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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威尔丽眸淬暗光,冷笑稍减,居高临下幽然打量二人。
曾经,屈居于那老女人、眼前此人之下的可怜虫,是她威尔丽啊。
她已然受够了处处遭人欺压、处处遭人鄙夷的齐天屈辱,自出生起,人人都道她不比姊妹威尔谧,她像是一面晦暗无光的镜子,终身只配躲在角落,映照她人之光。
哪怕再努力,亦是无人可多瞧她半分。
半分、半分!
因此,那一日,由着癞畜白司的放肆,由着老女人的纵容,名为红的女孩将恶心头颅扔到她大殿之上时,她便已然在盼望今日。
日复一日,她恨、她怨、她怒不可遏、她痛斥诸天神明乃至上帝!
而那昏聩上帝终得睁眼——她自然不能放过良机!
良久,她提起唇角,手中召得斑纹黑鞭,黑鞭足有十指粗,显现蛇般怖感,遭她甩动,又阴恻恻言:“祈求我救人么?此事好谈。”
她倏然凑来,死盯白司,唇启张:“你在此承我百鞭,不反抗,不呼痛,我便应你,如何?”
霎时人群又起私语,接连有人色变,神态各异:“足足百鞭?”“那可是威蓝重刑!”“弑神官定会丧命的!”“活该吧,谁让那白迹曾在威蓝如此嚣张……”
私语迭起又渐息,须臾间,苍白面庞微仰,弑神官漠无情绪,唇翕动:“好。”
众臣错愕。
可此瞬去,黑鞭飞扬,悍力猛甩而下,透肌入骨。
白司脊骤然弯折,恍遭撕魂裂魄,剧痛迫他蜷起又摔而撑地,他疯狂战栗,冷汗潸然。
他哽回闷哼,咬唇切齿,教齿床崩响,攥拳,灰瞳刹那涣散,尚未凝聚,却又遭一鞭。
猩红汩汩,死亡悄至,幻觉起了。
似有千万花白蠕虫涌钻入髓、入耳、入鼻、入口,一只一只密麻遍布五脏六腑,爬动、啃噬、嚼烂。
极寒又极烫。
痛到极处,无须忍耐,浑无惨叫可发。
他趴凿在地,控制不住形容狰狞,狰狞至狂乱痉挛,他泪滑眸尾,融入冷汗、猩红,滴落下颌。
视野里似乎模糊色块在动,但他看不清晰——那是有人腿软跪下、有人受惊昏厥,因为适才,他们听得了骨骼脱皮之声。
可那鞭还再甩落,一下、又一下。
白司失了神智,灰瞳无焦,宛若枯木再无动作。
黑鞭稍停,威尔丽释放异能,痛觉回笼伴随灼灼焚骨之感,白司滞涩掀动眼睫,听得威尔丽笑道:“还剩四十鞭。”
白司听不清。
鞭再掼、再掼、再掼,此番落在颈侧,他偏头震咳,唇角咯血。
再也不痛,唯有僵然。
他怔滞望向身侧半步外,阿迹似在安眠之中,他释放微弱异能,探他脉象,脉象衰微,却尚有跳动。
一声一声,渐次落,教那张苍白、不似人形的面庞上浮现浅笑,他欲凑近去,可顷刻间——
那衰微脉象,猝然消失。
生生断。
阿迹……他嘶嘲呢喃。
阿迹!他无声狂嚎。
阿迹!阿迹!阿迹!阿迹!阿迹!阿迹!阿迹!阿迹!
灰瞳刹那融缩,喉间难遏迸发彻天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威尔丽陡止动作,白司竟翻身跪起,死死攥拥白迹入怀。
鼻息、颈部、腕部,确认无脉。
起初是痛。
而后是木。
熊熊寒意酷猛摧拉,他战栗不止,跪立不稳。
“阿……迹……”泪已竭,命将竭,他俯身,破碎低吼,“啊……啊……”
可再无雪发浮曳,红瞳含笑,粉唇唤他,吻他。
弑神官那张面庞已然不啻狰狞扭曲,近似兽类濒死疯状,他赫然抬眸,眦目盯上威尔丽。
可怖强压随之拔山倒树袭盖而来,威尔丽察得滔天杀意,意欲后退,却于顷刻间,遭弑神官抬手掐住脖颈。
骨开出缝,威尔丽涕泗狂飙,爆发惨叫,霎时间卫兵皆至,团团围拢殿心。
“放肆!你竟敢——”卫兵长高声斥喝,却霎时,遭银白结界割作两半,喝声戛然而止。
群臣悚然。
威尔丽挣扎起来,她惧极反笑,望向那双暴凸血丝的眸,猖声道:“你若杀我,宛斯迹必死无——”
话未毕,白司摁她入地,以颅骨凿出巨大凹洞。
轰——!
威尔丽失声,遭白司拎起,他漠然似癫魔,哑声启唇:“救他。”
剧痛之下,威尔丽终于胆寒,她吞回血沫,颤抖起来,匆促应:“这就、这就救他。”
颈部力度因此句而稍缓,她得片刻喘息,忽而森诡微笑:“……方法甚是简单,只需你凝刃剖心,将火种归还,以命换命。”
此句落,她猛然挣脱白司之手,纵声狂笑起来。
然而,不一样。
与她料想之中,不一样。
白司似是怔然,又似恍然,他僵滞望向白迹,唇微勾,浮现笑意。
是了……
灰瞳浮现幽淡光点。
只要我、只要我归还火种与阿迹,就可以救他,就可以救他……
银白结界瞬间凝聚,白司伸手抓握,他赫然刺皮贯心,滋啦!
滋啦声响成一片,令人心神狂撼,弑神官……弑神官真的疯了!
群臣慌忙逃窜,卫兵如石呆立,眼望那半簇火种生生遭剖出,遭白司捧入白迹心脏。
“疯子!”威尔丽面容扭曲,“你与宛斯琉尔之子龌龊勾结!辱我族血脉!快滚出威蓝!”
卫兵回神,随之高呼:“恶心!”“龌龊!”“肮脏不堪!”“污浊至极!”
“滚出威蓝!滚出威蓝!滚出威蓝!”
白司于沆瀣间亘久耳鸣,什么也听不清。
然而金色流光洒落而下,他斑驳僵木的面庞之上浮现笑意,心生欢愉,只因,怀中人真的、真的,渐渐有了心跳声、呼吸声。
下一瞬,祈盼成真,喧嚣声里,血色十字晃曳偏垂,眸衔红瞳转而望来,他的阿迹终得苏醒。
白司欺身抵近,在那千百次的谩骂、诅咒、声讨之中。
吻他唇,舐他齿。
大殿内里万众瞩目,弑神官放肆亲吻他的阿迹,似是声势浩大的、昭告众生的一场盛华告白。
我爱他。
我如祭司,立于废墟,手持一束干瘪火把,仰望黑夜。
痛楚至,绝望来,寒风催我折脊,暴雨踩我入泥。
但你们终将目睹,某一瞬间,火把轰隆燃烧,如同朝阳,恍若旭日,喷薄万丈亿年,永不熄灭,永远炽烈。
祭司的爱从来沉默,再不沉默。

刹那间白迹嗅知冷甜血味,蹙眉,红瞳倒映哥哥姿容。
一道,百道,百道鞭痕纵横错杂,正心处血洞沁液浓稠似墨汁,尚在滴落,哥哥……哥哥已然重伤至垂死。
霎时间,红瞳倏乜,白迹睨见威尔丽掌心所执如蛇黑鞭,辨出那致使哥哥重伤的罪魁,眉目间凶恶顿显。
杀了她!
火簇汹涌似长虹,咆哮一声,倒灌而去。威尔丽瞬间色变,豁然闪避,却仍遭擦肩,刹那其肩头受火簇焚作焦骨,黑鞭脱手落地。
威尔丽痛极失声,面显恶狞,饱携恨意盯住白迹。
见得女皇又遭重创,卫兵长大怒,带领卫兵蜂拥齐上,步步逼近来。白迹揽环哥哥后脊,以火划隔出深堑,迫得卫兵前排遭焚惨叫,后排节节倒退,二人则趁此顷刻消失不见。
火尚在燃,残存的卫兵在惨叫声里面面相觑,听得威尔丽尖利嗓音吼道:“尔等废物!速速依从我命,启用红令通缉,举城追杀!”
卫兵仓促下跪称是,整顿队列,皆告退离去。
白迹带哥哥顷刻瞬移至百里之外,入得城侧街巷道深处。
白司以腕撑石壁,偏头连声哑咳,又扑簌抬睫,专注望向白迹,咳声未平,勾唇笑。
白迹眉愈蹙,他攥着哥哥孱薄的肩,盯着那百道刻骨深伤,尾音颤乱,匆促道:“没事、没事的!我再分一次火种,很快便不会再痛,哥哥,您……”
“阿迹。”白司轻语,“别怕。”
白迹一瞬失神。
“哥哥承你爱意,爱意即为奢望,如今遭剥回,是罪有应得。”
灰瞳瞳光描摹咫尺人眉眼,盈落哀伤笑意:
“七年前,我妄自为你生情,贪看秽污禁籍,受锁闭惩处,失去挚爱,亦是罪有应得。”
“可是阿迹……罪有应得便也无碍。”
他摩挲他战栗的唇角,艰涩地,却万分坚定,仿佛耗尽此生勇气。
“我还是爱你,少年时,而今下,无时无刻,此心皆爱你。”
他又低咳,唇角沁猩红:“所以,哥哥求你,勿要辜负它,收融火种,就此活下去,好么?”
红瞳涣张,眸尾泪珠大颗滑落,滴挂于下颌,他眦目盯着白司,浑身震颤不休。
“好。”唇翕动,他轻声答。
白司弯眸欲笑,咳得愈发闷哑压遏,血色十字晃曳凑近,白迹将他打横抱起。
“城门闭了,暂不可离,我们先去寻医者。”白迹嘶声道,而后将他带离。
可离去之后,再无处可去。
四下巡游卫兵,甲胄如鬼魅绰绰晃荡,避开一群,又来一群。
白迹伤未痊合,尚为强弩之末,屡屡动用瞬移术、且时时极力奔走已是勉强。而待他抱着哥哥至城西寻遍医馆,医者们见二人负伤,又年轻,浑似那红令通缉要犯,皆避之不及,不肯教其入内。
天色将暮。
白司遭寒透骨,瞳色转浅,他颤抖难息,攥着白迹之肩,轻若拂风地启唇:“阿迹很是累了,稍歇憩一时,嗯?”
白迹拧眉不语,固执地仍到处走动探寻。
低头匆匆穿过城中闹市,路经一间赌坊前,一不知名赌鬼遽然遭坊内伙计踢出,被迫沿街滚了滚,又正正撞上白迹足下。
红瞳藏于漆黑外套之下,冷冷睨他,赌鬼察觉肃杀,悚然大惊。而后白迹默然欲走,却怎料下一瞬,赌鬼一把抱住白迹双腿。
“来、来人呐!”赌鬼将心一横,“此二人即为陛下今日所寻通缉重犯!快来人捉拿!”
火簇自足下烧起,灼燃赌鬼手臂,白迹抱哥哥而不得倾身,只以此法迫使赌鬼松手,赌鬼却愈抓愈紧,几乎拼命。
——通缉红令为重金悬赏令,赌鬼适才输了豪赌,眼下望见此等机会,即便丢命亦不管顾。
白迹走,他便遭拖拽,喊嚎不止,如只癞皮蛇。因此不逾稍时,附近卫兵便携法器闻声而至,迅速围困二人,卫兵长肃声斥道:“大胆重犯,怎还不束手就擒!”
音未落,白迹掌心火簇汹汹喷涌,卫兵立盾作挡,赌鬼惊惧后退,路人仓皇逃窜。
“走水啦!”“快逃啊!”“救命——”
急叫声彼此迭起,白司低咳,切切攥住白迹衣袖,欲启唇,白迹已然斜乜向他,唇微勾,哑声低语安抚:“无碍,我有分寸。”
转瞬他再望向一众卫兵,笑意骤失。顷刻火簇又起于掌心,攒成巨大火球流窜不休,他旋指崩骨,压下眉心,红瞳闪涌绯流,沉煞低道:“既然皆来此寻死,谁先?”
此句森然,浑似刀架脖颈,恶徒催命,众卫兵因之肝胆震颤,齐齐显露惧意。
卫兵长见势不妙,高喝:“勿要听他诳语!今日谁死谁活,且还须看分晓!诸位兄弟一股作气,且随我截了此二人——”
言毕须臾,卫兵长打头,众卫兵如蜂群飞窜摆出繁复阵型。二人八方环敌,异能阵术兜头压下,百丈狂浪平地纵起,正撞火簇。
唰啦火骤弱,阵型错综变幻,狂浪又化作万千锋锐冰棱,倒刺直逼,白迹捻指结印,就地将火簇点作巨大红犬,吞没冰棱。
然此瞬他异能近竭,红犬仅维持一瞬,须臾流火碎散,狂浪又来。白迹再无可挡,本能拢白司入怀,以自身为盾,生生御狂浪,骇得灰瞳刹那剧颤。
覆面的松木香灼烧近于黏稠,白司脊背僵直似猫咪,然下一瞬。
当真有湛蓝悬阵参天盛放,抵去百丈狂浪,唯余强风劲力呼啸而来。
雪发灰丝刹那浮飞,白迹堪堪站稳,衔红瞳回首侧望,瞥见有一长袍青年执杖现身于二人身侧,杖尖飞出异能流体,于二人足下编织传送之阵。
此人是……
长袍青年同他对视,匆促道:“城东区297号,二位快逃,我来殿后。”
白迹眉微蹙,未再踟蹰,携揽白司踏入传送之阵,消失离去。
城东297号,是一处古旧钟表库。
白迹无瑕四顾,就近坐入一只藤椅,将哥哥安置在膝上,以火种燃出温烫,朝着哥哥脊背输送暖意。
白司偏头剧咳,干呕,咯血不止。
白迹自身后环搂他,眉拧愈深:“寒毒发作……”
颤音落,怀中人长睫掀抬,灰瞳望他,须臾间,竟是弯了弯眸,淡笑。
“阿迹。”染了猩红的唇翕张,语调轻悦,“你爱我。”
若非如此,适才他怎会遭本能驱使,回护自己入怀。
此句毕,白迹微滞,眉又蹙,不知言何应他。却遭纤白素指拂过眉心,抚平浅痕,听他轻轻喃喃:
“无事的,别怕。”
他又这般言语,分明忘了自身已然伤至濒死,此瞬是比少年白司还要温柔的模样。
望须臾,红瞳骤露痛色,白迹喑哑轻言:“哥哥……”
他欲要说,他待哥哥,很是内疚。
然而方一启唇,望见咫尺处的灰瞳微眨了眨,他又遽然噤声。
不可言。白迹心说。唯有言语算作什么徒劳爱意?因他之故而教哥哥所承下的伤,该由他千百倍偿还。
白司观他默然,专注看他,捏捏他指尖,歪头勾唇:“嗯?”
“暂不谈其他。”白迹道,红瞳微瞥,“有人。”
白司抬眸侧首,转瞬果真有人推门入内,正是那长袍青年。
青年匆促摘下掩面纱巾,竟是单膝跪地行礼参拜,恭敬道:“弑神者鹤商,见过弑神官大人。”
弑神者?白司瞳光倏滞。
四下兀生寂静,良久未得答话,鹤商从容抬首,微笑道:“大人忘了么?商曾为白家侍从,受大人提携,任职您座下弑神者,替您外出驻留异国。”
此话不假。
五载之前,白司继任弑神官一职之时,当日即选中六名弑神者,依序留驻其余六国,以监视贪婪教动向。
“并非忘却。”白司哑声道,“弑神者如密线,非有召不得见我,不得露形,你已违规。”
“故而。”鹤商眨眸,微露俏傲,“大人打算降罚于商么?”
白司默然摇首。
又得寂静,屋外传来匆匆脚步,又匆匆离去,接连响起众卫兵交谈之声,那乌木长杖闪烁几瞬,遭鹤商收入掌心,捧向白司,缓声道:
“此杖为大人所赐赠,内里藏有可屏蔽一切的结界异能,现今大人若需,商即归还大人。”
白司望那杖,轻轻摇首,须臾却再难抑地偏头低咳。
白迹环搂他,输送温感,同时替他言语:“此倒不必,鹤先生,哥哥的意思是,您无须这般客气。”
鹤商稍怔,又回神道谢,起身,面带担忧望向白司。
“大人之痼疾……”他呐呐,又蹙眉,“当下似乎愈发严重。”
“不错。”白迹眉亦拢,嗓音低晦,“哥哥此刻病发临危,须尽快寻医者愈疗缓解。”
鹤商思忖片刻,道:“既如此,我此刻便速去寻医者,二位且等我一等。”
“有劳。”白迹施身一礼,望他抬杖加固结界,离去。
白司苍白面庞已近剔透失色,他敛眸,以指腹抹去唇上猩红艳色,克己不露声。
耳侧传来低语,血色十字抵颈来,松木香扑面浓郁,听得阿迹轻柔道:“哥哥不要忍耐,告诉阿迹,好么?”
灰瞳一滞。
白司仰面望他,灰瞳倒映红瞳,安静对视。
须臾间,似又见那小小少年,少年白迹雪发之上挂满晶莹水珠,眸尾、鼻尖、唇角皆滴落猩红,红瞳涣散无神,微抬,瞳内落满警惕与惊惧,支腕撑地,蜷缩在禁室墙角,退无可退。
他俯身,伸指欲要释放愈疗异能,却见他战栗不已,偏头躲避,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呜咽。
“呜……”
好似受伤了、又神志不清的幼兽的微弱哀鸣,少年白司举止倏滞,灰眸浅光微闪,浮现难遏的疼惜。
你定然很难过吧。
那一日,宛斯迹遭东灵所俘已逾一年,正正是其母亲的忌日。
然彼时此事鲜有人知,白司亦是于整理敌国密报时无意中得知,他平生首次生了懒意,草草阅完资料,便来探看少年。
适才仆从告诉他,宛斯迹今日因反抗过激而遭了训犬重刑,此刻已被押入禁室惩处。
反抗过激……
白司长睫扑簌,幡然察觉,那皆是少年白迹因思念亡母而难遏所为的困兽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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