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高亢狂叫,他的下巴甚至因此脱臼,发出裂开的声响,他面目狰狞,吼得语无伦次又疯狂至极:
“是你害死了我父亲!我要杀了你、我他妈的要杀了你!”
缠着四肢的金藤精灵被不断甩动,却无法挣脱,结界消散,守卫将长枪刺入他胸膛,怒喝:“放肆!”
血溅起,狂叫戛然而止。
白司提步,叩落长靴,不疾不徐朝他逼近,宽大外套随微倾身而泛出松木香气。那双冷淡至极的浅灰瞳仁被这松木香点燃了,如同烧着的冰,冷得发烫,灼人砭骨。
“杀了我?”
弑神官唇角弧度若有变化,森然地浮现点点笑意,那张苍白面庞危险又漂亮,教人无法挪开视线,又不敢直视。
“可以。”他轻轻道。
结界骤起,快速斩下其右臂,尘哀声惨嚎,听得眼前薄唇开合道:“你不妨来试一试。”
尘眦出青筋,剧痛如钢针钉入骨头,激起骨头不断抽缩,他断续道:“你这个……畜……”
“什么?”白司慢悠悠地歪过头。
“他才是该死的畜牲……那可是七百零三人。”月蕾沉声道,尾音压着恨意,“他足足杀了我月弥国民七百零三人。老人、孩童,无一幸免,皆遭沙土活活埋死,却至今全无悔意。”
这一句仿佛将他带至了他毕生的地狱,父亲惨死的噩耗传来,他便已然疯了,他想杀人,他想杀了天下人,尤其是——
“尤其是你。”他唇舌抽搐,极力吐字,“尤其是你啊,弑神官,你不知道么?就因为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所有人为他陪葬。”
此句落,弑神官面上笑意尽失。那双灰瞳深寒,银白结界再起,疾速压下,尘一瞬受压,颅骨崩碎,他七窍流血,痛到极处,忽而放声癫笑。
“弑神官!”他狰狞地挤出字句,“你不得好死!”
“我死无碍。”白司残忍道,“但你必须有所交代。”
尘鼻梁扭曲,血随泪涌,潸然而下。
“蝼蚁!”他古怪地嘶吼起来,“蝼蚁!”
白司漠然直起身。
结界愈来愈重,而尘还在挣扎,他眼前似有无数道漫天漫地的强烈白光不断闪烁,口中絮絮蹦出乱语:
“大混乱、大灾难终将降临,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死!唯有贪婪不死!弑神官!我诅咒你!贪婪之神诅咒你!灵魂与痛苦共生,永远得不到救赎,永——”
尾音掐裂,劈成短促一声,结界落在地面,第五主神化为模糊肉糜。
“恶心。”月蕾递来一只方帕。
白司伸指接过,垂眸细致擦拭外套之上所染血迹。
银灰长发之上,流光熠熠洒落,日华下,纤长高挑的美人仅隔数步,宛若幻象。
然片刻后灰眸掀起,扫向聚焦而来的无数目光,守卫们如经噩梦初醒,不禁一齐后退。
白司无何神色,咬字冷淡:“辛苦诸位。”
音落,银白芒点泛浮,消失不见。
后殿餐厅。
餐桌上,红与封零正在吵吵嚷嚷地抢夺最后一只芒果酥。
“小迹。”巳甲放下刀叉,温声唤他,“要喝果汁么。”
“嗯。”白迹兴味乏然,指节微曲,正漫不经心地叩着桌沿。
巳甲倒下一杯青苹果汁,推到白迹指前,笑道:“这个,降火。”
红瞳抬起,望向巳甲,倏然浅浅一笑。
“我没在生气。”白迹敲敲杯壁,将下巴搁在桌上,平视看玻璃杯中浅绿色的液体,“您不必担心。”
他说话间,雪色发丝有一束翘起来,随之晃动,巳甲踟蹰一瞬,终究未伸指去触碰。
巳甲叹了口气。
“可你不太高兴。”他端详红瞳,试图斟酌词句,“六年间,似乎你越长大,我越读不懂你,小迹,一个人倘若总是戴着面具,很累的。”
白迹端着杯子,靠回椅背。
那种漫不经心地神色再次出现,他勾起唇,道:“没关系。”
没关系。心里有个小小的孩子在说。
只要不再次被哥哥抛弃,就好了。
巳甲沉默下去,他望着白迹攥着那杯青苹果汁,灌下大半。
“唔。”他皱起眉,“好酸。”
“什么好酸?”月蕾好奇地探出头。
白迹扬眉,望向身侧,白司正沉默地立在那里,他不再搭理月蕾,起身替哥哥拉开椅子。
“有劳。”白司敛睫。
他躬身落座,整个人浸润在松木香里,苍白的面庞因此有了血色,像是瓷偶有了生命。
红眨眨眼,望过来:“弑神官大人,您脖子上沾有血迹。”
“嗯?”白司抬眸,面无表情地望向她,微微歪头。
“我来。”
温热指腹倏然覆上他肌肤,白迹凑近过来,松木香浓似火海,几近焦木。
红瞳眸光专注,盯得极具迫力,白司难以抑制,浓香被咽入腹中,喉结重重滑动。
直到片刻,那焚烧般的香气退回去,白迹弯眸道:“好了。”
月蕾咳了一声,笑着朝霖道:“老师快来坐,今日是会友宴,不得拘礼。”
霖道谢,被她拉过手,在她身侧坐下。
红脸颊微热,她好奇地望着那双交握着的手,踮起脚尖,附耳同巳甲说悄悄话:“巳甲,你说公主和霖小姐,她们是不是……”
“什么什么?”封零倒吊露脸,过来打断了她的话,“我也要听!”
红恼羞成怒,将他拽到地上,封零脑袋砸地,嘭地一响,发出痛叫“哎哟”。
他躲开红的又一拳,朝着巳甲大喊告状:“巳甲哥快看!她揍我!”
巳甲捂住耳朵。
封零嘴巴叭叭,不依不饶:“呜呜呜疼死我啦……”
对侧白迹笑观几人,忽而有侍女呈上水晶长瓶,恭敬道:“白先生,您的葡萄酒。”
葡萄酒?
红瞳微眯,望向白司,白司似亦不知情,只淡淡望向月蕾。
月蕾笑起来:“此为谢礼,谢白少主替月弥除去主神尘,万望勿辞。”
“好。”白司落回眸光,漠然同侍女道,“放下吧。”
水晶长瓶被放下,侍女退至一旁。白司伸指握住瓶身,银白结界取下瓶塞,倒入杯中,满杯。
白迹微怔。
皮制黑手套端起杯身,杯沿抵上粉唇,紫红液体淌入口中,隐约间,可以看到水色的舌。
有剔透酒液滴落,滑过下颔,蜿蜒流进颈侧衣领之内。
红瞳轻轻颤了颤。
“哥哥……”
哥哥似感不愉。
一杯仓促饮尽,又满一杯,白司眉心微蹙,神色却愈发漠然,直至长瓶中空空如也。
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眸,水晶长瓶自指尖掉落,被白迹伸手接住。
“哥哥?”他试探着问。
灰眸冷冷望他一眼,银色结界铺开,白迹伸手去捉,眼前人化作颗颗光粒,消失离去。
白迹放下手,低头,陷入沉默。
桌首那侧月蕾眼尾余光掠过,“咦”了一声,问:“小司呢?”
白迹未理她,只望向霖:“请问给哥哥的客房,是哪间?”
霖捧着杯子回望,顿了一瞬,肃声道:“西寝二楼北侧二一零三。”
“谢谢。”猩红光束唰啦飞过,白迹转瞬无踪。
二一零三。
白迹推开门,室内燃着烛,四下光影憧憧。
他视线首先落在正对着的床榻之上,却无人。
门在身后合上,白迹望室内走,红瞳四下搜寻,转过去,聚焦于左侧的高窄衣柜之后。
他往衣柜后走,那里摆着一只矮木柜,望进去,毛茸茸的银白发露出半弧,白司抱着双膝蜷缩在柜角,灰眸低垂,眸光涣散氤氲。
果然醉了。
“哥哥。”他微一勾唇,随即又俯下身,屈指亲昵地捏起他下颔,语带担忧地询问,“你还好么?”
白司迟滞地抬眸,望向他,眼尾之侧红潮透骨,他怔怔然地启唇。
“阿迹。”嗓音又哑又轻,“阿迹……”
白迹倏然一怔。
他有顷刻恍惚,止了动作。白司望着他,灰眸缓慢眨了眨,长睫扑簌,眉心微蹙。
“幻觉么?”白司咬了咬唇,粉嫩唇瓣凹下浅痕又恢复,喃喃道,“还是……白日梦?”
白迹随其愿,一点一点松开手。
柜中人的下颔处失了支撑,低头,任由眸光垂落下去。
他环抱住双膝,往后更蜷了蜷,不再开口了。
四下寂静,偶有遥远蝉鸣,白迹在那蝉鸣之中蹲跪下去,欲要启唇,倏然听得一声很轻的啜泣。
“呜……”
是微弱的、压抑的,激得红瞳骤缩,眉心猝拢。
哥哥……在哭?
身体被本能驱使,手指拨开银白碎发,轻柔地扶着柜中人颊侧,将面庞抬起,红瞳倒映之下,露出其上一双湿漉漉的灰眸。
醉酒后的眸光不再冷寒,是混沌的、浑浊的。除去此,另有盈满瞳珠的浓郁悲戚,溢出来,化作剔透的泪痕。
别再骗我了。他哽咽得几乎难以发声。
阿迹……回不来……
绵软哭腔刺入旧伤,宛若血淋淋的刀,留下深深豁口,红瞳盯着他,白迹自齿缝间挤出字句:“是啊,我死了,所以回不去。”
溢出的哭声伴随颤抖,白司狠狠咬着唇,血迹漫下,喘息扯疼了心脏。
“所以呢,哥哥。”白迹逼视他的眸,狠狠掐入眼尾小痣,“你后悔了么?”
灰瞳渐渐聚拢,望着他,苍白染血的唇开合,呛了声,低低地答:“悔……后悔。”
白迹轻笑了声,红瞳冰冷。他要撤回手,却忽遭白司攥住了指。
“阿迹信我,好不好?”淡唇开合,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哑声道,“三百日,每一日,哥哥都在……都在忏罪。”
忏罪?什么罪?
白迹拧眉,转瞬间,蛛丝马迹犹如恢弘大网,将他笼入其中,再回残破城楼之上,白颂森寒的话语又被忆起。
“就留在这里吧。”心口被皮鞋碾下,“父子就是父子,恶臭相当,你以为,小司当你是什么?”
“不过是狭弄些时,便随手丢弃的野狗罢了。”
“你死,对谁都好。”
嘭地,少年被踹下城楼,落入修罗战场,青年倏然凑近,他将眸光穿透灰眸,死死盯着白司。
“哥哥。”
尾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所以……七年前,你并不愿意抛弃我,是不是?”
然而等了太久,未得回应,灰瞳早已失去光泽,黯淡如蒙尘。双膝缩起来,他第千万次、如由自灵魂似地呐呐道:“对不起……”
尾字未去,唇遭虎牙所衔,将道歉一口吞吃咬断。
馨甜酒味漫入松木浓香,丝缕连绵,摇曳而上。
“哥哥。”他轻声喃喃。
我不愿你悔,我愿你爱我,胜过七年,胜过永恒长久。
月弥皇宫西北后方内,阵阵叫声格外刺耳。
霖方从议政厅那侧走来,却忽而顾不得礼节,匆匆同身侧官员道了声告辞,直奔西北方。
而那里,此刻围满了驯兽师。
霖面色沉下去,她拨开人群,在行礼声中,走向立在人群中心的月蕾公主。
“殿下。”她匆匆跪下,“请您放过它。”
月蕾正攥着一只幼蛇精灵,精灵正挣扎不已,她有些吃力,额角挂满汗珠,在亲手一颗一颗地拔去那幼蛇的毒牙。
“殿下!”霖紧蹙着眉,提高音量再次祈求,“请您放过它!”
月蕾终于回首,她在刺耳的哀叫声里眯起眼,道:“老师?您喊我么?抱歉,您方才说什么?”
霖叩首,素来从容的人几乎要落泪,戚戚地道:“它虽低贱为精灵,却也通灵性。殿下,您且看一看,它的母亲正在恸哭啊!”
月蕾随之望去,却见她的坐骑,那只巨大的飞蛇,此刻正被困在阵法之外,以头撞阵,哭嚎不息。
她蹙起眉,转而望向霖。
“可……”她道,“老师,不去毒牙,来日成了祸患,又该如何?”
霖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若殿下准许,由霖亲自教习……”
“我不准!”月蕾忽而大怒,“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此话落下,两人一齐陷入怔然。
良久沉默。
霖以掌撑地,踉跄地站起,她未曾注意月蕾的错愕,只是笑了笑,悲凉地扯起唇角,任由泪珠自眼角滑落。
“是霖僭越了。”她道,“这便告退。”
月蕾无措地伸手,却抓了空,霖已然快步离去。
四下众人面面相觑,又于许久之后,见年轻的公主一颗一颗冷静地拔出毒牙,直叫那幼蛇昏死过去。
她扔掉满手血腥,神色阴沉地大踏步离开。
众人这才议论起来:
“殿下怎么了?”“还能怎么?肯定是被霖先生触及了伤心事!”“什么伤心事?”
“你们不晓得么?”那人压低了声音,“当年啊,月蕾殿下的母亲,也便是苏雅皇后,就是被那大蛇给活活咬死的。”
人群哗然。
月弥皇宫北侧,狩猎场。
场中一应守卫皆屏住呼吸,盯着狩猎高台之上的月弥公主。
月弥公主手执长弓,她眸光专注,瞄准远处高台之下,细绳悬挂着的一枚珍珠。
有微风斜斜,将珍珠吹得晃动起来,调整箭头却难以捉摸,月蕾眯眼,松弦出箭,却果然射偏。
练了几日,还是不擅射术。
她抿了抿唇,抽箭上弦欲要再射,忽而有飞鸟掠过,衔走珍珠。
在她微怔的须臾间,有人自身后裹住她的手,将她搂入怀中道:“我来。”
手指被纤白素指稳稳握住,指腹的茧蹭过她的虎口,她眼睫轻颤,再回神时,箭头正中珍珠,飞鸟受惊,笔直掠走。
她顿了顿,有些错愕,可终究未有说出什么,只是将唇角酒窝漾起,回身仰头朝着身后人道:“老师好厉害。”
霖退后一步,朝着她欺身行礼:“见过殿下。”
“喏。”月蕾将长弓递过去,她笑着同霖道,“老师再演示一遍给我看,好不好?”
“是。”
霖恭谨地接过长弓,抬臂,瞄准,再要射离,忽而有侍女显现身形,朝二人见礼道:
“公……”
她尚才出口,霖未及反应,眼看箭将脱弦,正向侍女,而她手中力度未及撤去,只得顺势一拽。
弓弦崩断,箭以掉了下去。
侍女惊恐地睁大双眼,匆忙回神跪下:“霖先生赎罪,奴冲撞了先生,奴该……”
“没关系。”霖拾起箭,“你有何事禀告?”
“奴、奴……”她惶惶结巴起来,“奴是来提醒公主与霖先生,早餐已备好,请二位移步餐厅享用。”
“好。”霖点了下头,“退下吧,无碍的。”
侍女松了口气,站起来倾身见礼,又消失隐去。
月蕾走过来,小心拉过霖的右手,摊开白皙掌心处来看,其上横着一条被弦丝崩断留下的血痕。
她蹙起眉,问:“疼么?”
霖摇了摇头:“我没事,殿下。”
月蕾眉目间阴云未散,有守卫窃窃私语,传出“断弦”、“不祥”等字句,被她寒眸瞪了过去。
四下霎时噤声。
她用双手将霖右手捧起,压在心口,闭上双眸,绿色流光萦绕环飞,召来一只碧绿色的草药精灵,向其掌心播撒药粉。
很快,血痕愈合。
月蕾眉心稍平,她冷冷扔下一句“此事不可外泄半分,违令者重罚”,牵着霖离开,留守卫们面面相觑。
二人出现在餐厅。
侍女替二人拉开座椅,递来方帕,月蕾擦拭手指,依据郁郁。
霖望她片刻,侧眸,朝着侍女吩咐道:“准备五份东灵式早餐,送至昨日来的五位客人房间。”
侍女应是。
“还有。”霖余光瞥见月蕾望向自己,眸中浮过点点笑意,继而肃声道,“为弑神官先生单独调配一份醒酒甜汤。”
侍女又一礼,领命离去。
“咳!”月蕾咳了一嗓,“单独调配的醒酒汤哦,啧啧,本殿怎么好像有点嫉妒。”
“殿下。”鱼儿上钩了,霖依旧神色正经,“弑神官先生是为重要外宾,若招待不周,恐将影响东灵、月弥两国友谊。”
“原来如此。”月蕾眸间重新显露笑意,点点头,语气依旧酸溜溜,“老师当真思虑周全。”
霖轻笑了下。
“殿下如果需要。”她道,“霖可为亲手为您调制一份。”
“唔。”月蕾想起什么,讪讪地扯了下嘴角,摆手道,“不不不,不必了。”
“好。”霖点点头,“霖厨艺不佳,实在抱歉。”
岂止不佳。
身侧有侍女脑海中浮现一枚焦黑吐司,不由得低声偷笑,被月蕾听得,乜了一眼。
侍女们指尖抖了下,一齐为二人铺好三角餐巾,默默退了出去。
餐厅只余二人,月蕾端起蓝莓奶昔喝下半口,舔了下唇角,道:“老师除却方天原那次,昨日是第一次见到小司并与他相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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