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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红眼角汹涌淌泪,她如幼小困兽,右臂再次灌入异能,她痛极哀极,绝望尖叫:“啊啊啊——!”
无愈发觉兴味盎然,他笑将起来,一寸一寸,手指挪至红之咽喉,即将再灌异能。
“你敢杀她。”
一声低喝落入耳,无举止倏滞,片刻后,他料想不过濒死威胁,再勾唇,斜眸瞥去红此前所在那侧,蓦地笑容稍僵。
因为他终于觉察,那名为巳甲的青年,竟已然消失了。
是他?还是……
而下一瞬,谁亦不曾望见,巳甲几时瞬移走、几时高抬手、几时以指为法器,生生刺贯了无的颈部。
无垂眸,染猩指尖撞入眼帘。
顷刻,无目眦欲裂,双瞳悚立,遽然回头。又霎时,那对森诡眼珠一颗一颗爆凸而起,猩丝遍布其上,爬下道道蜿蜒血迹,眦唇若怒。
他双臂若无骨,痛得狂甩起来,宛如可怖的、谲狞的,人形蜘蛛。
蜘蛛异能如丝钻出颈部血窟,缠住那指尖,豁然间他旋身反手攥住那指,指骨寸寸化芥烟散。指连心腔,无之异能凶悍倒灌,疯狂引爆一众脏器,惹发巳甲痛声惨嚎。
惨嚎震唇冲耳,无亦是双唇惨白,他再未踟蹰,颈部血愈滂沱愈汹涌,几成溪河,他阴面松开巳甲,转身化作流光,瞬移离去。
其身后之人,巳甲因此失了支撑,瘫软,仰倒下坠……
一切遭拉缓、延长、慢放。
时间停了。
声音停了。
意识察觉之前,红感到自己的双腿已然极力奔跑起来,泥浆发滑,她摔倒、爬起,尤嫌不够快,残存的空间之力遭她调取抽出,她以空间之能瞬间飞掠去,接住了仰倒落地的巳甲。
时间回笼。
声音回笼。
巨大的喘息声灌入胸腔,冲撞肺腑,冲撞眼球,她徒劳瞪着遍地刺目。
好多、好多!
淋漓的、黏绝的、猩红的,血!
怀中人素来干净带笑的面庞遭猩红染尽了,一道、一道、一道,似蠕虫,似蜈足,爬慢了生遍了,斑驳又狰狞,再望不清本来面目。
“巳甲……”
红的唇在战栗、肩在战栗,她听不清自己在胡言些什么,但她仅知晓低唤他,哪怕她未曾意识,那低唤已然破不成调,难听至极。
“巳甲……”
巳甲什么也听不见。
他难遏痉挛抽搐,七窍皆喷涌漆状血,可他仍在笑,仍是温和柔色。他挪远断臂,抬起仅存的那只斑斑手掌,轻轻捧起女孩的面庞,为她擦拭泪珠。
他发不出声音,他在说:别……哭……
红大口大口吞吸空气,却无法往外吐呼,她哭到干呕起来,咳呛、又拼命摇头,她狂颤哀求:“不……”
不要、不要丢下我,巳甲……哥哥。
女孩攥着他,嘶声嚎啕,她想要狂吼、想要咆哮,可落着泪,痛到没了任何声音。
怀中人以残力将怀表递埋在她掌心,他似还想要叮咛嘱咐,亦似在笑盼女孩快快长大,盼着一年一年攒糖果哄她,盼着听得一声“巳甲哥哥”,他无论如何、无论怎么也放心不下她,可眸尚未阖,柔柔望她,就此死去。
死去……
浅青瞳珠倒映她面容,而渐渐,那瞳上光泽散流,温柔笑意彻底沉寂,成了冰冷死物。
她攥他手,极力摁入怀,恸哭成了凄厉疯笑,干哑无声地低吼:
没了!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她的巳甲!她的兄长!
镜花水月巳甲,南柯一梦似假,通通尽皆是假。
护佑她夜夜安眠的那处温怀,空空如也,天上地下,再也不见!再也不见!
少女脊骨遭弯折,岁月稍纵即逝,她稚气方去,已近似苍老佝偻。

雨滴同银针绵密刺下,淅沥渐渐转为瓢泼。
痛与冷刺骨,白司指尖战栗,他长睫挂水珠,面覆泥浆,滞涩抬眸。
红不知何时走近来,拽着巳甲搭倚她肩脊,面无情绪,望向白司。
弯腰,怀表遭其放在白司手侧,她木然张口道:“血点怀表已染血迹,可追踪教主。”
言毕她转身离去。
白司剧烈咳颤,他似欲出声制止,却仅让红步履稍顿,留下只言片语:
“我去寻曲家冢,你不必顾我,今后珍重。”
少女的影子消逝在雨幕里,雨淋涮一切,猩红淹没浑似淡去。
白司撑着膝与腕,跪起,摔下,又跪起。
第无数次。
他似遭踩践入泥的猫,面庞剔透唇惨白,狼狈、可怜,却又拼命抵近他的小狗,颤抖捧起小狗残破面庞。
面庞斑驳染泥,失了寻常滚热,他叩拥他入怀,嘶声、又无声唤他:阿迹……
无有回应。
天地间寂静如死,暴雨催打折腰,湿透绯红眸尾,神色雾蒙,却恍若悲色落泪。
不能再失去他……
白司摇晃扯他站立,却又相拥摔下,他仓皇拽他,又摁入怀。
他翻身过去,扯断发带,将白迹之手缠至肩颈,伸手匍匐爬行。
荒原茫茫,砭鸦嗤啦腾飞而起,豆大眼珠俯瞰向下,那地上的人成了茫茫间的渺小点墨,又纠缠在一起,看不分明。
点墨一寸、一寸,向前缓行。
雨涨又停,风响又寂,四下日月恍惚,颠来,倒去,升起,坠落,不知又过漫漫多久。
荒原上的黑点散作两点,地上的白司彻底失力。
充血灰瞳空洞洞半睁,望向滚摔落地的身侧人。他艰滞伸手去触碰,纤长素指扎满荆刺与碎石,他察觉不及疼痛,徒劳绝望。
阿迹……
他的阿迹……
想要听听阿迹的心跳,那曾是炙火,可祛一切酷寒,遭他千百次推开亦在燃烧。可此刻勇气生出,他想感之。然而六感听觉尽皆失效,他什么也听不见。
再也……听不见……
他无声地哽咽嘶哭,素来漂亮淡漠的面庞因痉挛抽搐而不成形,涕泗流空,猩红涔涔。他像丢了唯一一枚铜币的街头乞丐,第一次地、最终次地、彻底彻底地,一无所有。
“呃……呃……”
残破的气流声钻撞出喉,他连咬唇闭唇的力气也无,以听不清的微弱发音,一遍一遍,喊他唤他。
“……迹……醒……嗬……”
阿迹,醒来,求你。
片刻也好须臾也好转瞬也好,醒过来!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我的阿迹!我的阿迹!
我的阿迹……
可是啊。
没用的。
徒劳的。
他听不见了。
他快要死了。
而白司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废物,走不出荒野,救不了挚爱,苟延残喘,无耻独活。
好痛啊,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
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
同他一起!与他同葬!陪他安眠!骨灰纠缠!再不分离!
白司咬住舌,又止不住地咳血哑笑,他终显癫色,他彻底发疯,他晃荡起身,再颠歪走近白迹。
而后摔下去,趴在白迹心前。
耳与心之间的罅隙填满时,忽而耳廓跳起来,微弱的,却鲜活的,传来声声心跳。
他抓扯他衣领,恸哭,又狂声笑。
“呃……呃……”
笑不成声,竟似泣血,他再拉扯他,砭鸦擦脊而过,啸声远离,引那黑靴划深痕,血步往前。
直到忽而有了声。
坚冷的草地之上,有顽皮稚子踢他一脚,笑嘻嘻地道:“什么东西?”
白司恍惚抬眸,眉微蹙,滞涩回护住白迹:别踢他。
见能动,又见是人,稚子讶异,“原来是乞丐呀!”他拍掌道,又好奇询问,“喂,你俩打哪里来的?如何进得我家果林?”
说着扔来一颗红果。
白司艰难摇首,抓爬攥住红果,并不吃,凑近白迹唇边,捏出浆汁滴在白迹口中。
沉昏之中的人并无知觉,喉结却本能滑动,白司盯着那处,勾唇,无声笑。
“哇。”稚子又拍手,“你长得好漂亮哇!不如扔了这——这什么累赘,跟我家去避寒吧?”
白司捉住白迹手指,闷声不答。
“嗳。”稚子失望瘪嘴,“原是个痴傻的哑巴花瓶。”
言毕没再管他,摆好一排空箩筐,自顾自地又攀至树上,摘红果去了。
天将入暮,秋风瑟瑟,寒意侵骨,白司仰面抬眸。
此时阿迹伤重濒死,须尽快去往威蓝求兰因外婆治疗。
他转望向稚子,拾起红果抛飞,精准掷中他后脑,逼他恼怒回头:“什么东西!”
白司扯唇,勾回手指,无声启唇:下来。
稚子愠未退,不知他何意,狐疑望他。
白司轻笑抬掌,修长指节捻动,扬眉示意:钱。
稚子双眸骤亮,他跳将下来,跑至白司身侧:“哪里哪里!在哪里?”
白司拉过他手,在他掌心落指尖,又扬眉,无声询问稚子是否识字。
“识字的识字的!”稚子迫不及待,“你快写快写!”
素白手指在白胖掌心划动,写下片语:你去寻一辆马车,这满林红果,便会归入你家中。
“嘁。”稚子翻了个白眼,“骗人。”
微弱的银白结界悄然飞出,临近树上红果如雨砸落,尽数入了稚子那一排箩筐中,且皆无坏果。
灰瞳淡淡漠然,白司歪头眯眼:嗯?
稚子瞠目结舌,须臾后他倒退数步,高声诧道:“你、你是异能者?”
异能者若要杀他,可是轻而易举!更遑论眼前之人面貌不凡,想必异能深不可测……
若是他不依言照办送走此二人,今后这果林只怕再不能来了!
“不、不早说!”稚子勉强维持镇定,又慌忙结巴,“你等、等着!我去去就来!”
言毕一溜烟儿地跑了。
许久后,果有马车奔来,车夫抹甩汗珠,粗声问:“是去何处?”
白司搀起白迹,以结界为刃,于车轼刻下字:威蓝。
车夫一惊,又见他勾唇淡笑,慌忙点头迎二人入车厢,扬鞭而去。
颠簸蹄响声中。
白司捏住白迹五指,环他腰,令他倚在肩窝里。
他斜乜垂眸,盯着那苍白唇瓣。唇瓣干涸泛灰,染了血迹。
阿迹……
心下似摇指弦拨,簌簌起音,空灵不绝,犹如春日月夜下,千万绯色玫瑰顷刻绽露尖蕊,啪嗒轻响绵连不绝,他心疯震。
偏过头,他抵近去,吻上了那唇。
他慢咬又舐,蹭出润泽光芒来,终餍足微退,伸指,替阿迹一点一点拂去面上痕。
弑神官微微出神,他从未奢求能如有此刻,不必敛眸克己,肆无忌惮去看爱人的容貌。
他的阿迹,很好看,眉修直飞入鬓,眼若桃瓣又挑尾梢,鼻尖高挺,薄唇如刃。
无论笑与不笑,他都很喜欢。
阿迹……
此一声低唤有了微微的气流声,他稍滞,又勾唇,蹭了蹭阿迹鼻尖。
阿迹……
软乎乎的痒意唤醒了沉昏中的人,掌心攥着的指尖微微动,那绯酒漾凝似的红瞳微露,倦困地望向他。
白司眸尾泛炙,他捏住他的指,同他相扣。
阿迹醒啦。粉唇微微翕动,白司勾唇轻笑。
可须臾间,红瞳聚焦,他的阿迹闭上眼,哑而低地道:“放开我。”
白司倏然又滞。
白迹惫软失力,他眼睫轻颤,语调却森冷:“别碰我。”
此句落,白司拢眉。
可弑神官何其睿明,须臾间,他盯着咫尺人轻颤眼睫,便知晓,他的阿迹此瞬在忍耐莫大痛楚。
阿迹是……察觉己身濒临死时,又无可动作,便要以言语推他远离,免做累赘。
白司捏住他指,摊开掌心,轻轻于他掌心划动指尖,写字答他:
眼睫轻抬,红瞳又露,漠然彻寒。
“白司。”他咬字艰涩,却坚似冰冽,“世人道,恨意似裂谷深壑,你以为重逢后,我百般亲近你,那恨便可填足了么。”
“我还是恨你。”他句句言恨,丝毫不觉眸光逡巡间,泄露哀色,“我次次受你推拒,次次在那恨上添增一笔。我待你亲昵,只因受制于训犬之戒。”
白司依然勾着唇,眉眼间亦显悲意,他摇头,并不言语。
白迹拧眉,又言:“松开。”
鼻尖忽而抵近,茸茸温柔,灰眸专注望着他,再未掩匿底间深爱。
我不松。他一字一顿,又笑。
“滚。”
炙温烧了起来,白迹烧起火种,逼他因烫而放手。
可烫算得了什么?
再烫、再烫,哪怕将心蚀空,将骨剥脱,他再不松手。
绝不松手。
白司愈近去,咬住他唇,吻他。
红瞳剧震,火簇瞬燃,白司紧扣他指,在灼灼烧痛里,又求而不餍似的,轻轻舐他尖尖虎齿。
他的阿迹,他的挚爱。
他搂他肩颈,攀颈附耳,滞涩以嘶声启唇。
阿迹……别再恨我。
白迹在痛里舒展长眉,红瞳盯他,漠然任由哥哥安抚他脊背,恍然不觉已有数颗剔透泪珠滴落下颌,又森凉道:
“你听不清么?我说了,我恨……”
我爱你。耳腔淌入爱人的呼吸气流声,分明未曾清晰,却又字字分明,惹发红瞳顷刻涣散。
我爱你,阿迹。

时针悄去半周。
白迹深惫倦然,沉沉又昏睡,红瞳含敛入眸,柔软雪发覆下,血色十字晃落在哥哥肩上。
白司柔慢吻他额角,微勾唇轻笑。
累了么?他的阿迹,他的小狗。
缓捏着白迹温凉的指尖,白司垂眸,其下车轮渐行稳,他以结界挑帘外望。
已抵达威蓝了。
然不知为何,素来喧嚷不休的都城里竟遍地寂静,行人额上叩青色筒帽,神色肃穆。
发生了什么?
窸窣脚步里,又分明听得身侧白迹呼吸微弱,白司笑意淡去,眉微蹙。
须臾后车前帘布掀抬,车夫道:“先生,您该下车了。”
白司摘取银丝发带,浅灰发丝散落泄至肩脊,他递交发带给车夫,温声道:“有劳您。”
车夫愣怔望他,恍惚之间失神忆起,三年前某日午夜,他曾见过这张教人过目难忘的漂亮面庞。
彼时……他为贩卖禁药而偷入东灵边境,遭贪婪教第五主神堵劫,这位年轻的先生罔顾自身赶赴险境,亲自诛杀第五神,救下了他。
他记得那名随他同至的柯姓少年,唤这位先生为少主。
少主,且又于东灵边境现身,使用银白结界异能,若非不是白家少主白司先生,亦即当今弑神官大人,便再无旁人了。
车夫面露愕然——他从未想到能再次得见恩人,然而道谢之辞尚未脱口,顷刻间,白司与身侧人一起消失离去。
良久,他缓缓回神,将那银发带小心翼翼绑在手腕,驱车离去。
而此瞬,于百里之外。
威蓝皇宫之内,大殿内群臣垂首交手,静听鸣钟。
白司于殿外驻足暗计钟声,钟鸣响七次,乃是……哀悼之音。
心下生不详,他蹙眉抬眸。尚未及细思,又有卫兵欲要前来阻拦,望见他面容,识得身份,得他颔首示意,卫兵豁然变色,连忙向殿内通传。
殿内霎时哗然,群臣纷纷回首,四下窃窃私议连绵一片,白司踏步入内,欠身,欲要向高座之人,即女皇威尔丽,屈膝行礼。
怎料下一瞬,威尔丽讽声道:“弑神官不必客气,当真折煞本皇。”
语调满是不屑与厌恶,教白司刹那倏滞。
转瞬他仍施礼毕,扶白迹倚肩,疏敬直跪,淡声道:“陛下,司无意叨扰,仅来此寻拜兰因陛下。”
可怎料,此句一落,四下私议骤转众口纷纷怒骂:
“他故意的么?这可是国丧!”“他适才没听见鸣钟声么?”“我看分明是来挑衅生事!”“好生无礼,快将他逐出去……”
“呵。”威尔丽遽然冷笑,“拜寻?”
群臣噤声,四下猝静,望见那高高在上的女皇纡尊降贵,走下金阶。
“弑神官先生。”她悠哉道,“您是真天真,还是假愚蠢?您难道不知晓么,您的兰因陛下,昨日便死了。”
霎时,白司双瞳剧散。
他似遭兜头淋冻灌冰,脊骨寒彻凝僵,眉心战栗狠狠紧拧,灰眸眸光死死钉入威尔丽眉心。
“你……”他艰慢嘶哑道,“你说什……”
“真好笑。”威尔丽踱步,逼视他打断他,“又在装什么恪守孝悌的可怜人。”
“白司。”一年前威蓝女皇藏匿着的浓郁憎恨,在此刻终于层层毕露,几乎狰狞,“你当威蓝是什么旅地,可供你自如来去么?”
白司默然望她。
须臾后他侧身放平白迹,叩首道:“司不敢冒犯。”
未曾料想的回应,又受弑神官伏拜垂跪,威尔丽怒意稍消,她胸膛起伏,冷笑:“可我看你胆子了得。”
寂默须臾,白司抑眉,嗓音轻而缓:“司自知冲撞陛下,今次唯求陛下施加威尔族疗愈术,挽救阿迹,再无所求。若陛下应,余生威蓝即为雷池,司再不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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