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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那是一道陈年旧伤,呈十字交错形状的疤痕,正钉在瞳珠之上。分明地印证了那一日谷生将军所言,他的弟弟因经历战场,身负极为严重的创口,堪堪依靠旁的异能维持不死。
十字宛如星,星落在倒影中自己的眼瞳之上。白司那双灰眸止不住地一颤,只有微不可察的一瞬,显出痛与悔。
那一瞬稍纵即逝,白迹未曾看清,哥哥便已然敛去眸色。
“白迹。”他闭上眼,轻轻地道,“我累了。”
所以,别再看我了。
我是如此面部可憎、丑陋不堪,不堪受你清澈目光的审判。
# Episode Two | 亡灵

旅店二楼尽头,客房门轻轻合上。
白迹拎着湿漉漉的雨伞立在门外,沉默地望着白司身形消失于客房内,手中雨伞尖端滴落水珠,于地面淋湿一块小小的圆。
他踩过那圆,木质地板发出轻响,屈膝,他在门侧坐下,将伞靠在一旁。
红瞳之上,眼睫、雪色的发亦覆满剔透水珠,不断淌落下来,顺着额角、鼻梁、下颌,大颗大颗地滚下。
但他无心擦拭。
只是静坐,唯有静坐。
四下雨愈发地密、愈发地急。他在嘈杂雨声里,听见了又一声惊雷。雷光照亮了他的眉眼,红瞳骤亮,又骤灭。
他仰头靠上木墙。
暴雨天。这样的暴雨天,这样漫长的等待,记忆里也有一次。
年少的白迹穿着单薄衬衣,粉色唇角挂着淤青与血迹,站在寝殿檐下等哥哥给他开门。
可是很久之后,天黑下去,雨丝凝成雨球砸落,在他面庞上凿下蜿蜒水痕,嬷嬷为他撑伞,恭敬道:“少主已经歇息了,您请回吧。”
少年将唇绷成直线,固执地摇头,要等。
嬷嬷无奈离去,天色渐黑,苍穹愈压愈低,天地间空空荡荡,唯剩下身前这道不愿对他打开的门。
哥哥……不要他了么?
整整七日,不食不眠不休,他耗尽了力气,又枯坐良久,终于转身离去。
而在此之后的七年里,他曾恨,也曾悔。悔意难耐的时候,他屡次地想,是否是因为那时的擅自离去,致使命运连等待的机会都不愿再给他,漠然收回了所有馈赠的礼物。
红瞳彻底黯淡下去。
他依旧坐在屋檐之下,那扇门,还是不曾向他敞开。
于是依旧静坐着。
直至天际浮现淡亮。
黎明时分,白司以方帕掩唇,推开木门走出,他咳疾发作,到走廊外缓和。
而余光扫来时,灰眸倏地一滞。
雪发青年将修长双腿委屈地收拢,垂着头,发丝尚湿透,血色十字耳坠闪着碎光,将半阖的眸衬得愈发失色,仿佛被抛弃的、狼狈的犬。
已然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白司听见自己喉中传来一声生锈般的涩响,他垂下手,启唇,哑声唤他:“阿迹。”
红瞳缓慢地眨了下,瞳光挪过来,渐渐聚焦。
“哥哥。”
灵魂刹那回笼,他第无数次弯眸笑起来,小虎牙因灿烂笑意而近乎稚气。
“你醒啦。”
白司喉结重重落回,他攥起拳,浓郁的自厌直冲额顶,他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来弥补这场等待,于是近乎逃避地,他轻颤着垂下眸,敛去眸光。
白迹仰头,无声盯着他,良久,他勾了勾唇。
“哥哥。”他又一次被那种很疯的念头控制,他不受控制地轻声道,“月弥皇宫那夜醉酒,你在我怀中说了什么,还记得么?”
此句落下,天际惊雷乍起,白司霎那面色惨白。他怔怔然抬眸,门侧的人却离开视野,出现在他身后。
“你说……”他搂住他的腰,“你待我有悔。”
灰瞳剧缩,白司挣扎起来。而腹部的手却未曾用力,是以他失了支撑,踉跄半步,扶墙低咳起来。
嘶哑咳声近乎于干呕,方帕掉落在地,身后脚步再次逼近,他退无可退,匆匆将脊背抵上墙,惯常漠然的眸底竟是露出惊慌神色。
“别、别过来!”
话经道出,他倏而僵住。颤颤抬眸望见白迹勾唇,在低低地笑。
“嗯,我不过去。”
后退半步,他欠身拾起方帕,其上沾染血迹,可他并不在意,他歪头弯眸,笑着道:“可是哥哥,你须得知道,我并未说谎。”
白司眼尾泛红,他咬住唇,攥着拳,心底有个小孩无措地拽着他,细细地哀求他不要让对方再继续讲下去,拽得他指尖生疼,禁不住发起抖。
红瞳将此尽收眸底,眸底笑意渐浅,白迹蹙起眉,似是察觉了什么。
他没再追问,将方帕搁在走廊栏杆之上,迈步转身离去。
脚步渐远,叩响消散,白司胸腔起伏,剧烈地喘息起来。
喘息引发轰然耳鸣,他战栗着,伸手去碰那方帕,指尖疯颤,拽住方帕,用力揉进掌心。
而后无力地撑着木栏,待喘息趋于缓和。
他轻轻闭眼,苍白唇侧有血迹渗出,良久,灰眸掀起时,已然恢复漠然。
转身时,一只紫陶茶壶掉在地上,走廊的另一侧,不知何时站着一名旅店侍应生,正神色愕然地望着他。
白司微一蹙眉,寒声道:“有事?”
侍应生匆忙回神,他摇了摇头,快速拾起茶壶,拔腿就跑。
那举止颇像是在逃难,白司轻向上扯了下唇角,眸底却漠然一片。
黑靴跨过门槛,客房门再次合上,昏暗走廊终于空无一人。
雨终于渐停。
侍应生推着餐车往后院走,顺着一楼走廊逐次送餐,尽头处的房间里,依照名单登记,似乎住着一名青年,他抬手敲了敲门。
“先生。”他道,“您订的晚餐。”
一只餐盘啪地摔碎在地,吱呀声随门轴旋出,门自内开启。白迹衔着糖果,漫不经心地向外望去,空荡荡的走廊里却只有一只餐桌,人则不见踪迹。
红瞳微凝,他蹙起眉。
“嘻……”
森森笑声乍起,如波纹层层推来,白迹循声转身,对上了一双诡怖的白瞳。
“你就是……宛斯迹?”
音未落,白迹并不犹豫,他凝眸捻指,流火一瞬飞出,烧上白瞳。白瞳化作烟缕消散,四下重归寂然。
来人是贪婪教十二神之第四主神,流,擅制造虚影。
他来此地是为了……不,这不重要,先去哥哥那里。
白迹转瞬移形,出现于二楼尽头,他欲要推门,那双白瞳再现眼前,教他手指倏滞,无法再有动作。
另有一双小小的手,捂住了他的眸,迫使他闭上眼。周身仿佛蒙了一层厚厚的壳,唯有听觉分外鲜明起来,一道男孩沙哑的嗓音附上耳畔。
“来……”男孩轻轻道,“回答我,你是否为宛斯迹?”
这是第二主神“欲”的声音。
最后的念头是“糟糕”二字,意识不知不觉被抹杀干净。失了知觉的薄唇脱离掌控,喉结震动,他听见自己僵滞地道:“我是。”
应答的刹那,那双手松开,剩余四感骤然恢复,触觉、视觉、味觉、嗅觉遭千百倍地放大,又遭奇诡力量生生扭曲,他仿佛被什么生吞入腹,掉进胃袋里,黏液沾满周身,浸过他的肢体,将皮肤一寸一寸腐蚀成另外模样。
“那么,宛斯迹。”男孩一手搭上他的肩,掌心覆住他的发顶,“你的欲念之源,在哪里?”
“欲念之源……”漆黑雾气如同蠕虫,爬满红瞳,五光十色憧憧晃过眼前,白迹一字一字咬齿吐出,“在……在门内……”
“很好。”一点推力施加,将白迹向前推去,“打开那扇门。”
痉挛的指搭上门柄,咔哒转动,他推门而入。
屋内烛火昏暗,有微不可察的呼吸声钻入耳道,眸中漆黑雾气肆意流转,又几缕扯着白迹缓缓转过头。
那里,书案之后,白司以腕撑着额,正闭目浅眠。
双腿受牵动,迫使他迈步,走过去。
“哥哥……”他俯下身,“哥哥……”
脖颈之上传来刺痛,白司醒来,他眸光微蒙,侧过去,聚焦片刻,忽而瞳仁一颤。
“阿迹?”
雪白的发丝埋在他后颈,如同沁凉的雪。他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又觉得眼前情景,似是幼时无数次因噩梦惊醒的少年,一言不发地来寻他的哥哥。
白司踟蹰一瞬,安抚犬类似地拍了拍他的发顶。
“怎么了,你……”
下一瞬,白迹抬首,露出黑雾盈眶的眸。
白司指尖一缩。
霎时他意识到什么,望向门外,门外不断有黑雾疯狂涌入,长蛇般地缠绕在白迹周身,钻入其眸中,使其不复清明。
灰眸冷凝,白司倏然消失,他现身于门外,而门外早已无人。
走了?是已然完成了什么么?
一双手自身后揽他入怀,白司被拽入屋内,雪白发丝再次落满鬓角,门自身后砰地合上。
“哥哥……”白迹以指腹摩挲他的唇,哑声低喃,“我的。”
黑雾渐渐没入红瞳之下,眸光凝聚,几近于疯狂贪婪,唇倏然被狠狠掐入,白司蹙起眉。
然不容他言语,白迹指骨崩起,狠狠掰动下颔,逼迫那唇大幅张开,他凑近过来,驱舌填满口腔。
“唔!”
短促的喘溅出,灰眸一瞬扩散,白司抬手要推拒,却遭一只手抓住了腕,而后用力向下,拧松了他的骨节。
剧痛与窒息一齐袭来,白司面色煞白,银白结界骤然生出,将眼前人极力推开。
忽受反抗,白迹踉跄后退,咧开唇,露出伥鬼般的笑意。
“哥哥……”
带着哑的尾音尚未散去,他忽而抬手,一拳砸向结界。
嘭!那响声伴随骨骼碎裂之声,罔顾生死,白司心下一瞬空白,他眉心愈紧,抬手结印加固结界。
“阿迹。”他叱喝道,“醒过来!”
白迹恍若未闻,拳狂砸而下,手背青骨露出肌肤之外,激起结界震颤。
“我的……”又一拳,“哥哥是我的。”
结界狂摇,白司心神震动,终于难以维系以致其溃散。白迹没了结界阻拦,猛然掐住他咽喉,扼住颈脉,悍力将他掼上木墙。
哐地一声,撞声震耳,白司来不及吃痛,他按住白迹形容可怖的手,又一次颤抖着喝道:“白迹!醒过来!”
白迹低低地狞笑起来。
虎牙微微显露,滴落猩红黏液,他因咬字太紧,咬得牙龈淌血,笑声却沉得骇人。
倏然间,火焰凝聚,映入灰瞳,未及白司反应,眼前猝然抬手,将赤红火钉钉入他左上肋骨,霎那皮肉贯穿,溅起飞血。
剧痛灭顶,白司呛了一声,唇角咯出猩红,一个念头从心中燎起:
他的阿迹,已经疯了。
右手指尖结界再起,却未及凝聚便被强横压下,又一枚火钉凿下,刺入他的腕骨。
白司压抑不能,惨叫连着腥甜自喉间争先冲出。
那不是疼,那更像是一种瞬间腐烂,蚀穿了他的神经,令他额头冷汗涔涔,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神智亦难以聚拢。
阿迹、阿迹要将他整个人,钉在这墙上。
这样不行,只能——
忽而,因他受了束缚,白迹腾出双手,强摁住他肩,倾身凑近过来,张开灼烫的唇口,恶狠狠地撕咬向下,扯碎了他的衣领。
霎那,白司如遭冰冻封身,骨骼血肉一瞬僵住。
白迹贪婪地咬住他锁骨,舌尖舔舐时,眸光滚滚浑浊,虎牙钉下。
掌心之下,白司呛了一声,喉间漏出喘,白迹微微退开,仰头看向白司。
那目光犹如野狗,他盯着白司,寒恻恻地笑起来。
“第三枚。”他咬字幽幽,“就钉在这里,好不好?”
第三枚火钉凝出形状,堪堪落下。白司咬住唇,那双灰眸的眸尾处红透了,似是将要落泪下来,而他的手中却不再踟蹰。有火簇自他左手指尖冒出来,烧掉了手套,他顺火光翻掌向前,轰然向前一拍!
幽蓝火色与赤红火钉相抵,因出于同源而一瞬相融,白司双肩战兢,终于露出痛色,他捉住白迹的手,疗愈系异能奔流而上,冲散了周身黑雾。
白迹一瞬僵滞,然那黑雾已侵入中枢,催他再次挣扎起来。
训犬之戒顷刻显形,猩红光轮层层漾开,白迹周身红芒隐约,如紧贴躯壳的轮廓。不容违抗的力量自体内蹦炸,双眸遽然翻白,他在莫大的痛意里脱力摔跪下去。
就在此刻,火钉消弭,留下两处猩红窟窿。猝不及防间,白司抬腿膝击,猛然将白迹踹倒在地。
白迹踉跄撑地,他欲要起身,却又遭一踹,一双手将他撂砸下去,白司直起身,皮制长靴狠狠踩上了他的胸膛。
黑雾受惊逃窜,白迹忍痛抬眸,红瞳视野里,一双染了血的灰眸冷寒若冰,白司居高临下地睥睨向他。
“清醒了么?”他森凉地问。
白迹心口起伏,那双红瞳之中黑雾凝聚、散开、又再凝聚,直至没入瞳仁之内,消失不见。
他额角突出青筋,似驱散什么般地甩了甩头。
穿堂风拂过,雪色发丝微曳,良久,四下唯余交错的喘息之声。
又因一声轻笑打破。
红瞳瞳光似另一颗火钉,钉在白司苍白锁骨之上,他此刻才望见,那里,纹着一道历时久远的血色纹身。
东灵繁文,古老的、来自哥哥的亲笔笔迹,一个隐约却又分明的“迹”字,停落在锁骨之上。
“抱歉啊,哥哥。”白迹盯着纹身,愉悦弯眸,双手作投降状举过头顶,“一朝不慎,失控了。”
长靴碾过胸膛,捻上他下颔,迫使他抬头,白司拢过衣领,复又恢复清寒姿态,他漠然勾唇:“不慎?”
“对呀哥哥。”白迹以下巴蹭了蹭黑靴顶,红瞳清澈,如同乖巧无害的犬,虎牙却张扬显露,肆无忌惮,“您可要相信我。”
“训犬之戒么,很疼的。”
“疼亦无妨。”白司俯下身,漠然与他对视,“再有一次,我绝不饶你。”
白迹眸中笑意疯涨,红瞳熠熠。他低声道:“好呀。”
亲爱的哥哥,我拭目以待呢。

“唔。十点钟了,弑神官大人还没起床么?”
红揉着水光蒙蒙的眼睛,乖巧坐着任由巳甲为她束发。
“嗯。”白迹靠上椅背,在桌首那侧端茶轻笑,“哥哥昨夜肺部受了轻伤,咳疾发作一夜未眠,黎明时分方才浅浅入睡。”
察觉此句要素过多,红疑惑地眨了眨眼。巳甲绑好双马尾,随手将木梳放在桌沿。他方一起身,忽而一只铁锤猛地砸下,将那木梳凿成粉芥,又顺势滚到了桌首那侧。
“就是你们,”一张挤满络腮胡的脸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昨夜弄坏了二楼的墙面?”
巳甲蹙起眉。而桌首那侧,白迹笑意未减,放下杯盏,悠然自掀开眸光,歪过头眨了眨眼:“怎么?”
络腮胡朝着白迹走过去,身后跟着两名高个大汉。
“怎么?”络腮胡猛然抽回铁锤,激得茶盏一跳,“你说怎么!”
眼前的雪发红瞳青年神色无黠,虎牙微露,分明是一副稚气模样。他双手举高,笑盈盈地道:“哎呀,记起来了,昨夜确是我,十分抱歉。”
“不如这样。”白迹扬起眉梢,“您说,需要多少赔……”
“老子懒得跟你废话!”络腮胡打断他的话,“王老板,出来!要收多少钱自己讲!”
旅店老板颤巍巍地自柜台后露出头,迟疑一瞬,伸出手指比出一个“五”,又收回拇指,比了一个四,哆嗦道:“对、对半分。”
“哇,五万!”红大叫起来,“你们这是抢劫吧!什么破木墙,墙里砌了金砖吗!”
老板瑟缩了一下,络腮胡恶狠狠地朝着红瞪过来:“你他妈再说一遍!”
红怒从心起,她抬手要召出空间,却忽而听得一声轻叹。
“唉。”白迹拢起眉,拽住铁锤长链,红瞳盈满忧色,轻声道,“五万币而已,我给你就好了,你不要欺负我妹妹。”
“谁是你——”红蹙起眉,转头的霎那,脱口的话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一柄凝聚了异能的银枪,对准了她与巳甲所在方向。
其中一名黄发大汉食指叩着扳机,对准枪口,阴恻恻地道:“想活命,就闭嘴。”
红倏然一怔,随即意识到,白迹应当是在有意诱导他们。
因为这群看上去颇为普通之人……竟全都拥有异能武器。
那么三人当中,一定至少有一人拥有可被隐匿的高阶异能,须得想法子分辨。
红望向白迹,红瞳余光轻轻睨她一瞬,她攥了攥拳,哭嚷起来:“呜呜呜救命啊哥哥!”
白迹!红在心下咬牙切齿。捉弄人时还要顺带欺负我,你这混蛋!
巳甲伸手将她带入怀中护好,厉色道:“把枪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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