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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他?谁?
红攥起拳,举目环视,忽见一步之遥,一只骨瘦伶仃的木偶双目全白,咯吱咯吱转过头,露出被银弹洞穿的额头,朝着自己“望”了来。
红捂住嘴巴,猛然后退。
“红小姐,幸会。”木偶开口,嗓音奇诡沙哑,如磨砺粗砾,“我名刺,贪婪教第三神,通六感。那位白迹先生,我已剥去其视觉。”
“诸位若有遗言,可讲。”
作者有话说:
考完试就爬上来更新,请叫我勤劳蜜蜂w
接下来的三章要等一等啦,打算写完再一次性发上来。

红自怔然回神,似被踩住尾巴的兔子,双手惊恐地捂住嘴巴:“不、不可以!”
又无措地望向白司:“弑神官先生!您救救他!”
封零强忍痛意,隔着数步,他望着白迹,因伤口痛意而逐渐失去神智,蹙眉喃喃道:“他会疯的,再次失明,他一定会疯的……”
结界倾轧而下,利落切断胳膊,却发出尖锐惨叫,弑神官森冷凝眸,第三次道:“放了他。”
却狰狞地仰头,大张嘴巴,嘴角难以控制地流出涎水:“你做梦,哈……”
笑声未及肆虐,遭一声巨响打断。
不远处,白迹提拳,轰然砸向屏障。
素来带着笑意的嗓音此刻恍若兽鸣,不自禁发出浑浊嘶吼,红瞳涣散氤氲,已然神智不清。
他自喉咙之中挤出一声痛哼,身后泛音再起,迫使他抱头狠狠摔跪在地,双膝将地面凿出深深凹坑。
唇角有大量血迹渗出,他极力眦目,周身仍是混沌一片,什么也无法看清。
无法看清,也无法听清。
“听觉……”巳甲攥住红的肩,颤声道,“听觉也被……”
虬状青筋连着青筋突起,豆大的汗珠混合血迹蜿蜒淌落,白迹再次撞上屏障,生生磕破了额头。
砰!砰!砰!
浓血灼目,他好似亦失去了痛觉,又好似深陷痛觉,那叫人心惊的撞击声直叩心腔,扯动神经狂颤,一下一下,催得白司终于割破了却的咽喉。
却疯狂抽搐,恍若身首异处的鱼,力气消散,横陈在地。
“白迹!”红近乎崩溃,泪若断珠,恸声祈求道,“你别撞了,求求你!”
然而白迹什么都听不见。
他六感皆淹没在粘稠漆黑里,滚滚绝望如滂沱浪涛灭顶,他听不清自己的吼叫,他想喊哥哥,却控制不住战栗不平的唇舌。
哥哥、哥哥。
十五岁的小小少年重回旧战场,酒红色的漂亮双目不知遭何人捣碎,茫然地淌着血迹,他追问自己,哪里有哥哥?
可是哥哥已经不要他了。
是白颂叔叔亲口告诉他的。
到处都是尖叫、嘶吼、血肉爆裂、腥气喷溅,他艰难地挪动四肢,漫无目的地匍匐向前。他记不起自己流了多少血,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死。
死亡是极为轻易的事,活着才是漫无边际的痛楚。
他不过一只……弃犬而已。
麻木地以拳抵挡刀剑,火异能即将耗尽,只能聊以躯壳抵挡。
有什么尖锐之物捅穿了肩臂,他恍惚听见骨头痉挛之声,但那是幻觉,神经麻木,唯有本能驱动起指尖,掌心处滔滔火焰轰炸出来,烧死了逼近的敌人,也烧死了他自己的最后一点希望。
他倒在血泊里。
他跪在第四主神的屏障前。
紧握的拳无力松开,根根骨节一应松动,嘶吼声戛然而止,他连同整个世界一起,放弃了自己。
濒死之前,猩红血泪凝聚成珠,带着彻骨的冷意自下颔滴落,唇中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整个人向着地面滑跌。
直到被一双手抱住。
有人接住了他,无言地、沉默地。
那双手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脊背,似是将他视若珍宝。可他以为又是敌人,瞪着眸眼角裂开,再次挣扎起来。
“呜呜!”
可怜的残喘是弃犬无力的惊惧躲避,酒红色的眼茫然张开,往后退,拼命躲。偏偏那覆在他背上的双手并不松动,坚定有力地摁住他发顶,而后,一道温软的唇抵上了他的唇。
触觉鲜明,是这虚空之中的唯一鲜明。白迹狠狠一颤,僵在原地。
滚烫暖流涌入喉管,他呛了一声,拢起眉,听觉渐渐回归之时,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仿佛泣声的笑。
“阿迹。”白司抱着他脏兮兮的、血淋淋的小狗,“对不起。”
意识回笼之时,午后阳光刺目,剧烈眩晕感仍在。
白迹撑着床沿,默然垂着头静坐缓和,红不知从哪里探过头,一双眼眨巴眨巴,又抬手揉了揉,惊呼:“哎呀你醒啦!”
“嗯。”白迹闭上眼,抬手以指敲了一下她头顶,“哥哥呢?”
“好痛哎!”红龇牙咧嘴地抱住头,“他们在隔壁客房交谈。”
白迹顿了一瞬,睁开眸,红瞳浮现微末笑意。
“让开。”他轻声道。
红委屈地欲言又止,犹豫一瞬,站起身退到一旁,适时传来轻响,白迹循声望向那里,银白结界拦住去路,白司推门而入。
白迹眼睫一颤。
结界消散,白司一瞬出现在他身侧,淡声道:“别动。”
一双手扶住他肩,推着他坐回床榻,白司欠身,摘下手套,以掌心覆上他额头。
银白愈疗系光芒散出,巳甲进门,递给红一杯牛奶。红咕噜噜喝完之后,白司撤回手。
“好些了么?”他轻声问。
白迹盯着白司,眯起眼,目光于白司眉眼间逡巡数个来回,又极舒服似地滚了滚喉结,才懒洋洋地应:“嗯。”
白司敛眸,转身欲走。
“哥哥去哪里?”白迹支起长腿,伸出手指,勾住弑神官袖角。
白司步履停滞,沉默不答。
白迹转而望向红,微扬眉稍,红无措地咬了咬唇,求助般望向巳甲。
巳甲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地扶额道:“封零被刺带走了。”
白迹眉心压低:“何时?”
“昨夜。”巳甲答,“你仅昏迷了六个小时。”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昨夜是弑神官大人耗尽全部异能亲手杀了却,而后我们合力应对刺,但最终仍让其逃走,封零故意被掳走,顺带留了线索,定位显示在古冰堡。经适才讨论,凛风将军已独自去往交战地,我们则前去解救封零。”
白迹颔首:“一起去。”
“不、不可以!”红扔开杯子,“你昨夜精神力损耗严重,要是再……”
白迹毫无情绪地勾起唇。
红呐呐地缩了缩脖子,抱着隐隐作痛的头转过身,不再看他了。
低笑一声,白迹顺势攥起白司的手,与他十指交错:“哥哥不必担忧,我此刻很好。”
白司指节一颤,长睫垂落,闷闷应他:“好。”
巳甲走过去,揉了揉红的脑袋,道“走吧”。红哀哀地“喔”了一声,双手合十又拉开,粉色方块成型,扩大四散,四人消失不见。
古冰堡位于黑星极北偏东。
四人到时,已处深夜。
红因耗费异能过多,趴在巳甲背上、抱着他脖子沉沉睡去,巳甲回首摸摸她额头,替她擦去汗珠。
他们已然到了古冰堡正下方,亦即监狱层。
巳甲行动不便,将腕上那枚望上去与普通机械表无异的表盘摘下,递交给白迹,白迹垂眸望一眼,其上由异能凝结而成的绿指针微微转动,指向正前方。
正前方是悠长回廊。
回廊内昏暗不明,唯有烛火零星,偶尔传来此起彼伏的守狱兵鼾鸣声。
白司指节舒展,做出播撒手势,四下悄然铺开隔空结界。此结界可隔绝声响,几人踩上去,无声无息。
往前走,直到尽头。
白迹打出无声响指,火苗窜出,照亮周身,表盘上绿针幽幽摆动,指向右侧角落。
封零四肢遭缚,正百无聊赖地仰头出神。铁栅门外有火光出现的刹那,他转过视线,露出惊喜神色。
巳甲从背上放下红,扶着红站稳,红揉揉眼尾,浅粉色的眸眨了眨,望见封零冲她龇牙,又无声摆出唇语催促她“快一点”。
红皱起鼻子,轻哼了一声,手中粉色方块弹跳而出,径直飞去,将封零连同铁架一齐拽出来,拉入了消音结界内。
“喂喂喂!”封零脱口道,“为什么要把铁架也拽出来啊?”
“蠢蛋!你不懂!”红扮起鬼脸,扯开嘴角,“这样更方便!”
“哪里方便!”
封零气呼呼地挣扎起来,巳甲弯腰替他解开铁扣,打断二人的争吵,温声道:“好了,既已得知贪婪教聚集地,安全起见,我们须快些离开。”
两名小孩别开头,嘁了声。
白迹将表盘扔还给巳甲,巳甲精准接过,正要转身离去时,望见白迹侧眸倏而顿步,朝着白司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
白司眉心微沉,凝视十步之遥外,铁栅后侧墙角。
“那里。”白司轻声道,“有人醒着。”

红瞪大双眼,迎着幽红火光看去,望见了一位蓝瞳老人。
老人正背靠铁栅墙而坐,露出水蓝色头发,以及其下空荡荡的裤管。他眯眼笑起来,朝着白司比了个怪异的手势。
白迹蹙眉,火焰猎猎作响,随他指节翻转,他望向白司,问:“要杀掉么?”
白司依旧望着老人,长靴踏出一步,结界如涟漪扩散,延伸至老人身后。
老人终于得以开口,他笑着道:“竟还活着啊,小司。”
尾音和着响指同落,红焰一瞬咆哮,即将朝着老人掠去,白司伸手,与他十指相扣,压灭了火。
白迹微怔。
“阿迹。”白司轻声道,“这位是谷将军。”
谷将军?
巳甲诧异启唇:“是数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东灵国开国将军谷将军么?”
见白司颔首,封零“哇”了一声:“老头,原来你骗人啊。”
红转头,好奇地看向他。
“就是。”封零卡壳一瞬,抓了抓脑袋,“就是不久前,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嚎了几句,这老头扔给我半只馒头。我好奇,问他是谁,他说他是拉马车的,有天拉车的时候假肢飞了,害得一名贪婪教徒摔倒,就被抓进来了!”
“什么鬼!”红翻了个白眼,“这破话你也信!”
封零嘿嘿干笑起来,白迹无声盯着谷将军,神色愈发不愉。
谷将军与他对视,慈和地道:“我适才听见,小司喊你阿迹,你是宛斯迹?”
白迹不答,因着最后三字,眸色几近森然。
“看来你是忘了。”谷将军神态自若,笑了声,“在你十岁时,我们见过的。”
“小司。”他转而望向白司,“一别十二载,你父亲近来可安好?”
“家父很好。”白司轻声答,“他寻了您许久。”
谷将军低下头,望向自己的断腿,阴影没过他面颊,瞧不清神色,他没了笑意,沉声道:“我无颜再见他。”
四下沉默。
须臾,谷将军再次抬首,笑意回落,他问:“你们来救人,带了几人?”
红歪过头,屈起拇指比出数字:“除却封零,一共四人。”
“那么……”谷将军眯起眼,“此刻多了一个。”
封零双瞳骤缩,展开双臂跃起转身往后飞跳,望见银白结界之后,一只木偶人咧着嘴角,肉质绿舌如蛇信伸长,脸凑近过来,正无声盯着他们。
他何时来的?
红尚未回神,却见结界霎那聚拢,白司以指点眉心,银白屏障宛若月光笼身六人,挡住泛音袭击。
白迹向下旋动手指,巨大火球一瞬蹦出,他腾上半空,踩踏火球,悍然踢向木偶。
木偶侧身躲避,手臂却被烧焦,噼啪轻响过后,变为海绵炭状,木偶张开嘴巴,绿舌弹动,又起泛音波阵。
“红!”封零拎起红衣领,蹦至半空躲过泛音,红双手合十,攒出方块扩大四散,一行人消失不见。
木偶收回舌,双瞳绿光幽晦,转动脖子,环视一周。
逃走了么?
嘎吱嘎吱响声里,木偶头颅左右摆动,颇为滑稽诡怪,直到一声轻笑落下:“上面啊,白痴。”
木偶豁然睁大双眼。
他极力仰头,六感异能爆裂炸开,却有一只手钳住其木头颅骨,罔顾一切伤害,似是欲要与他同归于尽般,毫不松手。
不远处白司本能驱动防御之阵来阻止,却已然不及,白迹笑起,指尖火焰倾泼而下,轰地一声——
所有一切,烧为黑屑。
最后一点绯色火星悄然散去,监狱层重归寂静,唯有士兵鼾声起落。
红扶着枯树,干呕数下。
周身是一片荒原,巳甲拍了拍她的背,递给她一只装着树莓汁的兔子水杯。
红接过来,喝了一口,舒了口气。
“唔。”任由巳甲替她擦嘴巴,她有气无力地道,“白迹……他怎么样了。”
“重伤,但伤势暂时止住了。”巳甲走过来,蹲身抱起她,往白迹那侧走。白迹靠坐在树下,面色苍白,红瞳却带着笑意,递给红七颗糖果。
“呐,奖励。”他笑吟吟地道。
红伸爪快速抢过来,却被白迹趁机揉乱了头发,而后转身离开,但她没计较,高高兴兴地剥开一颗,递给巳甲。
“你吃吧。”巳甲推回去,轻柔地替她整理头发。
白迹走向白司,隔着数步便望见白司微微倾身行礼,而谷将军坐在石头上大笑:“……我看过了,他本身就有极重的旧伤尚未痊愈,适才又不顾一切地耗空异能,按理而言,未来五年之内怕是无法恢复原样。只是不知为何,我观他体内,似乎不止一种异能,那异能维持住了他暂时不死。”
红瞳微眯,白迹脚步微滞。
“小司。”谷将军忽而压低了嗓音,道,“十二年间,宛斯迹与宛斯琉尔,可仍有牵连?”
白司神色淡漠地掀眸,望向他:“他于我而言,只是白迹。”
“白……”谷将军沉吟一瞬,“那就……无碍了。”
他面露踟蹰,似欲言又止。
白迹提步,往二人走去,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话临唇侧却不肯道出,将军,时间宝贵,需要晚辈帮忙么?”
谷将军一顿,转而望向他,二人对视片刻,谷将军眯眼笑道:“不必劳烦,先担心你的伤。”
他猛拍了一下白迹,有什么灌流而入,呛得白迹倏地偏头。须臾后红瞳微凝,白迹蹙眉抬头,似要说些什么。
“好了,小司,你的白迹无碍了。”
谷生回过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白司,叹了口气:“但从此刻起,我所言之事,事关令堂。且有重要证据表明,令堂,亦即威尔夫人当年之死,与宛斯琉尔难逃干系。”
白司长睫一颤。
十二年前。
谷将军,谷生,收到一封死亡威胁信,以其亲生妹妹谷君为要挟,催促他只身来到彼时尚为风冥都城的古冰堡。
未免节外生枝,谷生未曾向他毕生好友、同时也是直属上司的白颂透露半分,只身赶赴约定。
却怎料,古冰堡虽外表无虞,内里却早已被宛斯琉尔拱手让与贪婪教,他一朝落入平阳,遭贪婪教十二主神围困,败成了阶下囚。
期间他屡次试图越狱,终于惹起了贪婪教主注意。教主看中了他天生不死的异能,以邪术施展人体实验,意欲夺取他的异能。
实验手段残忍,以至于最后即便以失败告终,也令他永远失去了双腿。
其后他一度丧失求生意志,却在偶然间,于路过贪婪教徒的闲聊抱怨中得知,宛斯琉尔曾委托贪婪教主派遣贪婪教徒,替他冶炼兰浆草根。
兰浆草,风冥盛产的兰浆草,因与其处气候相适,遍野皆是,极为易得。但其草根则与其相反,因遇光即变为碎屑消散,极难获取。
彼时宛斯琉尔借贪婪教徒异能大量采集,而后精细提纯,却是为了祭祀之用。
草根提纯得来的汁水,被威尔皇族称为圣浆。
圣浆得来虽耗费人力,不过各族旧俗各异,此为古来传承,也并不值得奇怪。
这样想着,枯坐在狱房内的谷生闭上眼,不再去管房外两名路过的贪婪教徒在说些什么。
然而那其中一名教徒压低了音量,又道:
“不过我劝你啊,最好还是离那东西远点,你近来不是因染了风寒而总在咳嗽么?”
另一名教徒不解顿步:“这与我咳嗽有什么关系?”
“咳嗽时,通常要服用川贝、枇杷类药物镇咳吧?”那名教徒解释道,“你知道,我家族是威尔旁支的医者世家,我母亲曾经亲口告诫我,兰浆草根与川贝、枇杷相混,有剧烈寒毒性,你若是常与其接触,不久便会五脏衰竭而死……”
后面那教徒走远了,再说什么,谷生因为怔住,彻底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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