了眼睛,他笑了一记。
沈家父子历来不睦,沈铎说他自立门户时他便猜到这些年他们的关系大概没有丝毫缓和。他不意外沈家长辈的做法,假若非要有什么值得惊讶的,那就只是他没料到老爷子会将这件事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年少时他见识过沈家很多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规矩,但沈铎的长姐却是很偏袒这个弟弟的,如果连她都无法阻止,那么这对父子间一定产生了非常严重的矛盾。
不过这样未必不好。在沈家,他从来没见沈铎笑过,这对他而言无疑是解脱,因此他被告知结果后便不再执意询问缘由。
不管导火索是什么,一切都是沈铎自己的决定,他不想干涉他,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直率的男孩儿解释。
他思来想去,还是引回了话题:“先下棋吧,我找到了合适的时间就会回去的。”
“……”
许靖舟垮了肩膀。他还想再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好抬手抓了一把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神情挫败。
棋面还很干净,输赢未分,可男孩儿觉得自己恐怕没什么胜算了。
有赖得力的船司,他们在中午准时登岛。阿兹慕依照指引停泊在岛屿南岸,沙滩自两侧绵延伸展,细腻雪白的砂石在光照下非常漂亮。岛上有三分之二左右都是原生植被,乔木茂密的枝叶遮挡阳光,因此树干表面随处可见悬空盘缠的附生兰,温热的气候使得这里的花期比其他地方要长,也催生植物结果,五月刚出头,路过蒲桃树的时候却已经能闻到香甜的气味。
商定的假期统共一周,不算长,却也足够玩遍岛上的花样。度假村紧邻森林,但因是贵客,他们并不在酒店落脚,而是住进了约有六七公里距离的另一套别墅,那栋外墙一半都是玻璃的小楼背后就是一处十八洞的高尔夫球场,楼顶的露台还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据说在晴朗的夜里可以毫无阻碍进行观星。
蒋锐一直是个顶会败家的,从来不亏待自己。
许靖舟是头一回跟着他们外出,一开始他以为这帮没成婚的太子党个个荒淫无度色欲熏天,在一起也净干坏事儿,但等真见识了,才发现他们倒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成年人茶余饭后的乐子肯定得有,可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还真的就循规蹈矩闲散度日,不是一道喝早茶,就是去打高尔夫,要么留在别墅里打麻将。蒋锐牌品尤其不好,每次沈铎坐庄他都得输到底儿掉,桌上一群人光是听他的骂就能消磨一晚上。
一个个老王八蛋,都绷着呢。许靖舟嗤之以鼻。
他觉得真正撒开了在玩儿的人大概只有他和宁予桐,他原先没看出对方的兴致高到哪儿去,但登岛隔天,这个在酒吧里总是百无聊赖的年轻人一大清早就放了附属艇到近海去钓鱼,许靖舟被他拉起来套衣服的时候还睁不开眼。
海边的清晨,天际是暗沉的绛紫色,昼夜温差使得海面飘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宁予桐教他很多海钓的技巧,比方如何穿饵才不容易脱钩,又或者放流时需要控制多少节数才能探寻到海底更深处的那些体型更大的鱼类。他们坐在舷侧等鱼上钩,许靖舟好奇问他初次海钓的经历,他眯眼想了想,说在北欧,挪威附近的海域,涨潮时能钓上来很大一条沙丁鱼。
许靖舟又问是谁教的。
他话一出口宁予桐就笑起来了,侧头示意他看立在舱室里掌舵的那个人。
许靖舟暗骂自己就不该问。
他们环绕半个岛屿,在九点钟回程,收获颇丰,宁予桐钓上来的两条真鲷中午就送上了餐桌。
不仅是海钓,一些激烈的水上运动他也毫不逊色。帆板,滑水,蒋锐找沈铎讨生意经的那天他甚至偷偷瞒着他们开了一次摩托艇,大油门,整个艇身迎浪狂飙的时候许靖舟在后头抱着他吱哇乱叫说胡话,但他却笑得肆意张扬,仿佛一点都不害怕会侧翻掉进海里去。等被沈铎从艇上抱下来,他还问自己身手好不好,像是特意要人夸。
好什么好。沈铎帮他擦头发,那表情显然要骂人。
我注意了呀,他怕他迁怒,撩开湿漉漉的头发解释,开得不远,刚出去就调头回来了,时速有五十吗?手?手不疼,你以前教我的那些我还记得很牢的,这也不是陆地,别担心。
反正都叫他占过便宜偷玩儿了。他笑嘻嘻低头去亲人,额头眉峰鼻子逐一吻了个遍,沈铎紧绷的手臂肌肉才慢慢放松下来。
也就是那个时候许靖舟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蒋锐说他得来。
这个人不是真的乖,赛车飞艇,他喜欢的净是一些稍有不慎便要送命的玩意儿,惊险刺激难以言喻,无怪乎酒吧里群魔乱舞的戏码他看不上眼——可这也实在太危险了,他闹起来又疯又野,倘若没有旁人拘着他,他是绝对控制不住分寸的。
有那么一瞬间许靖舟想起姐姐跟自己提到过的一件事,他想问人,却又没那个胆子。
那天之后宁予桐才算安分了一点。
似乎是瘾头过了,他便多在室内活动,打斯诺克和保龄,或者在凌晨裹着毯子上楼顶鼓捣望远镜,有时也擦掌磨拳去麻将桌上凑搭子——他的右手还不是很听话,因此往往是沈铎替他摸牌,两个人凑一块儿欺负下家。台球桌上也是,蒋锐有一回拿他手上那串猫眼石做赌,眼见着就要输出去了,他急得示意沈铎过来救场,结果还真叫他们配合完成了一记角度刁钻的吻球,杀得蒋锐前功尽弃。
我手不行,但运气好。他撑着球杆朝蒋锐得意挑眉,并不遮掩自己的伤势。
蒋锐逗他呢,见他嚣张,也算得了趣,白了一眼便装模作样转头去骂离场接电话的沈铎。
沈铎很忙。即使在海岛上度假,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放下过手里的公事。
其实许靖舟很早就发现他们并不像在医院那样形影不离,宁予桐满沙滩抓小螃蟹咬他脚趾的时候他在和蒋锐谈生意,生意谈完到高尔夫球场上他能接着开会,偶尔他起夜,还能听见楼下露台传来的键盘声,一探头,果不其然是他拿着笔电在工作。
总之就是忙碌。可要说他没有好好陪着宁予桐么,也不是,清早能掌舵,摩托艇一出海他立刻带着保镖找过来,每天一到点他就跟定了闹钟似的看着人喂药,还有,晚餐餐桌上,他次次都记得帮宁予桐调换汤勺和筷子的位置,有时明明正和朋友说着话,却也能一把抓住试图离席的枕边人要他将那碗虫草海参煲喝干净。
许靖舟甚至还撞见过他们更加亲密的举止,在一天午睡醒来之后——他发誓真的只是撞见,那间卧房的门没关紧,他路过时无意往里一瞟,便直愣愣对上了宁予桐那双眼睛——他正蹙眉咬着沈铎的肩膀,眼尾红嫩煞人,勾在对方腰间的小腿绷得笔直,但仍随着冲撞的动作堪堪往下滑。他在忍耐,却也无法忍耐,他越是讨饶那娇气的哭喘就越把人逼得疯魔起来,沈铎单是抱着他,一声不吭,可后背上都叫他抓出好几道血口子了。
许靖舟的脑子在刹那间一片空白,随后轰的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简直多事。
虽然对情事司空见惯,但他还是落荒而逃。
他像是被那一幕重重击中了胸口,直到入睡时裹了被子还恍惚。蒋锐见他表现不对,逮着他好一顿逼问,原本还凶神恶煞板着脸,结果一听前因后果就捧腹大笑。
许靖舟被他笑恼了,梗着脖子说:“他们,他们——”
蒋锐说:“你又不是没上过床,有什么好脸红的。”
“这不是重点!”许靖舟懊恼问:“我跟你说正事儿!骗人太辛苦了蒋锐,我能不能跟宁予桐坦白啊?”
蒋锐一下子捏紧了他的手,显然不同意。
许靖舟真的要憋坏了:“可是看宁予桐那样子你们就不难受吗?!”
“什么样子?”蒋锐立刻反问:“他不开心么?”
许靖舟顿住了,他没办法反驳。
“好,我承认,他没有不开心——但,但是沈铎既然要好好爱他了,那就应该选择坦白呀,这么遮着掩着是把人当成什么了?再说了,他没有不开心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
“你——!”
“你什么你,”蒋锐沉声唬他:“别去凑热闹,你担不起这个后果。”
许靖舟听得牙根子痒。
什么后果,他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还想认真追问,但蒋锐却怎么都不搭腔了。或许是觉得他想法稚气,又或许是脾气上来懒得解释,他没有说话,只哼笑了一声,一面不耐烦示意他赶紧睡觉,一面径自去了浴室冲澡。
结果许靖舟还是没能睡着。
他翻来覆去想着一周以来的一切,正如宁予桐不干涉沈铎的家事,沈铎也不严防死守他的玩心,他们为对方保留了一定的空间。人前过分的亲热或许只是暂时的,日常里平心静气彼此退让可能这才是他们相处时真正的样子——但即便如此,过去的伤害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许靖舟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他是外人,是帮凶,所以才更加意识到这两个人之间没有平等可言。既然有隐瞒,那么被隐瞒的一方就注定无法势均力敌,再者,有些事情并非弥补了从前的缺憾就能清偿罪责的,没有真相,再郑重的悔过都只是恶意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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