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反倒是徐灵鹿先冷静了下来,“你莫急,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给我听。”
平日里若是没有特殊的任务安排,镜一都是贴身跟在魏镜澄身边,负责保护他安全的。
略略想了一下事情发生的过程,镜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争取将每个细节都回忆起来。
“今日大人早早就出了大理寺,说是要陪您去绣庄试喜服,马车行至西市时,碰见个卖荔枝酒的摊子。”
“荔枝产于南方,在云京城不常见,也不耐储存,大人曾在宫宴上喝过,他说这酒自己喝着太甜太清淡,公子喝起来却恰恰好,见摊子上的酒,酒液清亮正是最甜美的时候,便念着要给公子带一小坛回来。”
听到此处,徐灵鹿眼眶一红,心口又是一阵闷痛,他抬手示意镜一先暂停,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平复着剧痛。
他是有点贪酒的,但因为身体原因一直不能多喝,昨晚还缠着魏镜澄给自己弄点好酒解解馋。
难道就因着这坛酒。
徐灵鹿抹掉眼底的湿润,抬头让镜一继续。
“荔枝酒是新鲜玩意,摊子周围聚了很多看热闹的,大人不愿扰民,便想着自己挤进去买酒,我就跟在他后面,只是被撞了一下,一错身的功夫,主子就不见了。”
徐灵鹿蹙眉询问:“周围都找过了吗?”
“找了。”镜一点头,“摊子附近的人全部暂时羁押了起来,周围几个街坊都寻遍了,可……”
说着他垂下头,“属下实在是没法子了,正打算去绣庄找您,听闻您已经回来了,才等在此处。”
“在闹市人群中不见?”徐灵鹿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从百宝囊中摸出个纸鹤。
他身上有很多跟魏镜澄共用的物件,要找人非常容易,纸鹤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停了片刻,展翅飞出去,可绕着魏府飞了一圈,竟然又落回徐灵鹿的掌心中,不动了。
在现实中寻不到人?
那定是有人将魏镜澄带入了幻境。
“走,带我去卖酒的地方看看。”徐灵鹿当即有了打算。
一众人带着他很快就赶到了卖荔枝酒的坊市。
街巷已经被封锁了,没有一个人,他们进去转了一圈确实没有任何异常。
徐灵鹿唤出凌霜,剑尖将眉心划破一个口子,解下头上束发的红色布条,将血染在上面。
血液一落在布条上就溶进去了,本来更为端庄的朱红一瞬间鲜艳的妖异。
接着徐灵鹿将布条蒙在了自己眼睛上。
“公子,这是……”镜一开口询问。
“神遮。”眼睛被蒙上后,徐灵鹿的神色蓦然冷了下来,“只有目不见俗物,才可入幻。”
说完他拎着凌霜往前面走,步履坚定的仿佛视线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镜一本来想搀扶他,见此情景才松了一口气,正从腰间抽出布条,打算学着徐灵鹿也将眼睛遮住时,再一抬头刚才还在眼见的人,竟然也不见了。
最终,真正进入幻境的只有徐灵鹿一人。
在一片猩红中,他推开了破旧皇宫的大门。
周围全是飘渺,扭曲的残像。
疯癫的亡国之君,手持长剑将宫中的嫔妃和宫人一一斩杀。
几个青蛾卫抱着幼小的皇子,从密道逃出皇城。
新皇带着军队杀入皇宫,残阳如血,他踏上三千玉阶,手中提着那疯癫旧君的头颅。
天下定,玉阶上的血水被冲的一干二净。
场景一转,幼小的皇子躲在木床和墙的夹缝中,捂着自己的耳朵,流着泪发抖。
窗外是巨大的怪影,和阵阵尖啸的声响,让那男孩子向缝隙内缩的更深,彻底没入了黑暗中。
在小男孩惶恐望过来的那一瞬间,徐灵鹿看到了一张有点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那是幼年的魏镜澄。
凌霜的剑刃发生铮鸣,他用剑尖在左手的无名指的指腹上割出一道伤口。
剑刃见血之后,立刻发出一阵幽光,徐灵鹿顺着光的指向走,很快就走到一处非常偏僻的宫殿门外。
这里的场景要比前面那些残像要凝实的多,徐灵鹿摘下眼前的神遮,推开房门。
里面响起一阵少女的轻笑,还伴着银铃清脆的响动。
“公子你真是不听话呀。”少女甜美的声音响起,伴着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听的徐灵鹿一阵的心慌。
他快步走进屋中,一眼就看到扔在地上的短刀,顺着刀刃的方向看过去,魏镜澄高大的身躯卡在红木榻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缝隙里,不断地颤抖着。
榻上坐着个少女,乌发全部散下来批在肩头,身上装点着各种银饰,只要轻轻动作,饰品的流苏相撞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赤足,手腕上和脚踝上都带着银铃,雪白的小腿晃晃,铃声一响,魏镜澄的身体便肉眼可见的抖的更加剧烈了。
漓蝶见徐灵鹿进来,唇角微微扬起,“公子若是现在想走的话,还来得及哦。”
“公子确定吗?”漓蝶慢慢抬起右手。
她手指上缠着许多又细又密的红丝,里面的红色汩汩的流动着,同邪神相中链接怨病的血脉一模一样,而红丝的另一端就连在魏镜澄身上。
“那我就先放一根。”她轻笑。
手指上一根红丝应声而断,魏镜澄的手背上炸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公子还要我放手吗?”漓蝶的手指轻轻弹动着。
“我再说一次。”凌霜的剑身发出幽光,徐灵鹿冷声,“把他放开。”
“着急了?”少女轻笑,然后迅速的扯断了好几根线。
‘啪,啪,啪,啪。’血花依次在魏镜澄身上爆开。
漓蝶专注的盯着徐灵鹿,面上有一丝不解,“我不懂。”
“我明明告知了公子,快些离开,公子为何不听?”
“这天下与你有何关系,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耗尽心力。”
“你要救世人,可有想过,他们如此愚昧,值不值得你救?”
“这世界污秽不堪,一路上,公子还没有看清楚吗,为何不跟着我建立一个新世界?”
“漓蝶,确实如你所说,这世间是否污秽,世人是否愚昧都和我没有关系。”徐灵鹿抽出三张符纸夹在指尖,“其实我很佩服你,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要建立你想象中的新世界,却不应该用这么多无辜的人做陪葬品。”
“当朝的皇帝已算是明君,手段温和些,未必不能等来你想要的新世界。”
“无辜?”漓蝶攥紧手中的红丝,“公子我问你,昌余那些被埋在匪寨后山,卖进花街的女子无不无辜;鹤黄那些被沉在江底的女子无不无辜;只要家中有人犯错,就必须在画舫上世代为妓的人无不无辜;冈绵的小沙弥无不无辜;我无不无辜?”
“我知道公子你愿意舍身救人,可你能救几个?”
“用温和的手段,要等到哪一日才能等来我要的世界?”
“要等到昌余后山堆满女子的白骨,鹤沙江底填满女子的尸体,那一日才能来吗?”
“我可等不了,”说着漓蝶上身往前一倾,姿态充满了攻击性,“因为打小我就知道,等待毫无任何意义,想要什么东西,只能用尽全力,使尽手段,去抢,去夺!”
“你明明也喜欢那样的世界,为什么不能帮帮我,为什么要阻挠我!”
说着她用力一拽,这次魏镜澄的身上没有再爆出血花,那些红丝开始向他的皮肉里钻,往更深处扎进去。
徐灵鹿手中的符纸燃起,魏镜澄的心口一烫,红丝受到了阻挡,无法寸进,软软的垂了下来。
这是徐灵鹿给魏镜澄的第二道护身符。
之前魏镜澄被拉入幻境时,燃了第一道,现在燃了第二道,他身上就只剩下一张符纸可以保命了。
徐灵鹿暂时保住了他,可症结还是在漓蝶身上。
将凌霜放下,轻轻的叹了口气。
“蝶儿,”徐灵鹿叫了之前在路途中总是称呼的那个名字,“我根本不在意这个世界会怎样,你想抢便抢,想夺便夺,自从进入你留在云京城的幻境后,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插手阻挠你的事情,只是你不能伤害他!”
“这一路以来,你也知道,他是我的爱人。”
“公子以为只有你有爱人吗?”漓蝶惨笑一声。
手中的部分红丝从魏镜澄身上抽出,直直向着徐灵鹿身上扎过来。
徐灵鹿没有闪躲,任由她将自己带入幻境。
昏暗狭小的地下石室,腐败和枯朽的味道挥散不去。
幼小的漓蝶被关在里面,唯一能接触的人类,是那个总来辱骂她是婊子的生父和一个送饭食的哑仆。
她不像别的孩子,会说话时都是先叫娘亲,漓蝶会的第一个词是‘婊子’,因为这是生父对她最常用的称呼。
索性哑仆并不是真的哑,在男人看不见的时候,她总是细心的教导漓蝶说话,甚至教她识字。
地下室墙顶那扇小窗,便是漓蝶除了父亲的辱骂外和世界仅有的联系。
窗外时不时会飞进来一些虫子,漓蝶总是对它们很好奇,有时会追逐着它们玩耍,看着它们在屋中飞行那自由自在的样子发呆;有时则会将它们抓住直接吃掉。
她总是吃不饱,这些虫子的味道虽然不好,但也算是食物。
有一天从窗外飞进来一只蝴蝶,她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生物。
虫子的翅膀大体是蓝色的,在扇动的时候有着变幻莫测的流光,漓蝶一时间都看痴了。
蝴蝶没有飞出去,它轻轻的落在了小女孩的头发上。
漓蝶看着水碗中自己的倒影,想着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东西,她头一次生出了要走出这间屋子的念头。
从那天开始,女孩背后的蝶状胎记就开始显化。
她背后那只蝴蝶让父亲暴怒,砸了整间地下室,胎记上也被抽的全是血痕。
最后男人在石屋中找到了一只蓝色的蝴蝶。
天气快要入秋,那只蝶本就快死了,它虚弱的扇扇翅膀,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
蓝色的翅膀被男人粗壮的手指拈起来,轻轻一拽就生生扯了下来,接着那美丽的蝶翼被人在手心中揉成了一坨看不出形状的烂泥。
丑陋的虫身被狠狠丢在地上,用脚碾成了一滩黄绿色的恶心液体。
男人畅快的大笑着离开了。
那是漓蝶第一次哭,之前她并不懂什么是害怕,也不知道什么伤心什么是委屈,但在看见地上的蝴蝶尸体的那一刻,她通通明白了。
男人饿了漓蝶好几天,饿到精神都恍惚了,才让人从窗户外扔进去好多蝴蝶。
那么缤纷的色彩,对于饿极了的漓蝶来说,不过是食物罢了。
她边哭边扑活的蝴蝶吃,翅膀上那带着流光的粉末染的满脸都是。
吃了一会,女孩又开始拼命的呕吐,最终昏倒在石室的地上。
再醒来时,餐食恢复了,但那个向往自由美丽的会哭泣的漓蝶却死了。
此后若是再有虫子飞进来,她都会抓住它们,揪掉它们的翅膀和细腿,看着虫身在地上扭曲挣扎,再将它们碾死。
在这间霉味始终不散的地下室,漓蝶长大,被父亲亲手送出去,成了利益交换的工具。
她出逃又被霁宸子当作祭品养了起来。
霁宸子虽然收了漓蝶当徒弟,却并不怎么管她,师门中的人又大多曾是恶人,那些师兄弟们常会调笑漓蝶,甚至有人上手占便宜。
只有大师兄桐明不会。
这位大师兄总是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黑斗篷,脸上带着一张银质的面具,他性子温和,漓蝶的生活都是他在照顾。
一日三餐吃什么,穿什么衣裳,住在何处全是桐明一手安排。
他会亲手帮漓蝶梳头,簪发,会漫山遍野的帮她捕捉蝴蝶,会做一切让她开心的事。
可漓蝶想摘掉桐明的面具,他却总是不愿意,说是怕吓到小师妹。
这世间再丑恶的事,漓蝶都见过了,又怎么会在乎一道伤疤。
在漓蝶不长的人生中,从未在异性身上拥有过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看顾。
之前所有男人靠近她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那具身体。
清纯却又美艳,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媚态,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样子,可桐明偏偏三番五次的拒绝了,有时漓蝶闹得厉害,他也只是隔着银面具轻轻的亲一下小师妹的额头。
他本以为自己此后的人生会一直活在黑暗里,小师妹的出现像一只翩然幻彩的蝴蝶,桐明怎么能不爱。
可他自己那么脏,那么丑,又那么可怕,有什么资格去碰触。
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感情也愈发的深厚,漓蝶特地炼制了一种致幻的□□给桐明师兄,却意外的看到他早年间的遭遇。
在那之后漓蝶就不再缠着桐明做那种事,她只是揭开了他的面具,亲吻了那道伤疤。
漓蝶将自己的计划对桐明和盘托出,没有一点藏私。
桐明便陪着她一点点的实施计划,他在明,漓蝶在暗,安排好了所有事情。
到了七杀阵的倒数第二阵时,漓蝶问桐明,是她来还是他来。
如果桐明想要成神,那么漓蝶愿意献祭自己。
可桐明义无反顾的选择牺牲,他让漓蝶将他制成罗刹。
他要回冈绵杀个痛快,要把那些道貌岸然的和尚全部宰了,还要毁了所谓的佛家至宝佛骨舍利,将护国寺夷为平地,他要痛痛快快的复仇。
那是漓蝶和桐明之间唯一一个吻,两人的嘴唇贴了贴,都尝到了一些苦涩的味道,然后漓蝶将她此生挚爱的师兄,制成了罗刹。
等桐明彻底石化散在风中之后,她启动了杀阵的最后一步,将魏镜澄拐入了幻境。
‘铃!’
徐灵鹿整个人抖了一下,从幻境中退了出来。
“公子现在知晓,我要用皇朝的血脉祭阵,所以他……”漓蝶的手向上一提,魏镜澄整个人都跪趴在了地上,“必须要死。”
“若是你想救他,也可以,用龙椅上的那个来换。”
“要是换不了,我劝公子现在回头,漓蝶会安安稳稳的送公子出去。”
徐灵鹿再次举起凌霜,“你要皇帝便自己去抓,但你不能动我的人。”
说完便向着漓蝶攻了过去。
榻上的漓蝶并没有闪躲,凌霜的剑气在她的喉头处切下一道血痕,她依旧笑着拨弄着手中的红丝。
“我还没告诉公子,霁宸子的资质真的很差,那七杀阵他根本没弄明白,”她红唇微微嘟起,甚是可爱,将白嫩的脖颈朝着剑身送过去,“这上古七杀阵的最后一阵,是献祭自己呀。”
“你以为阵眼真的是魏家这一位吗?”
“其实,是我呀!”
“我劝公子离开,公子偏偏不听,一定要入我的局。”
说完她近乎癫狂的笑了起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用手抹掉之后,森森的盯着徐灵鹿,继续说道,“这世上只有你和魏家的两个能杀我,我就等着你来要我命呢。”
“大阵一开,云京城全城百姓的性命就是祝我成神的贺礼。”
徐灵鹿握着凌霜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将剑刃撤了回来。
“公子不杀我吗?”漓蝶声音中带着笑,面上却冷然,她用力一拽红丝,魏镜澄的头狠狠的撞在红木床脚上,额前滲出一片殷红。
“那我就杀了他祭阵,将所有妖魔鬼怪都放出来,搅的整个云京鸡犬不宁,然后我再趁虚而入,夺下祁云。”
“公子,你选哪一种呢?”
“其实,我可以两种都不选的。”徐灵鹿轻笑。
他将凌霜丢在地上,和魏镜澄的短刀撞在一起,接着咬破自己指尖,以血为媒介直接在空中画着符咒。
“我劝公子还是别耗费精力了,我知晓你的本事,可在我的幻境中,除了杀我,任何咒法都是不起作用的。”漓蝶悠然的坐在榻边晃悠着小腿。
徐灵鹿丝毫不受到她的影响,依旧在默默的画符,念咒。
在他嘴唇停止翕动的那一刻,魏镜澄里衣中贴身带着的那道符纸燃了起来。
幽蓝的光芒一闪即逝,漓蝶还没反应过来,徐灵鹿的生魂离体,魂魄和魏镜澄交换了位置。
那些污邪无比的红丝碰上天师纯净的魂体瞬间便化作了灰烬,魏镜澄也从被人控制的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
指尖触到地上的刀柄,他顺手就抓起来,打算去救回徐灵鹿。
可地上的凌霜却张开了一道结界,将他牢牢的罩在了其中。
就像是在灵雾山中那样,无论魏镜澄如何击打结界,都毫无作用。
徐灵鹿的魂体看着结界内躺在魏镜澄身边的自己的肉身,轻笑着说了一句,“镜澄,你可要帮我看好他。”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再次开始念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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