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迹眉心亦起微澜,他启唇欲言,身后柯汎匆促赶至,喘道:“少主,您不必过忧,家主已用汤药,且……”
“汎。”白司瞳珠斜乜,压抑嗓调,“父亲病因,是否实则在我。”
柯汎微怔。
“我有罪责。”他敛入灰瞳,缓声轻语,“此身寸寸皆受父母恩赐,司却未曾善待己身,因而惹父亲发怒生恙。”
灰眸眸光露出从未有过的戚色,柯汎立其身侧,唇欲启,却发不出声。
须臾后却见白迹抵近一步,揽白司入怀,轻捏后颈,同他柔慢耳语,惹白司埋面入他怀中。
二人又显万分亲昵,柯汎——“柯汎”眸底浮现烁烁愠意,他压抑稍些,忽而抵唇低咳。
“少主。”他唤,得白司抬眸回睨,又言,“您若有所虑,不如此刻独自入内探望家主,适才屋内传来走动声,当是家主已然醒来。”
白司抿唇,踟蹰,仰面望白迹。见得咫尺处的红眸微弯,长指抚过小痣,白迹柔语道:“哥哥请去,我在此处立等。”
言毕,松木香拂离鼻尖,微微后退。
“柯汎”欠身道了声“请”,迎白司入内去,而后自外侧掩上门。
高门之上显露鎏金光阵,而他幽慢回首,终于显露真容,却并非旁人,正是那“重病”之人白颂。
倏忽火簇扑目而至,白颂偏头避开,眸光森沉,见得白迹歪首轻笑。
“好家主。”白迹咬字悠漫,“传闻易容法器早已失传,却不想是在东灵,当真教人讶异呢。”
“你是何时察觉。”白颂面覆阴霾。
“柯汎全无异能,但委实衷心细致。”他道,“少主重病味乏,又厌恶苦感,纵然因是家主所赐,使得少主非饮胡桃姜茶不可,怎会不佐以甜食去苦。”
“原来如此,受教。”
“‘教’字不敢当。”白迹提膝,步步逼近,“我原料想是贪婪教徒潜入东灵生事,顺势观他有何谋划,却不预及,实是一位好父亲在算计自己的亲生子。”
此句叩地,鎏金结界唰啦飞出,逼得白迹步履偏避,他侧身旋首,与那结界贴面相擦而过,堪堪立稳,又笑:“嗯?这便恼了么?”
白颂面上阴霾愈重,他瞪着白迹,语气冷沉之至,遏怒森然吐字:“恶狗。”
“我确是恶狗。”
白迹笑意渐缓散去,盯他指间动作,唇翕动。
“然您既已有了项绳,又有何可惧。”
训犬之戒猩红流光涌窜,白迹周身亦是,他听得屋内传来接连重击之声,未及白颂反应,已然瞬移至门前。
白颂蓦然眦目,训犬之戒因此挑动刑罚,白迹遭剧痛扯拽,脱力下跪,与那门内之人隔咫尺而不相见。
他抬起痉挛手掌,覆于木门,雪发抵门框,红瞳遭涔涔冷汗盈满,他缓慢眨了眨,轻轻道:“哥哥,别怕,阿迹全然无碍。”
重击之声,猝然停息。
屋内人似顿下发狂举止,亦是缓慢跪于门内。鎏金所禁的高门若薄薄天堑,残忍阻断灰与赤的眸光专注交汇。
白颂冷哼一声:“算你知趣。”
“呵……”白迹骤然失力,他仰摔下去,低低哑笑,遭棕褐长靴一脚踹开。
嘭!他偏头咯血,猩红光芒愈发怒压,教他脊背难直。
“还要笑么,白迹。”白颂倾身睥睨,如雄狮俯瞰败犬,“你输了。”
“是呢。”他咬字涩涩,“我又输了,白叔叔。”
白颂蓦然拧眉,他踏上白迹心口,喝道:“发什么诳语!”
甜烫血迹滑过唇角,白迹双瞳因痛极而涣散黯淡,他望着白颂,眸淌汩汩剔透水珠,似泪非泪,哀却轻笑。
白颂叔叔。他在心间低念。
幻境见闻历历在目,我已铭记。此次,便权当是为偿还当年,母亲遭世人所误解,而您却极力善待母亲的莫大恩情罢。
她短暂的、稍纵即逝的人生里,鲜遇善意,是您视她为友人,在她痛极之时,为她寻来须臾宽慰。
宛斯迹,由衷地,感谢您。
“孽畜。”白颂不知其所想,望他黯淡笑容,仅当他在讽他。
深灰双眸之内,愠色缓而逾满,他拎起白迹衣领,逼近,切齿道:“若你应我一事,我便放了小司,容他终末见你一面,如何?”
白迹嘶咳一声,沙哑答:“好。”
“令尊与我,牵连血海深仇。”白颂深灰眸眯起,眸底淬出黏稠恨意,一字一字发动训犬之令,“他残我挚友,致我挚友怀憾身死,你若取他头颅献我,我便允你,如何?”
白迹低声欲笑,却扯得咯血,恍不生半分在意,偏头,又答一声:“好。”
他缓缓侧首,望见不远处,柯汎衣衫散乱,向此处拔足狂奔而来,双臂摇摆,唇中正高呼着什么。
似在替他求情。
可那雪发青年周身躯壳,已遭猩红痛觉彻底载满,肺腑几将易位,神经颤乱不已,听觉随之消散离去。
红瞳敛,血色十字星落,堕入无尽漆黑。
而某一刻,那漆黑里又生出寸寸罅隙,流入灼目烈光。
烈光惹发长睫扑簌,红瞳迷蒙如覆雾,十字耳坠偏曳似血星,听得喧嚣人声。
日华偏西,某株高大乔木之下,数十人围拢望他,遭好奇驱使,七嘴八舌争先恐后:
“没、没死!果然没死!”“小友,你是何处来人?”“你怎么不说话?”“小友!小友——”
白迹蹙了蹙眉,冷冷抬眸,似凶犬森目逼视,一应人声随之骤止,接连有人慌恐倒退。
他罔顾此些,敛回眸,撑支腕骨,自地面跪起、又踉跄立稳。
异能竭尽,伤势复发,他四肢百骸泛染猩红,遭剧烈痛意扯得无力,心间压抑滚滚烦闷不耐,唇紧绷似薄线,面色愈寒。
废物。他似灵魂离体悬空,居高临下审判自己。
你看看自己,宛斯迹,简直废物一般,毫无用处,浑噩苟活。
唯剩残破躯壳一具,区区败犬一只,如何配再见哥哥?
恐怕来日曝尸街头、遭淋唾骂,才算得他的最终归宿。
算作他祈求。
祈求随便来场浩灾,抑或滔天大火,毁了一切、焚了一切,才终安息。
而身前众人尚不知他可怖的所思所想,未得他回应,又见他容貌非歹相,且望着患病无力,逐渐大起了胆子,因他漠然无视的举止而生出不满,纷纷聒噪埋怨来:
“啧啧,小友,我们善心喊你醒转,你却好生无礼。”“如此这般,好生傲慢。”“哑巴了么,倒又不像乞丐。”“真是……”
白迹压低眉心,未再管顾那此起彼伏的莫名斥疑擦测,他眺望四下,察觉其已然遭白颂之传送阵术转移,此刻身至风冥都城。
风冥都城,宛斯琉尔居所所在。
白颂以训犬之戒所令,便是要他杀了宛斯琉尔。
宛斯琉尔……红瞳彻黯,他阖眸不再望万物。
垂首静立间,人群自觉无趣而逐一散去。他掀开眸,漠然缓步走到树荫之外,街道之上车水马龙,众生熙攘。
红瞳缓渐没入晦色,他敛瞳入眸,孤立原地。
天地间,浩渺无垠。而他孤立其间,是小小的、几可忽略的一芥子。
有行人一时不察撞上他,觉得怪哉,驻足好奇上下打量他,又惧他眉间沉冷而匆促离去。
足下影逐刻移走,一寸、一寸,悄然转动,惚而已是傍晚。
左肩又遭一撞,他仍似无所反应,直至耳后,倏地传来熟悉的、又恍如隔世的轻唤:“小迹哥哥。”
红瞳又露,白迹抬眸回乜,望得的竟是封零。
“小迹哥哥。”封零又唤了声,倏然浮现温和笑意,“终于找到你了。”
一盏茶安置于案,店伙计躬身言请慢用,退去。
封零端了盏,却未饮,仅捏在手心。
他面上落满忧虑,神色飘忽不定,焦灼又迟疑道:“她……她是否……”
白迹闻他踟蹰,平声道:“为安葬巳甲尸骨,红已然失踪多日,杳无音讯。”
此句落,茶盏险些全数洒泼。
封零手忙脚乱,他捏起湿布,笨拙地要去擦拭水痕,却遭白迹摁住手,白迹弯腰下去,道:“我来。”
雪发抵近,青年以残存的余温覆于湿布,吸去水渍,举止轻慢,似在照料稚子。
片刻后,待处理完毕,白迹直身抬眸,蓦然对上了一双眼圈深彤的眸。
“小迹哥哥……”封零哽咽似泣,“巳甲哥他……他真的……”
红瞳落低,白迹遽生沉默。
许久之后封零攥住他手,压抑哭腔,他字字艰涩,似苦楚难忍:“对不起,对不起小迹哥哥,我那时不应该……不应该离开大家的……”
少年诉说着他的深重愧意,丝毫未觉,其掌心下那遭他攥着的指,指骨崩起,裂出猩红血色。
生生捏得骨与皮撕开。
许久之后,哭声哀弱,白迹露出麻木的疲惫倦色,他勾唇,极浅地笑了笑。
“没事。”他低语,“已经没事了。”
封零抽噎,呆望着他,双眸已近红肿。
虎牙露尖,白迹轻拍拍他脑袋:“你彼时离去,仅是为蝶须。不知当下蝶须骨伤可得痊愈。”
封零望他而发怔,回神,快速抹去泪,道:“她已经、已痊愈了。”
“只是……”他犹疑,见白迹仍是微笑,故而才鼓起勇气道,“只是她近日已显怀,不便来见……”
“恭喜你,零,将成人父。”
言及此,修长指节抵上耳侧,摘取血色十字耳坠,白迹将其放入封零掌心。
“我无他物可赠,此聊以算得一份薄礼。”
薄礼?可分明,血色十字星辰好似小迹哥哥的灼灼心意,贵重万分,烫得指节都在蜷缩。封零拢眉咬唇,又要恸哭,唇张合嗫嚅道:“怎么可以……”
白迹低柔地笑。
“请你收下。”他直起身,眉眼间倦意愈浓,哑声道,“抱歉,我有些乏了,先行休憩片刻。”
言毕转身欲走。
怎料须臾间,雪发青年已失全力,狼狈踉跄摔跪,歪斜倒地。
封零顷刻色变,伸手捧起他,慌乱呼喊起来。
可是枉然。
喊声愈急,四下店伙计遭惊动,纷纷赶来相助。
有人去唤医者来,有人作辅助,同封零一齐搀着白迹上得后院西侧三楼客房。
半小时后,后医者伸手探脉,却先是大惊,而后渐渐面露难色。
“这……”医者踟蹰,望向封零。封零眉紧蹙,将他引至一旁,道:
“他为火系异能者,此前因屡次遇事而耗竭了异能,且期间吸收了许多旁系异能,只并不算全数吸收,故而眼下,想必正是十分棘手。我们不奢望痊愈,只求缓解。”
“原来如此。”医者喟叹长吁一声,“此位小友年纪轻轻,却这般多难,真是命苦也。”
封零默然。
“既然是为缓解,那便好说。”医者又语,“异能杂多,有失主导,只消令其纳入另一异能以作根系异能,便可缓解彼此相斥之苦。”
“所以……”封零挠挠脑袋,露出恍然,“是指要再让他吸收另一种异能么?”
得医者笑而颔首,封零终于舒展眉心,他付了钱币,请离医者,又合上门,兀自往白迹身侧走。
另一异能……那么风异能,算不算?
“小迹哥哥。”他呐呐细言,又弯眸笑,“你听说过风果么?”
风果……
沉沉混沌梦中之人遭此二字拨动神经,心下呓语,他眸仍阖闭,眼前恍惚浮现一页卷文。
卷文记载,风果生于千引,为千引风能之源——风木所结果实,形如莹莹飞絮。一旦吞食,再辅以风系异能,可结出崭新风之种。
他依稀察觉,唇边有稠黏的、滚烫的血迹滴落,旋即真真感见光点明灭浮现,遭一双手和着风之心种,轻轻送入他唇中。
他眉微拧,于那挣不脱的浑噩幻梦里拼命嘶吼。
勿做傻事!封零!
可他醒不来,阻不停,又顷刻间,自喉而下,庞大汹涌的异能磅礴翻涌,助势心种之火簇,轰然一声,烧穿了他的神智。
他跌入到无穷无尽的白茫之中。
许久。很久。
雪发青年自榻上惊醒,他望得四下,空无一人。
而身侧矮案之上,安静摆放着曾被珍惜收下、又遭返还的血色十字耳坠。
偏头低咳,他望向远处朦胧似洗的窗外,胸膛发出荡彻幽然的回声,如同悲愤,如同伤雾,而苍穹之上繁星点点,都城的马车声响在远处摇曳渐远。
那种绝望的、痛彻的,浓意似火肆虐,似风澎湃。
他敛回眸,解带散衣,将缕风化作薄刃,一笔一笔,于锁骨之上某一处,刻录繁文一字。
“司”。
红瞳晦黯似墨色,唇翕动,泪珠滚滚滴落,混入血珠,淌至苍白肌肤。
原来生生离,是这般苦。
哥哥……原来彼年,您是这般苦。
唇在颤,肩亦在颤,偏生训犬之戒察觉他未曾依从命令,猩红骤起,教他愈发地痛。
痛不欲生,痛若濒死。
他捏攥着拳,膝盖摔跪凿地,指骨崩又裂,虎齿几欲破,他发出残兽般的,低闷哑喘。
该当的。该当的。
他宛斯迹该生生受此苦,生生痛至极,他不必哀哭,不必求救,无人管顾,无人救他。
宛斯琉尔此人,抛妻弃子,于举国之事昏聩无度,勾结恶教,确乎该杀,但不可轻易令之身亡解脱。
他宛斯迹于世间所承种种,所失种种,必千万倍于此人之身,施以索赔、施以追讨。
砰一声,风呼啸狠撞,撞得远处门扉大开,他踉跄起身,踱步出门去。
店外恰有两名稚子奔跑嬉闹而来,因这狂风而被掀翻倒地,懵懂抬头望,望见他,却一瞬惊恐悚然。
“坏……”
此字词未能道毕,白迹冷冷斜乜来,孩童哗然色变,捂住唇,似吓疯般倒爬远离。
“救、救命!母亲……”孩童连声惨叫,呼喊能庇护他们之人。
白迹勾唇森笑,又敛红瞳,嘶声长笑。
母亲么?
他既无母亲,又失哥哥与挚友,天底下谁人再难止他猖妄。
疯了也罢!疯了也好!
他叩打响指,自此瞬为始,痛转疯恨,污浊双手燃爆憧憧黑色,焚烧一切,摧毁一切。
该要偿债了。
缰绳勒马,车轮停行。
此条巷道堪堪毗邻风冥皇宫,居主屋主皆是达官显贵,脊梁雕纹争相比试浮夸华美。而巷道尾巴处有不甚打眼的一居,题字牌匾尘灰斑驳,显然已是门庭衰败。
转瞬马车上拾级走下一人,零散行人驻足探头望,却是年前早已乞骸骨、告老还乡的风冥皇朝旧阁臣詹卿。
詹卿素来不苟言笑,往日最烦的便是遭人窥视议论,因此行人纷纷缩脖闭嘴离去。
应门小厮面上作笑,心底却一个头八个大,显然没料到自家老爷会忽而返回都城老宅——这居所今岁年始就已经挂名进了售卖行当,平日里小厮懒得花钱币遣人洒扫除草,眼下内里比外头更加衰败。
然而所幸老爷子似是于此并不在意,只面色肃穆地径直登入后院。
后院愈发草木葳蕤。
詹卿沉声屏退一干下人,亲自执锄,于那后院杂草丛中挖出凹坑,取出了一只木匣。
木匣遭虫蚀,已然残不成型,然詹卿半分不介意,细细摩挲半晌,直待那匣身之上露出个繁文古字。
却是一个“熏”字。
他盯着那字,浑浊青木色眸显出微光,意味悠远地眯起。
依稀可见从前,此身未老时候,他光风无限,担肱骨重任,偶然间得拜见那淑丽柔心的七殿发妻。
她笑言己身名为熏莲,劝詹卿投于七殿帐下,七殿素有才与志,定当不得辜负他。
得熏莲三番恳请,他终于应允,拜七殿为主,为他荡平对派,为他清夷小人,向先皇押命举荐,终步步奉他登高位,成皇,坐拥此国。
可后来。
后来熏莲遭禁偏宫,再不得见。而那从前踌躇砥砺的七殿,则成了亲佞远贤的昏聩君主。
再不闻旧人笑靥,再不见女子施然礼,提裙弯腰,赐赠木匣载礼,恭贺他仕途通达,此生安康。
以至于岁月漫漫皆无意,他心灰意冷,竟将此物埋于此地,忘了带离。
幸好今日寻回,幸好……
又恍惚间,他耳稍侧,听得身后传来轻笑。
“此等旧物什尚未丢失,实在难得。”
詹卿怔然回眸望,望见一位雪发红瞳青年身姿修良,欠身揖礼,十字耳坠曳晃,薄唇噙浅勾,轻声道:“冒昧,晚辈见过詹阁老。”
心下陡生芥蒂,詹卿蹙眉:“你是……”
“您忘了我么。”白迹抵唇敛眸,“此匣原主为熏莲,我为熏莲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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