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他看得太过明显,宁予桐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双乌黑漆亮的招子仍然鲜灵得像是会说话似的。
他的模样仿佛没怎么变过,四年前如何生嫩,现下便也带着一股子天真的学生气,只是开口说话时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了,过去他们聊天时大多是汤靖远在说,他只管听就是,但此刻再次同席而坐,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不论什么话题这小孩儿都能聊。或许是乔曳的精心款待讨得他高兴了,他甚至还在桌上分享了工作时的几桩趣事——颐品传媒靠娱乐起家,平时自然少不了那些荒谬见闻。
汤靖远只觉得他简直不能再有意思了。
小孩儿说得认真,他也愿意捧场,大概洗耳恭听的模样装得太到家,终于引得宁家小少爷来同他搭话,问他是否经常回国,这趟回来又要待多久。
汤靖远拿热帕擦了手,说:“一个多月吧,有笔重要生意,恐怕得约不少人来谈。”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汤家有意在国内布置新局,地产开发仍是大头,后续的娱乐设施投资也需跟进,往常回来一般只在外祖母家待个三四天,但这一趟汤靖远因此必须久居。说起来,他预备要见的贵客里还有这个小孩儿的大哥。
宁家小少爷点了头,随即又接着跟乔曳聊天去了。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宁,散席后宁家的司机早早来接,汤靖远携着乔曳出外送他上车,瞧着已有倦意的小孩儿隔着车窗同他们道别,不知是不是汤靖远的错觉,在窗子合上的那一刻他似笑非笑朝自己看了一眼,随后黑色房车便驶上了郊野的柏油道。
那眼神跟钩子似的擒住了汤靖远的心。
夜里宿在汤靖远外宅的照例是乔曳。床事上她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身娇体柔,承欢时叫得也好听,但汤靖远仍然莫名的不痛快,只草草弄过一回便歇了,按着习惯把人搂在怀里哄睡,自己却一夜都没能合眼。
汤靖远喜欢美人,却不可能只钟情于一个玩物,可若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偏生宁予桐不是,非但不是,甚至还能在家世上压他一头。这样的小少爷,显然比他以往睡过的情人都有趣——汤家大公子当年未必没有打听过他的来历,但宁家对外瞒得严实,他只知道宁予桐十六岁那年为了心仪的恋人自杀过一次,许是因此触怒家人被无情赶了出来,迫不得已去做那份低贱的活计,等到后来关系缓和了他才被叫回去。听说颐品传媒便是他因了这层缘故收到的赔礼,可惜的是那恋人似乎最后也没有回到他身边。
这小孩儿倒是难得的痴情种,还有一身犟骨头。
汤靖远从未对一个人反复上过心,尽管他们只是久别后又短暂地见了一面,但他眼前摇来晃去都是那颗莹亮的珍珠。
同那时追他一样,汤家大公子上了心便见天儿地琢磨,琢磨到后头也难免心痒了,有天到分公司去开会,下了会议便在办公室里待着,过了片刻助理敲门进来提醒他还有行程,他却抬手把人招到跟前去了。
助理疑惑地叫了一声老板,汤靖远说:“去,递张帖子给宁家,就说请他家小少爷叙旧。”
汤家大公子的帮手早换了好几拨人,因此除了他之外再没人知晓这份故交渊源,新任助理虽然读不懂他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也只当他要见贵客,因此承下吩咐很快便去办了。
帖子是当天傍晚派出去的,大约在一周之后的一个清晨汤靖远自助理那处收到了回复,说是宁家小少爷允了,让汤靖远得空便可联系他。
这是意外之喜,亦是汤家大公子最乐意看到的结果。他原本都做好那小孩儿不答应的准备了,既然他肯赏脸,那他自是不会假正经的,只是出于有备无患的考量,他又从乔曳那里问了些话——先前她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只说那小孩儿是她现在的东家,等问清楚了,汤靖远才知道他已经辞了董事会的职位,公司事务一应不管,大约只在法人代表那处挂个虚名,毕竟颐品传媒算是他家的产业。
他现在不过二十来岁,至多二十四,常人出了校门还未有多少历练的时候,他却能进董事会同那些老家伙过招了。汤靖远对这点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也未必不能接受,他自己在那个年纪同样满腹的算计,更何况是身在这种家庭里的小少爷。尽管他的兄长看起来很疼他,但不替自己做些打算怎么成呢。
汤靖远无从得知他辞职的理由,可这并不重要,左右宁家小少爷给面儿。
重逢后再次相约,私下说得浪漫些甚至还算得上是约会。要取悦这样一个小少爷并不容易,光是选定一个他中意的地方就颇费脑筋,汤靖远原本打算让助理去打听城里近来新开的馆子,但后来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宁家小少爷待在国内的时间比他长,而从那晚的表现来看,甭管什么口味什么厨子,再新奇的手艺他或许都不稀罕,汤靖远索性不讨这份巧,叫人定了一家甜点颇受追捧的法国餐厅便作罢了。
那小孩儿嗜甜,看见点心便舒眉展眼,尝到好吃的,眼睛里头都能亮星星,汤靖远笃定他会喜欢。
见面的时间是周末晚上七点钟,为了保证不出岔子,汤靖远提前了整整一个钟头到那儿同经理确认菜单,大约六点半的时候宁家小少爷也到了,见到他还怔楞,等汤靖远起身过来帮自己拉椅子,才说:“……我迟到了?”
汤靖远看他疑惑皱眉,心想他在公事上大概是个格外守时甚至还会提前到场的好孩子,见别人早到了还不高兴。这习惯别扭得可爱,汤靖远笑着解释:“宝贝儿不迟,是我来得太早。”
他依旧大着胆子叫他宝贝儿,宁家小少爷没有计较他在称呼上的无礼,只顾低头整理袖口——天气隐约浮了凉意,可单在室内坐着也是容易出汗的,汤靖远等人时都觉得有些热了,他却穿得不少,脱掉那件深灰的针织外套,里头还有一件黑色高领薄衫,颈上垂着明晃晃的一条项链——两个人坐近了汤靖远才有功夫细看,也就是细看了才发现他比从前瘦得厉害,露在袖口外的一截手腕突兀地支棱着骨头,那块格拉苏蒂怕是都敲掉两三块表带了,挂在他腕上还是松松往下滑。
要不怎么说宁家小少爷难伺候,家里头都养着费劲儿,更别提旁人了。
他们落座后很快便有侍者过来上菜,如汤靖远所料,宁家小少爷对眼前的正餐丝毫不感兴趣,即便食材是当天空运的珍品,厨子又拿过授奖,他照样吃那么一两口便不动了。法餐分量不多,但好在头盘前菜后还有不少东西,多少还是能喂进去一点儿的。
他们用着餐,汤靖远等服务生倒完酒退开才起了话头,虽然看着仍是疏远,可宁家小少爷并不抗拒他的接近,也没有追究从前在他手里吃过什么苦头,但他们毕竟还对彼此的生活不甚了解,因此一开始汤靖远只和他谈人文艺术一类浮于表面的话题,无伤大雅,亦不涉隐私,直到后来宁家小少爷主动问到汤靖远的行程,他们才聊起了各自的工作。
早先有过那样的纠葛,汤靖远自然不必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思:“我听乔曳说,你替她解过围?”
“她之前跟过的一位主顾同我有些交情,”宁家小少爷切着盘子里的一块小牛排说:“那时他不方便出面,我帮个忙罢了。”
汤靖远了然挑眉,不再问了。
到底还是有旁的关系,这小孩儿才会对一个陌生女人这么照顾,否则依他这个事事漠不关己的脾性,汤家大公子实在很难想到乔曳有什么让他在酒桌上出手解围的价值。
这话就此算被带过,宁家小少爷又同他说起别的来,知道他回国后一天到晚都要开会,便轻笑着打趣他是个大忙人,汤靖远顺杆而上逗了他一句:“是我没那个清闲的命,不比宝贝儿家里那么多个哥哥,总不能白白浪费了。”
宁予桐想了想,难得认同道:“也是。”
“……但他们的脾气都不太好的,”他放了刀叉,抬起头来,又说:“所以我经常提醒身边的朋友,与其费尽心思打点我大哥,不如来打点我。”
汤靖远正示意服务生撤盘,听了这话蓦地转过头来看他。
宁家小少爷拿手背支着下巴,不知为何慢慢朝他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柔得像春日暖阳下的一池清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汤靖远?”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再听不出来的怕不是个傻子了。
汤靖远的视线锁在这小孩儿身上,好半晌,才靠着椅背幽幽嗤笑:“……是,公事排得满,但我未必没有私人时间。”
正是这说话的档口,服务生又端着甜点过来了,圆形餐盘中一份正正方方的蛋糕,白色糖霜如同雪粒子一样落在上头,蓝莓果粒顺着一层热巧克力浆滚落,还未细嗅便已经甜香袭人。宁家小少爷似乎笑得更畅快了,拿小勺子挖起来尝了一口,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崽子似的眯起眼睛,要是再惬意些,指不定还能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
“那就承汤总的情,”他把那块小蛋糕剖开,大大方方分到汤靖远的盘子里:“难为你来陪我一阵子了,我最近好无聊的。”
宁家小少爷是不曾要人陪的,从前他身边根本就不缺人。
在幼年,他有一对琴瑟和鸣比翼连枝的父母,还有三个同他亲密无间的血亲兄弟,他们年长他许多岁,但相处起来仍旧十分融洽,尽管身为长兄的宁予杭总是因为一些小事虎着脸凶他,但凶完了,其他两位哥哥便来哄,看他哭得一抽一抽吸鼻涕,还会偷偷喂糖给他吃。实际上他长兄也没那么不近人情,有时候他犯梦魇,是他亲手抱着呜咽的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为他拍背,直到母亲深夜回家接手。
他是一个被爱包围的小孩儿,盛大的爱意在他随父母迁居半山后只增不减。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恋人代替了日渐繁忙的双亲,也代替了越来越疏远的兄长,他教他钢琴和马术,吃他挑到他碗里的食物,喝他偷偷推给他的汤,夜里又哄他安睡,甚至还为他学了一手好厨艺。他陪他度过无比漫长的一段岁月,又给了他好多好多的爱,多到他根本不需要其他人的陪伴,在他离开他的岁月里,他还能靠着它们苟延残喘活下去。
宁家小少爷不会求人,因此他难得的低头便真真是一件稀罕事儿。
汤靖远从未参与过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但这并不妨碍汤家大公子理解他的处境。如今这小孩儿都拐弯抹角在求了,他还有什么不肯给的道理。有心勾引也好,闲来无事的捉弄也罢,反正他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汤靖远自然全无后顾之忧,况且,他们还一同选择了沉默——正是因为有这份默契的沉默,他们才得以维系这段脆弱又荒谬的关系。如果彼此的初衷只是寻求用以消遣的玩伴,那就无需知道太多不该细究的理由。
他说无聊,汤靖远就乐意陪他解闷儿。左右这段时间他得待在国内,陪他玩乐就跟闲时养个年轻活泼的小情人在身边差不多,更何况宁家小少爷还用不着汤靖远花钱,他自己有的是挥霍无度的资本。
尽管周围的哥哥们年轻时各有各的路数,但宁家小少爷却不是个爱玩儿的孩子。不过这也并不代表他不会玩儿,他现在到底是个时间充裕的闲人,因此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就是了。
认准了汤家大公子来陪,他便时常像只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小狗似的缠他,今天叫汤靖远去吃点心,明天又能突发奇想请他一道去飙车——他借了星图娱乐那位蒋董养的一支车队作陪,又肆无忌惮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戴着头盔反手翻越防护栏的姿态潇洒利落,车子开得也够飒。倘若不是汤靖远年轻时在国外跟朋友胡闹过,指不定真能被他为难住。
但饶是汤家大公子这样的老手,头一回见他开车也觉得心惊。急弯颇多的赛道上他可能根本没踩过刹车,有几次汤靖远咬在他后头都叫那虚虚腾空的车尾看得直皱眉头。那车性能不错,抓地力也好,他是真没见过谁能开得像那小孩儿一样不要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儿就算了,下车拿掉了头盔,晃着汗涔涔的头发还能冲他笑,挑衅他成了手下败将。
大抵还是太过年轻,起了玩心便无暇他顾,但好在他也不总是喜欢这种危险又刺激的游戏,偶尔也会约汤靖远去看画展——展子在城中心一座玻璃构筑的美术馆里头,悬挂在墙上的大多是一些抽象画作,稀奇古怪的,他却能像老干部似的背着手在画前晃悠一天。
即便名家赏析是汤靖远儿时的必修课,但他看过的多出自欧洲宫廷画师之手,说得出荷尔拜因与温特哈尔特的派别差异,却不太能懂这类即兴发挥的作品,再者又上了年纪,汤家大公子总觉得这些个玩意儿画出来不过是为了骗钱吃饭的。
宁家小少爷显然就是被骗的那一个。
汤靖远看他花重金拍了两幅鬼画符简直要替他肉疼,问他到底哪儿叫他瞧得上眼,这小孩儿还不愿解释,一句我乐意就敷衍堵了回去。次数一多汤靖远也懒得跟他犟嘴,乐意就乐意吧,他喜欢的东西本来就少得可怜。
汤家大公子习惯起来,有时甚至还能和他一起坐在画廊的长椅上品评画作。宁家小少爷对他那些正统画别格外排斥,说急了会横眉瞪眼,辩不过他就要抬脚踢人,最后被人好说歹说哄出画廊的时候还顶不高兴,嘴巴撅得能悬油灯。汤靖远屈尊卑膝去附近的速食餐厅买了个甜筒给他才算了事儿。
怎么说也生在富庶之家,还同颐品传媒的老狐狸们打过交道了,人前都得尊称他一句宁总,可他有些地方还是骄纵率性得不像话。
但他的孩子气也是挑人的。有回汤靖远开例会开得晚,临近正午时接到前台的内线电话才知道宁家小少爷在接待处等他。前前后后整整两个钟头,不闹也不恼,乖乖窝在接待处的沙发里看手机,一派生人勿近的架势,等被汤靖远拉起来的时候一张小脸儿才有了表情,进到电梯里,闷闷不乐说:“你这公司的接待处风水不大好么,我输了好几局游戏了。”
汤靖远把下楼前随手找的一块黑巧拆了包装递过去,弯腰凑近了问他:“那宝贝儿觉得哪里风水好,才能让你游戏把把都赢?”
宁家小少爷嚼着巧克力,再自然不过地说:“你的办公室呀。”
哪儿听来的封建迷信老套路。汤靖远噗嗤笑了,叫他不悦地又踹了一脚。
汤家大公子的办公室同其他身处高位的人大致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旁侧落地窗前摆着的两盆植株。高大的阔叶绿植,伞一样的枝叶交错垂落成一扇拱门,看着倒显别致。
宁家小少爷头一趟来便看上那处小天地了,往后回回进门都直往里头钻。藏在绿植间的软沙发里,他能自顾自玩儿上好几个钟头的手机,有时汤靖远和下属在一旁商议要事,他也连一眼余光都不稀得给,就跟一只安心守着过冬食粮的松鼠似的。
办公室里进进出出,他不避讳,但叫人瞧见了也难免要介怀。到底是谈公事的地方,时间一长,汤靖远的心腹看他神态自若得都快跟待在自家后花园一样了,便私下委婉提醒上司多少需要回避,可最后倒是自己领了一记威压的眼刀。
无论出于哪方面来考虑,汤家大公子都是不防备这小孩儿的。他们原本是各怀目的一同打发时间的两个人,可宁家小少爷无意识的依赖却叫汤靖远分外受用——大约在一周前,阴雨天的一个午后,宁予桐在他办公室里就着绵绵细雨打瞌睡,汤靖远坐在他身旁看文件,等注意到人睡沉了,蹑手蹑脚要帮他盖毯子,谁知刚一披上,这小孩儿就迷迷瞪瞪侧了身,连带毛毯一道扑进他怀里,脑袋抵着他的胸膛,蜷着不动,呼吸声也逐渐变缓了。
汤靖远登时便滞住,半晌后,他臂上的肌肉才慢慢松了下来。
那是他们重逢后离得最近的距离,汤靖远甚至还能闻到缠绵在他身上的木质幽香。他垂眼打量他的睡颜,剑眉横飞眼睫黑沉,瞧着倒是乖巧安分的,只是眼下不知为何浮着一层浅淡的乌青,似乎许久都不曾睡好觉了。
汤家大公子就这么叫他枕着,三十好几的人,心脏莫名敲小鼓,跳得跟刚谈恋爱的愣头青一样快。
既然宁家小少爷自己对他都不设防,也没有计较从前在他手里吃过什么苦头,汤靖远又何必过于警惕。他甚至还巴不得这小孩儿再靠近一些,像刺猬一般淅淅索索摸出存生的洞穴,竖着浑身的刺儿查探一圈,最后安心露出柔软的肚皮让他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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