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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白颂素来寡言少语,却对未婚妻格外珍视,订婚戒指由他亲手打磨,小心翼翼戴上美人纤细素白的指。
临别前二人厮磨鬓角,白颂郑重许下诺言,待战争平息过后,将亲自赶赴威蓝,向威尔兰因陛下求娶。
威尔谧依依回首,由侍女青伞搀扶,踏上返程的马车,路上,其父旧疾发作,同年冬日,抱憾去世。
依照旧例,威尔丽尚年幼,留侍母亲身侧,而威尔谧则婚期暂延,须去雪山为父亲守灵三月。
青伞一身素黑,陪她同去,怎料二人在上山路上,遇见了一个浑身是血、冻至昏迷的青年。
威尔谧未听青伞劝阻,匆匆下车,亲自扶青年起身,以异能使其伤口愈合,将他带到山顶别院,救治他直至苏醒。
青年起初满目冰冷警惕,由威尔谧以一碗热汤打消,年轻的皇女天真无暇,姿容清丽,笑问他:“好些了么?”
青年迟疑,最终微一颔首。
“嗯。”他道,“你是谁?”
一侧的青伞尚不及出声,威尔谧便告知了姓名,顺势问:“你呢?你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青年微微一怔,片刻后他捏了捏拳,别开视线:“我姓万斯,登山时被野兽追赶,迷路了。”
青伞暗自叹了口气。
她微微一礼,躬身退了出去,合上门。
飞雪灌入她的脖颈,她往后缩了缩,仰起头,远处漫山呼号的寒风渐渐止息,太阳升起来又落下,三月一晃而逝,威尔谧掩唇轻咳,青伞向她一礼,一同望向院外。
白颂静立在雪松下,向她微微笑,身侧的管家柯意摘帽行礼,唤了声“准夫人”,掀开布帘,两人上了下山的马车。
车辙渐渐被雪没过,二楼窗台内,青年眸色阴鸷地盯着那棵雪松。
须臾间,青蓝火焰冲天而起,雪松折断倒塌,化成满地焦黑,升起滚滚浓烟。
那是……
青伞在马车前扶轼回首,望向别院,她蹙起眉,忽而意识到什么。
那名青年的姓氏,不是万斯,而是宛斯。
宛斯家族,以火异能为家传天赋,与青年年纪恰好相符的,是其中最年轻的庶子,名叫宛斯琉尔。
天下皆知,此人与白颂素有旧怨,乃是生死仇敌。
她连忙借口忘带物什请辞,跳下马车原路返回,别院里却早已人去楼空。
后来威尔谧询问,她犹豫许久,未免节外生枝,选择隐瞒。
再后来,威尔谧正式嫁入白家,她跟着陪嫁,渐渐淡忘此事。
直到一日,威尔谧生日,她清点贺礼时,发现了一只造型奇特的白瓷瓶。
她拿起来,瓷瓶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字迹寥寥,写着“圣浆愧赠,生辰安康”几字。
其下是锋锐的落款,宛斯琉尔。
青伞险些将瓷瓶摔碎。
她犹豫了几日,最终仍是将此物呈递给了威尔谧,威尔谧得知真相,沉默许久,轻声道:“扔了吧。”
青伞呐呐应“是”,退出卧室,捏着瓷瓶,心下只道圣浆一物忌讳不明,不可随意亵渎丢弃,便将其中一只瓷瓶开启,浇在檐下的郁金香丛中,用以滋养花根,另一瓶收在箱底。
银边花卉疯长,花瓣飘飞,冬去春来,随风落至卧室半敞的窗台前,威尔夫人放下川贝枇杷熬成的甜汁,抵着唇,咳嗽渐重。
她诞下白司,死在了烂漫春日。
青伞泪流满面,银边郁金香成了经年噩梦,映入日渐衰老的眸中,轮椅柄手被捏得吱呀作响,像是低泣。
巧可端着茶自屋内走出,要给几人倒茶。
“不必了。”白迹捉住白司蜷起的手指,红瞳森冷漠然,“今日多有打扰,我们告辞。”

垂耳路旅店七楼客房,704号。
铺着褐色地毯的走廊内烛火昏暗,白迹立在门外,路过的清洁员被他颀长身姿吸引,扶着推车偷偷打量他,又被他阴霾憧憧的眉眼吓得快步走开。
良久,红瞳抬起,唇角刻意地向上提了提,戴上面具似的笑意,他敲了敲门。
“哥哥。”他道,“可以开门么?”
屋内椅子响动,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往门侧走近。
“很晚了。”淡淡的嗓音传出来。
“嗯。”白迹弯眸笑了下,“可是我找哥哥有事。”
木制把手转动,门被拉开,银色长发柔软垂落,灰眸浅浅落在他眼中,渡上玻璃折射般的光斑。
对视须臾,察觉红瞳似在探究,白司敛下眸,后退一步,漠然道:“进。”
他转过身,白迹跟在他身后入内,轻轻合上门。
“因为我父亲曾经的事,哥哥在生阿迹的气么?”
腰肢处忽而被一双手搂住,白司举止微滞。
“没有。”他艰难启唇,语调干涩。
红瞳中笑意蔓延,白迹蹭了蹭他的耳尾,像是黏人的大型犬。
白司抿唇,侧身回避,别开泛红的耳,他支着腕撑住柜缘,灰眸仰起来看他。
“你找我,有什么事?”
白迹倾身,亦撑住柜缘,他将哥哥笼罩在怀,鼻尖相隔咫尺,紊乱的呼吸、心跳渐趋重合。
终于,白司败阵,他仓惶垂下眼睫,要离开,却忽而察觉到掌心落入一物。
是隐匿的训犬之戒,此刻被受契人唤醒而显形。
“哥哥。”
他攥着他的手,摘去手套扔掉,将银戒深深套进他的指根,肌肤相抵处,烫得苍白指腹一颤。
“即便是你稍有不愉,也可随时开启此戒,我随时都可以接受惩罚。”
白司蜷回指,骨节却早已被戒指牢牢锁住,他能逃开视线,却无法逃出灼烈热潮囚作的柔软桎梏。
低笑扫过颈畔,虎牙变作獠齿,衔住了他的耳尖。
刺痛袭来,他几乎是本能地绷起脊背,激起狠狠战栗,喉间滚过压抑的喘。
猎者尝到腥甜,终止狩猎,盯着身前猎物,餍足地眯起暗红色的眸:“夜深了,哥哥早些休息,明天见。”
言毕一瞬消失不见。
白司脱了力,倚着柜壁滑跪下去。
纤密眼睫扑簌,灰瞳涣散的光渐渐聚焦,落在银戒之上。
“明天见……”
他抱住双膝,轻而哑地低声喃喃。
身侧烛火摇晃,银戒分明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容,他只扫了一瞬,便厌恶地闭上了双眸。
仿佛这银戒之上倒映的人,有多么教人作呕似的。
夜散光聚,次日至。
旅店前堂餐厅为一体,来往人流错综。
几人坐在窗侧长桌旁,封零盯着唯一一块豆沙甜糕,咽了咽口水:“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豆沙甜糕被红插上叉子,一下夺走,她得意地扬起下巴,听得旁侧巳甲道:“不如请弑……白大人来决定。”
白司放下掌心茶杯,垂睫淡声道:“现为六月,仲夏已至,东灵、风冥边境战事尚未知,我需先回蔻玉,等待谈判,诸位若无必要,无须同往。”
“有必要有必要!”封零成功从红手中抢回来一只蛋挞,兴冲冲地接过话,“白迹和您异能同源,不可以贸然分开的!”
白司倏然一滞。
身侧人的修长指节映入灰瞳中,双手交叠搭在膝上。白迹支着双腿靠向椅背,勾唇,望着白司一言不发。
良久,白司将茶杯转了个圈,轻轻道:“嗯。”
耳侧落下低笑。
“走喽!出发!”红得了允许,兴高采烈地揉揉肚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却对上了一双森冷的黑眸,以及直抵喉心的锋利长剑。
“出发?”执着剑的红卷发女子启唇,她眯起眼,“几位杀了人,还想去哪里?”
猝不及防,红吓得倒退一步,撞入巳甲怀中,巳甲按住她头,温声道:“斗胆,请问您是?”
“月蕾。”
巳甲忽觉耳熟,但未及他想起,眼前长剑自女子手中飞出,一霎旋出急转圆弧,挑起杯盏,茶水倾倒化作细刃,朝白司疾速刺去!
唰啦——
红猛然回首,几在同一瞬,银色结界如波震荡铺散,与细刃迎面相撞!
尖锐撞响扎入耳膜,引来四下哗然一片,有人惊慌地望向几人,直呼:“有异能者打起来了!”
一时不知是否该逃走。
女子低首收剑,抬首挑眉,倏而漾出笑意,唇侧有酒窝随之显现,狡黠分明。她换了语调,轻快道:“呀,原来是小司。”
小……司?
红惊愕地睁大双眼,她捂住嘴巴,又见红发女子正欲往前,响指忽响,一簇流火轰然窜起,燎上眉梢,逼得女子后仰回避。
白迹轻蔑开口:“滚开。”
“啧啧。”女子双手举过头顶,作无辜投降状,“小狼,怎么还是这么凶?”
白司伸手按住白迹,另一手斜过心前,微欠身,一礼:“司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红脑海中冒出问号,眨眨眼。忽而她又讶异地记起,月蕾二字,正是月弥国现任国主长女,月蕾公主的名字。
那她、她和白司白迹早就认识?
抬头望向巳甲,巳甲摁回腰侧半露的一只墨绿匕首,似是已然打消敌意。
他朝红温和地笑了下。
红松了口气,放下双手,而后又想到什么,生气地鼓起腮帮子。
真是可恶!这对兄弟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秘密!
“倒也不算秘密。”月蕾弯下腰,站在空花坛之上朝红伸出手,“月弥与东灵素来交好,我与小司自小熟识,此为彼时皇室之人周知。”
红犹豫一瞬,抿唇摇摇头,后退助跑,自己跳了上去。
月蕾弯眸而笑,她收回手直起身,并不介意被拒,继续道:“听闻你们三位皆是小狼的朋友?”
“不对。”封零飞身上了花坛,正色答,“是亲人,巳甲哥在六年前就说过,我们四个是这世上无血缘的至亲之人。”
“六年前?”月蕾望向巳甲,笑意稍减,露出思索神色。
巳甲笑一笑,他望了眼白迹,见其面无情绪,却无阻止之意,便朝月蕾解释道:
“六年前我们在风冥边境与小迹相遇,他那时身负重伤,双瞳损毁,我们四下寻医救治,眼见他毫无求生之意,只好日日以言语安抚,聊以劝慰。”
点到即止,巳甲未再多言,却足够教人窥见惊心动魄的过往一幕。
几人在花坛中站定,隔着数步,望向那坛心横陈的尸体。
那是青伞嬷嬷的尸体。
昨夜她被巧可察觉死于家中,到警当地警所报案,今早调查得出,是毒发而亡。
那毒极不寻常,虽发作突然,已致使其五脏衰竭。
四下围满警员,白迹沉默须臾,道:“除却尸体,圣浆在何处?”
“圣浆?”月蕾蹙起眉,“你是说在死者手中的白瓷瓶里,装的是圣浆?”
“嗯。”白迹垂眸,“昨日我们来此,是为调查旧案,她虽无意,却为旧案帮凶,想必心下有愧,终日惴惴,服用川贝、枇杷,后待陈清过往,便饮圣浆自.杀。”
此句信息载量过大,月蕾神色空白一瞬,她即刻反应:“你的意思是……枇杷川贝皆为引子,圣浆含隐藏毒性,三者足量相混后可立即致死?”
得一颔首,月蕾转而望向身侧满目愕然的警员,她点头朝其示意,警员匆匆离去。
“既已知真相,又近正午。”月蕾神色轻松起来,“不如诸位赏脸,同我共用今日午餐?”
白迹勾了勾唇:“算作擅作污蔑的赔礼么?”
“也可。”月蕾笑,“彼时是我出言草率,你们怎会是杀人凶手?是该好好向几位道歉。”
“虚伪。”
“啧啧,你小子……”月蕾摇头,说着她双手作埙状,吹响声音,一只巨大的飞蛇自天际流飞过来。
红骇得大惊,往后退,堪堪撞在巳甲怀中,她捂住嘴巴,结巴起来:“蛇、蛇——”
“对,蛇蛇。”月蕾笑眯眯地弯着眸,“但你放心,她不咬人的。”
似是为了证明这句,她捏了捏蛇皮,蛇忽而张开巨口,将她整个头颅吞了进去。
红赫然色变。
但还未及她喊叫出来,月蕾已然抽离头部,蛇闭了巨口,有些讨好地蹭了蹭月蕾的下巴。
“看。”月蕾扬起脸庞,示意给红看她光滑如初的脖颈,“并无伤痕,因它的毒牙已被全部剔去了。”
红面色尚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
她紧紧攥着巳甲的衣袖,提心吊胆地跟着一行人上了蛇身。
半刻钟后,飞蛇平缓地淌入月弥皇宫。
飞蛇离去,红终于恢复面色。她以手搭棚,望向宏伟宫殿,她眨了眨眼,被封零拍了一下头也顾不得回首,惊叹道:“那边,天空中浮着的……堡垒?还是什么?”
月蕾随之望去,笑答:“是空中监狱。”
封零一惊:“监狱?修建在高空?”
“嗯。”月蕾弯着眸,屏退侍从,朝几人道,“月弥为精灵古国,自来盛产浮空精灵,只需定时喂养,便能驮着堡垒悬于半空。”
顿了顿,她补充道:“这样可防止囚犯遁地逃脱,较为安全。”
封零因提及的监狱二字唤起不悦回忆,霎时兴趣缺缺。
“原来如此。”红转回视线,仰头眨了眨眼,“好饿,还是先去吃午餐吧!”
“小馋鬼,离早餐不过两个小时呢。”月蕾勾着唇,“还没问,你叫什么?”
红叉腰,正要答话,忽而有道清雅嗓音道:“她单名红,异能为空间转移,极可能是唯一的古聚行国后人。”
“殿下。”来人手斜心前,恭谨欠身一礼,“您回来了。”
月蕾侧眸,望向来人,酒窝浅浅显露,她向来人走去:“所以老师是在等我么?”
“是的。”来人答了话,稍稍侧身,露出素白面庞,神色肃然道,“霖见过弑神官大人。”
月蕾回头,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霖,我的老师。”
“你、你……”红再次捂住嘴巴,她瞪圆眼睛,“你不就是几天前的那位……”
“是我,甘霖之霖。”霖笑起来,“彼时未能认出二位殿下,不及向二位殿下行礼。”
“您不必客气。”白司垂眸,以作回应。
“抱歉,公主殿下。”霖望回月蕾,“眼下有一紧急要事,您的午餐须得延后。”
“何事?”
“一年前由您亲手送入空中监狱的贪婪教主神‘尘’,半小时前醒来,正袭击守卫,试图越狱。”

月蕾蹙起眉:“父亲去了么?”
“因过于危险,国主近来又抱恙,本欲前往察看,被众臣拦下。”霖道,“此事还需劳烦殿下亲去。”
“好。”月蕾颔首,“几位,我先失陪,顺带,弑神官与主神相见,机会难得,不知可否邀请小司同去?”
灰瞳淡淡望向她,不含情绪,白司并无过多言语,只道:“好。”
黑靴迈步,往前走,又被一声轻唤阻拦。
“哥哥。”白迹道,“等下。”
灰瞳含在长睫之下,侧转向他,泛起剔透光泽。
转瞬被一双手揽入怀,宽大的黑色外套笼在弑神官单薄的肩上,白迹弯起红瞳,小虎牙随笑意露出尖尖角:“监狱重寒,哥哥带上这个,好不好?”
白司微滞。
他敛下眸,淡声应:“嗯。”
靠得极近,耳尾处肌肤被热流拂过,白迹偏头,以耳语低声道:“好乖。”
雪色耳尾一瞬泛起薄红,灰瞳轻颤。
“呐。”白迹后退半步,“哥哥再见。”
嘶。月蕾眨了眨眼,无声吸了口气,她犹豫一瞬,朝着白司道:“走?”
白司颔首,二人一瞬消失。
空中监狱以淡黄晶石筑造,堪称顶级囚笼,牢不可破。
若是从更高处俯瞰,便可看到,整个横面监狱呈六边形状,又被曲折走廊均匀切割为无数六边形小室,望上去,如巨型蜂巢。
而其下,确实也浮着一只身体庞大的蜜蜂精灵,将整个监狱背在背上。
二人显现,低头俯瞰,此刻,正处中央的那间小室外,围满了守卫,将囚犯,即贪婪教十二主神之一的“尘”,牢牢困在其中,却又因接连来自尘的异能攻击而力渐不敌。
月蕾蹙起眉,与白司一同降落其中。
尘眼角余光掠来,愈发疯狂挣扎起来,月蕾手中长剑锵然出鞘,被白司摁下。
“我来。”他道。
银白结界倏然显现,疾速推近,尘额头被撞,整个人猛地后倒,摔回囚床。
守卫们愕然顿住,随即回神过来,纷纷转身朝着二人鞠躬行礼:“公主殿下,弑神官大人。”
弑神官?!
尘双目豁然大睁,他像是从噩梦中遭雷的病兽,唇边勾连着大股大股血迹,尚来不及吃痛,本能已经逼着他翻身爬起,勃然暴跳道:“你他妈就是弑神官?”
白司冷冷勾起唇:“久仰。”
“弑神官!该杀!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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