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信与礼做答谢,未晓京城没这号人物,信差无处送,后想县丞提过此人是镇国将军麾下,退而送至周府,以劳阍侍转交,更不料被转至周未手中,周未亦不认得周福,留心禀于君王,临了周祁礼是收到,陈怀民俸禄再得减半,三年看察期增至五载。
回京日所穿是周夫人亲缝制的衣衫,周夫人见之欢喜,趁周祁留家又赶做有两身,顺带着他去寺还愿,供过香火,请托主僧将刻有周祁名姓的平安锁和镌有他四柱八字的珊瑚念珠开示,并要周祁时时戴着。
这小锁周祁幼时也有对儿,同是一金一银。
等大随父行军打仗,戴着既不便,那时年少气盛,正正是好面子的时候,嫌丢男儿气概就落在家,至入宫时,周夫人图心安稳,将那双锁与求回的平安符再给他,嘱他带在身,只入宫后……
周祁不愿做回想。
亦不惯往颈上挂东西,便将双锁串入手钏,一并戴手上,这日昏君讨嫌,讨亲近时被周祁扯椅袱砸到脸,佯怒要收拾他,抓逃间两人脚踩到脚,险些摔地上。
奴才早被遣到外头,赶不及来扶,褚君陵情急下只搂住他身,漏使周祁手撞到桌角,腕部被珊瑚钏硌得生疼,不由轻嘶声。
褚君陵瞬紧张:“如何了?可有碍?朕传太医来看!”
“不必。”周祁揉揉腕,掀起衣袂一看,硌着的地方果真起印:“皇上满意了?”
“朕的错。”褚君陵心虚又心疼,怕他再伤筋骨,取下手钏顺手要扔,后觉是周夫人给的,改戴到周祁另一只手,等看没大碍,低头往手腕发红处吹吹:“还疼嚒?”
周祁不想理他:“再疼也比皇上挑断臣经脉时好受。”
“…………”
褚君陵自知理亏,为表歉意,除恭事外尽没准周祁自己动过手,吃食饮水送进嘴,看书帮翻页,走棋帮落子,午睡再帮着宽衣掖被,勤使周祁大半日不清净。
好在下午要务政,周祁望人总算离开,既怕昏君搬着奏章再回殿惹他,又看开春,正值景园草木复苏,午后阳光也暖和,索性待去外头。
走时见胥春领人扈从:“去处不算远,择一两人随侍足够,不必成群跟着。”
德观为御前总领太监,周祁自觉无能差使,游说君王将人要回,改换成胥春跟随侍候,再比之德观事事先从昏君,胥春通窍得多。
让减随从则减,宫婢奴才各挑有个,只和上必须带的武侍,最少也有五人,既与周祁吩咐有差,又因君王下有死令,护卫不可省,一时陷入两难:“贵君..”
“罢了。”周祁心叹气:“跟着吧。”
胥春紧携人跟上。
“景园植类繁多,东西南北各不同,春日属南苑景致最好,正逢百花竞开,奴才带您去赏赏?”得周祁应允,再提议将折椅捎上:“园内座处硬,不及自带的舒适,再则今日春光盛,也能坐躺着晒晒太阳?”
周祁不多心颔颔首。
直至真躺上,过阵来人送茶点,过阵又来人按腿脚,便知是昏君的功劳,再举目一瞧,来时随行不过五人,这阵竟翻倍。
“…………”
稍将人遣开点,难得得消停,春阳照着浅睡过去,不多时又转醒,醒觉头晕坐起身,不知因觉久或是晒地,没精神喊胥春,语罢再懒懒躺回去,合眸子养神。
而后觉上方投阴影,当是来人撑伞,假寐着没睁眼。
“周祁。”来人声恚恚:“你竟没有死在外头。”
周祁诧看是她。
“卢贵妃。”
卢蕴贞得宠时虽骄横,对下却不吝赏赐,故其失势唏嘘居多,倒少有人落井下石。
今日轮值到冷宫送饭的宫婢曾受贵妃惠利,感戴其恩德,到见贵妃病难起身,不设防去搀扶,被卢蕴贞拿藏于枕下的钝物击晕,剥走周身服饰,卢蕴贞穿换上,揽镜梳作宫婢发髻,再将面容做修饰,等后瞥那婢女一眼,提过食盒离开。
垂首避开看守奴才,逃出欲往养心殿,路遇几名宫婢往南苑送茶点,又巧关乎周祁,听而无意恨有意,顿生恶气,趁擦肩时装崴到脚,食盒掉落,里头汤水正溅到其中个婢女身上。
“哎呀!”那宫婢又急又气:“你没长眼么!”
这下脏了衣物,换也来不及,不换便是于主子面前失仪,都得受惩罚,又看同去的催得紧,慌神要哭,紧听这害人精愿代她去:“茶点可是贵君要的,你懂规矩嚒?别去后犯主子忌讳。”
却知现下没更快的法子,只得托于她。
又恐出岔子,许在场人好处让莫告状,然后狠狠瞪卢蕴贞:“到后让她们前去伺候,你别去显眼。”再防主子亲点到:“便是真触了贵君霉头,那也是你自行要去,可别牵连我!”
说见卢蕴贞头低着没抬过,当她胆小既没多想,也怕误正事,责怪两句便放她走,卢蕴贞便随队列到此,候得眼下机会:“你此时倒惬意。”
望周祁如今境遇尊贵,目光更怨怼:“本宫殚精竭思,竟是为你做了嫁衣。”
周祁不动声色坐起身:“娘娘来此做甚?”
“自是来看你。”虽有伞做遮挡,胥春时刻关注着这头,这阵看周祁与那女婢谈话,虽听不清,却看伞被压得越低,难见后头情况,敏觉到异常,欲领侍卫潜近,不测被卢蕴贞先料到,干脆不伪装:“来看你争得几时好。”
退离周祁两步,只撑伞给自己遮光,不让他乘一点凉,又看那几名执刀侍卫:“周祁,你这么怕本宫?”
周祁不受激将法:“娘娘说笑了。”
亦未准胥春等人靠近:“我从未想与娘娘争抢什么。”
顺与暗卫及明处人递眼色,意是莫妄动,孰知胥春会错意,意当周祁让去请君王,亦使眼色暗派人去,周祁头晕着没注意,抬手往额间穴位揉揉,等好些站起身,听贵妃讽日后有他的“好日子”过,当成好话也回问声好。
“本宫当然好。”与卢蕴贞亲近者遭杖杀,她更日日受掌掴,当然好不了,乃甚双颊近破相,全靠拿厚脂粉涂盖,就不肯在仇人前失尊严:“本宫再落魄,也比你往日为奴为畜来的体面。”
周祁稍瞧过她脸上遮不严的伤,到底没计较:“娘娘找臣若为泄恨,臣自担待,若为君恩授受,愚为臣隶赏罚不由,娘娘应去问皇上。”
为避争执辞礼走,顺言贵妃尚在禁足,被查到难开脱,善意劝其回宫,受到卢蕴贞冷嘲讽:“你已派人去告皇上,何必惺惺作态。”
“臣再多嘴,倒不至为这等小事告状。”
卢蕴贞嗤笑声望胥春。
周祁随之看去。
胥春后知办坏事,忐忑点点头。
周祁:“…………”
“没话说了?”卢蕴贞本就为见君王,有此风波,倒省得她多忙活,是以瞧周祁差人去追报信地回来,拒他的假好心:“本宫只败在轻瞧了你。”
听周祁无意与她斗:“你是无意..”
想及前日误听到看门奴才偷谈,才知她父早已自裁,却受敕令隐瞒,卢蕴贞不傻,怎猜不到君王此举为想有周祁:“万事有人替你做,你自然能独善其身。”
既以泪眼瞪他,似憎恚又不只:“本宫恨你,岂不知你无辜,又岂不知应恨是谁。”
欲将走的周祁脚下一顿。
“后宫谁命不同样,昨日君恩明日消,本宫昔时得意,今却落得家破人亡,你如今风光,便逃得过步本宫后尘?”
“娘娘何故与我说这些。”
卢蕴贞扔落手中伞,日头晒暖脸上伤,晒不融心伤半点寒:“本宫只是觉得,你比本宫更可怜些。”
如愿见周祁蹙眉头:“明是有志男儿,当娶妻生子奔似锦前程,却作皇权掌中物,束规宫墙与嫔妇争恩宠。”再将君王往日道假善待周祁以待诛心之事告知:“本宫这枚棋子已毁,帝王情谊,你当真敢信?”
褚君陵到就听到这。
“放肆!”
批奏折时眼皮跳得厉害,不放心找来,半路恰逢去禀事的奴才道冷宫卢氏逃到南苑,更与周祁近身接触,恐她伤人紧赶到,到看卢蕴贞人是未伤,只将他前时为坑卢氏而作贱周祁的佯言尽抖了出来……
也庆幸是早与人坦白过此事,否若又有得费口舌,且窥周祁面无表情,试探牵他,没见其躲拒心松口气,转而斥卢蕴贞:“你岂配与他相并论,日日掌责管不住嘴,不妨尽缝上!”
卢蕴贞早没得求活念头,不带怕行个礼,再是应君王那声话:“臣妾不配,皇上便没拿周祁当过棋子?”
“有且如何?”褚君陵冷说离间无用,看她还想打这方面主意,自信发挥几句,言罢饬责在场奴才:“一群废物,连个疯妇也擒不住?”
“臣妾不是您逼疯的?”卢蕴贞哭笑着:“皇上薄幸臣妾,罚殛卢氏,逼死臣妾父亲,害得臣妾家毁人亡,却怪臣妾疯?”怨极不顾护驾奴才,竭力扑向君王,被御前侍卫缉跪在地:“您亲口应允饶臣妾父亲,却残忍敕瞒吾父死讯,便是所谓君无戏言?”
褚君陵只让将人押走。
“早知君恩似危栏,不可倚,何如多奢求。”卢蕴贞挣不脱,亦不肯就擒,肩与双臂被扣押着,拽行颇吃痛,脚踩不稳几番趔趄,再望君王身将远,为想此行目的:“皇上!”
稽首自认方才错,脊梁却不屈地挺着:“求皇上开恩,准臣妾出宫祭吊父母兄弟。”
罪臣家氏不可祭,只她这般模样与头世里为求安葬周未夫妇倔跪于殿外的周祁相似,叫褚君陵破天荒答应,另防人潜逃,派有几个侍卫监视。
回殿路上。
“祁儿..”
周祁情绪不明:“便是皇上拿臣当棋子,臣亦甘愿受利用,即便落得与卢氏一般田地?”
“朕是为绝卢氏挑拨。”褚君陵颇自觉:“是朕甘心受贵君利用,朕才是棋子。”
周祁可不认这莫须有的罪。
又听昏君腻极了唤他:“……回去再说。”
本是瞧褚君陵拿他在人前自恋,不甚看得,倒没真介意,这会看他话没避忌,念有龙颜要顾全,也就点到为止,再被昏君手揽在肩,垂眸瞥瞥,倒是没挥开。
后看他要罚随行奴才:“是臣不准人插手,不怪他们。”
“那也是这些狗奴才抗令,朕让护好你,便是如此护的?”
“那也是臣抗令在前,以示公道,皇上不妨连臣也罚了。”
褚君陵怎舍得。
“那便罚冷宫看守不利的几个。”看周祁又张口:“怎么?这也是得了你的令?”堵得人没话说,敕令杖杀,传旨时意料内遭反对:“皇上偏要打杀个才痛快?”
“怎么叫痛快?”褚君陵不爱听:“也就是卢氏没下手伤你,她若加害你自信能躲过?再则奴才失责不罚,以后个个疏忽值守,岂不是要乱套!”
周祁倒不是说不罚:“也不必杀了,只按宫规打罚后逐出宫去,犹可儆效尤。”
谏使昏君不自愿答应。
到殿不久奴才来报,今日于冷宫当值的阍从尽已罚逐出宫,去送饭的宫婢颅后重伤,被发现时已然身亡,再迟些宫外也来消息,废贵妃卢氏万念俱灰,恨尽宫笼与君王,祭过父母亲族便如其父于宗祠前自戕。
第323章 死在龙床上
钟诚有段时日不在,不知被昏君调去做什么,周祁也没问,只看身边又来个侍卫,几番推不脱,便说常日都在殿中,养心殿更有层层防守,不须得另添人。
“是朕疏忽。”褚君陵抓歪重点:“你整日在殿中,朕亦不能时刻陪着,是该寻事打发。”于是拉周祁到御前:“这是今日呈的折子,你替朕批了。”
周祁:“…………”
“别愣着。”瞧人没反应,从后揽住,边取笔塞入周祁手中,手把手教他仿自己字迹:“也不必太尽心,凡事凭你心意处置,拿不定主意的再问朕。”
“国政岂可儿戏、”
“怎是儿戏?”褚君陵不以为然:“如此你能驱闲,朕也能捡捡懒,年前事既没完,春来又得忙东耕祭祀,这些日脚就没沾过地。”
又看周祁字练的不仔细,不满往他腰上拍拍:“专心点!”
“皇上原是嫌臣太闲了。”伪造君主字迹干预朝政,当诛九族,处极刑,周祁实实担不起这罪过,想抽身离开,奈何手被昏君握紧,铆劲儿也挣不开:“后宫不得干政,皇上为片刻舒坦违悖皇宗祖训,不是明君之为。”
“如今朕才是国君,做甚要遵死人的规矩。”看周祁还要劝,径直将他嘴捂住:“别扯远了,朕知你心想的什么,干政是罪,抗旨便不是?”
周祁被他的不要脸整笑了。
扯下褚君陵的手,没好声气道:“臣今日逃不过要背一桩灭满门的罪?”
“哪是这个意思。”褚君陵抱紧人,看周祁将笔杵断也不肯学,只怕他扎伤手,紧张凑过眼去查看:“不愿便不愿,何至于动气,也不是让你拿着奏折去人前下批注,左右是关着门,谁知道?”
周祁扫一眼殿内的宫女太监。
褚君陵也眼扫去,登生一计。
“贵君怕这些奴才多嘴?”
殿中奴才惊慌下跪,齐齐求周祁饶命。
“你、”
“在呢。”
周祁后知中套,看褚君陵边拿灭口做要挟,边又另取笔墨递来,轻叹气接下:“臣坐实罪行,皇上来日以此问罪,不求赦周氏,但求罚臣个痛快死法。”
就看昏君笑不似笑,不知想歪到哪。
片刻后仍不得对方回复……
“皇上?”
褚君陵回过神:“朕准了。”
又瞧周祁侧首看来,顺势亲一口:“罚你死在龙床上。”
周祁又一根笔杆子杵断。 。
贾钦应了“周祁好便是贾府上命好”的验,得升太医院院使,这时正风光,突闻养心殿来人道周祁受伤,还见了血,刚坐热的位置登时凉半截。
火急火燎赶到,只见周祁指节处划破道不起眼的口子,这会都结痂了,再瞄圣上面慌心急,生怕周祁手断了似的,心既无语,更庆幸是官职保住,给周祁上好药,做个多余包扎,拎着药箱麻木退下。
自周祁得救回宫,君王越不藏着恩宠,好坏尽摆到明面上,朝臣观其昏聩,上一回朝则弹劾一回,挨了打便消停段时日,伤好后再弹劾。
今日喜赶上周未告假,众臣嘴上得自由,纷纷畅所欲言。
有拿周祁长住养心殿说事:“周祁既已受封,礼应择宫安置,岂可久居君王寝殿。”
褚君陵抬抬眼皮:“有位分也是实打实的男人,后宫多嫔妃,男女之防总要顾忌。”
再有说周祁独占圣宠,不利子嗣延续,被褚君陵拿卢氏做敲打:“莫说朕离退位还早得很,不着急子嗣,诸位尽怕周氏篡位,周祁在朕眼底下待着,既能防其起事,亦可以此牵制周未,不是更妥帖?”
说罢有意瞥向刘鞅,为他昨日列那几千字关周祁的罪状。
刘鞅也不怯:“皇上肯为社稷割爱,便是最妥帖。”
褚君陵割不了一点。
让德观将罪状念完,拿朝臣的话堵朝臣的口,将周祁一桩桩摘干净,众人见此,尽当是君王色令智昏,又知死谏无用,改以迂回之术:“天下大统足有年余,逢下月采选,不妨将国庆与选秀事宜一并操办,既省花销,也奔个双喜的好彩头。”
一来后宫添新面貌,有望分君宠,再则圣上虽然年轻,命数之事却难说,离退位是早,万一中途有个万一……
还得早早留个后。
“还请皇上早下旨意。”
褚君陵差点忘了这事。
由着众臣几番游说,国庆事宜定下,选秀之事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道要再计议,朝后留宰相和太尉几人,不兜圈子道:“朕对周祁的心思你们都知道,年前才将人哄好,若再为此嫌隙,朕不高兴,喜事便成不了喜事。”
宰相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会透意:“这倒不难,眼下后位空缺,皇上可借此暂缓选秀之事,等劝过贵君再做打算。”
“是得打算。”褚君陵冷哼:“周未帮朕夺得天下,只封个将军太委屈他,朕打算废除后宫,迎周祁为后,几位意下如何?”
“皇上三思!”宰相大惊:“周未统握兵权,皇上专宠其子无妨,若再放权……周氏真就不受控了。”
其余几人也是骇然,劝又劝不住,听君王有分寸,将信不信,实在想不通周祁给这位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还叫天子守上节了。
纪太尉缓缓神,眼看没转圜的余地,在不关己和被皇帝骂之间选择了被骂:“朝上所言不无道理,皇上至今无后,若立中宫,男子无能生育,遣散后宫绝非善计。”
“你怎知朕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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