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室内冷寒似冰窟,少年白迹已因痛极而失神智。
银灰发丝自肩滑下,白司将十指抵上雪发少年颤抖的胸膛,他疗愈完毕,半跪下,轻轻拥他入怀,他彼时亦是道:“还有何处疼,一定告诉我。”
少年白迹得以片刻安宁,他望清了眼前人,而后蓦然低头,凶狠地,以虎齿咬住了那纤白的指。
痛楚落下,白司眉微蹙,克己敛眸衔唇不语,可临到此,那虎齿遽然停止动作,不再发力。
白司微顿,而须臾之后,剔透的、大颗大颗的泪珠自那雪发少年的眼尾滑落而下。
在哭么……为了母亲?
虎齿渐松离,白司怔然,望他抬眸瞪向自己,唇翕动:“谁要你管!”
灰眸望他,慢显哀色,白司勾唇,替他擦拭泪珠,遭他猛然偏避。
“阿迹。”
那是第一次,少年白司如此唤他,仿佛珍而重之,仿佛疼爱怜惜,闻得少年白迹眼睫倏颤,红瞳漾光。
“对不起……”
时间齿轮咔擦前转,雪发少年长成青年,距他咫尺。
此瞬灰瞳亦是怔然,良久,白迹未得回应,他抵近去,欲再言,遭白司以指尖摁住腕骨。
白迹一瞬僵滞,任由哥哥指尖动作,拉过那手腕使之上移,而后抵上了白司唇畔。
“此处,很疼。”银如月华的发丝浮跃舞曳,灰眸眸光璨璨,唇张合,“若阿迹亲一亲,便不再疼。”
霎时红瞳疯颤,白迹顿露凶相,虎齿毕现,哑而沉地笑:“哥哥在诱骗我么?”
“嗯。”白司又近些,轻声柔笑,“阿迹不受我诱骗么?”
下一瞬,他欲再言,却遭身前雪犬以吻封缄,再难溢声,后颈遭长指钳制,喉间唯余沙闷吐息。
寒意微褪,松木香肆虐焚燃上涨。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完。
第四卷为最终卷,预计剩7-8万字完结。
# Episode End | 焚疴
时间缓去,钟表库内咔哒声齐响,教时间露出具体脚步。
可分针整整走了整整三周,仍不见鹤商返回。
怀中白司因失血过甚已至神智昏溃,他遭白迹笼在怀中,蜷缩,灰眸半阖,似奄奄一息的猫咪。
白迹以长指覆他颈,红瞳微眯,心道,不对。
即便以瞬移术来回穿梭整座城池,鹤商先生也该出现了。
此瞬未曾,那便是已遭得意外,且这库房之外……
红瞳掠起危色杀意,长指微抬,他偏头蹭蹭猫咪耳尖:“哥哥……”
灰眸懵懂张抬,望他,他在迷糊间察觉阿迹捏住他手指,做出收拢之姿。
白司歪头眨睫,轻声问:“要半撤掉结界么?”
“嗯。”
银白结界遭收拢一半,钟表库外壳悄然褪色,外界之形显露,二人自藤椅之上立起,白迹扶白司偏倚。
四下皆是风声,以及,无数道人眼。
那人眼并非来自威蓝卫兵,而竟是东灵结界者。庞大结界彻底罩盖这方圆数里之地。
红瞳斜睨须臾,而后盯死正对侧一人,那人不为陌生客,而是白家现任管家,柯汎。
柯汎原正于结界边缘外,与身侧一位年轻高大男子低声交谈,察觉之后匆促回首,眸露惊喜:“少主!”
银白结界将其抵挡,柯汎无法靠近,又切切惶急地询问:“少主您还好么?”
白司滞涩难言,转瞬间,柯汎身侧男子,亦是跟从他转身。男子身侧绑缚着鹤商,鹤商口遭禁制噤声,正极力挣扎。
男子蛮力敲了他一下脑袋,狠狠道:“老实点!”
说罢又转头,瞪向白迹,愈发恶煞道:“疯狗,交出少主!不可随意亵渎!”
“亵渎?”杀意渐散,白迹慢勾唇,红瞳生出玩味,敛眸抵近白司,吻了吻他额头,“是指如此么?”
男子霎时怒不可遏,猛锤了一拳结界,砸得结界轰然,又斥骂起来,欲要随时冲进来与他拼命。
“哥哥。”白迹柔声唤他,似犬轻蹭白司鬓角,“除却柯先生,另一人是谁?”
白司仰起面庞,露出绯色眸尾,哑声答:“西荧。”
“西荧……东灵小将军么?果如传闻之中,虽衷心护主,却脾性暴躁。”
白迹弯眸低笑,末了血色十字曳半,他扬眉抬眸,轻言:“既如此,定然不会伤害哥哥,哥哥便撤了结界罢。”
“好。”白司拢入指尖,又抵唇微咳。
白迹掌心释放温热异能,白司无力制止,同他十指相扣,顷刻,一柄墨黑长剑抵在了白迹后颈之侧。
“松手!”西荧暴呵愤喝,“滚远点!”
白迹笑而斜乜,欲语,却见西荧霎时色变。转瞬红瞳回望,他望见他的哥哥已至漠然神色,冷冷正望西荧,威迫毕现。
“荧。”此字落,如冰玉掷案,冽声碎案。
西荧陡生畏色,手心剧颤,长剑滑落及地。他匆促弯腰,与身侧躬身的柯汎同道:“参见少主。”
白司默声敛眸垂睫,柯汎微微直身,余光瞥见二人紧扣之手,不动声色,又恭敬道:
“少主,宛斯殿下,昨日得知二位现身威蓝,受威蓝陛下残害,我与西将军奉家主之命,来请二位返回东灵。”
红瞳淬晦光,白司摁拉他指,不动声色道:“有劳百位上将。”
一刻钟后。
雪白流苏点缀的马车于众目睽睽之下,轱辘驶出威蓝,却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因随行的百位上将,皆是东灵一等高手,即便方诸黑星,亦难寻匹敌之人。
也缘此,适才白司未曾教白迹表露半分抵抗之意。
此瞬二人坐于厢内,白司缓咳,偏头攀住白迹之肩,倦而哑地轻唤道:“阿迹。”
“嗯,我在。”白迹摩挲浅色小痣,释放温感,柔柔低语,“哥哥歇息片刻,醒来即可抵达东灵。”
“好。”白司蜷入他怀,垂睫阖眸,未再有声。
白迹默望他,红瞳黯然失泽,其掌心输送不休的异能流束渐弱渐撤,他再次暂时地耗竭了火种,唯有将哥哥摁得愈近,几要揉入骨,熔他血。
哥哥……
又一次地教哥哥饱承痛意。
他低头凑近去,望得哥哥薄唇寡淡失色,是以难遏制地,以指腹覆上,轻轻擦抹蹭捻。
残余的温晕染开,苍白薄唇因而泛起浅绯,白司很轻、很轻地,似猫咪般,发出闷呵:“唔……”
白迹长睫扑簌,抵面,亲吻他额头,以作安抚。
须臾后猫咪将面庞埋入他怀中,沉沉安眠,惹他勾唇轻笑。
片刻而后,厢帘之外遭人轻叩敲响,以询问是否可入内,白迹应声“请进”。
柯汎挑帘躬身而进,他飞速且识趣地扫了瞬白司,维持一步之遥,旋即恭敬垂首,轻缓道:“殿下,汎斗胆,请问您可否告知少主而今伤势如何。”
“柯先生客气。”白迹红瞳乜他,沉声答,“哥哥先遭贪婪教主重伤,后又遭威尔丽施加鞭刑,且据我所察,鞭刑逾过百道。”
“什……”柯汎蓦然睁大了双眸。
他攥紧拳,眸底跃出须臾的愤怒,而后他不得不压抑愤怒,再次垂首,匆匆道:“是汎失职,未能提前赶到,汎此刻便去请医者入内。”
白迹颔首,微笑道:“有劳您。”
须臾后疗愈系医者受邀登车,为白司治疗,因此车暂停于某处僻静街道。白迹、柯汎下得车前,柯汎仍攥紧双拳,频频望向车上,眉心蹙起显露忧色。
“柯先生。”白迹唤他,“冒昧询问,您即是柯意先生之子么?”
柯汎微怔,须臾后颔首:“是。”
稍顿须臾,望见白迹疏离浅笑,柯汎踟蹰道:“殿下,您与少主……”
“怎么?”白迹红瞳璨然,含笑望他。
“无事。”柯汎摇首,抿唇,终究还是言出,“汎擅作主张,非分提醒您,家主待少主,极其严苛,他从不允少主动情生愫。此次回东灵,只怕是……”
这一句点到即止,惹发红瞳微眯,白迹笑达眸底,虎齿露尖,道:“柯先生善语,迹侧耳领受。”
柯汎松了口气:“好。”
“但有另一蹊跷事,迹十分好奇,想向您略作询问。”白迹又语,见柯汎微滞,他稍稍勾唇,继而道,“您不必失措,此事关乎哥哥,然绝非要紧事。”
柯汎恭敬低首:“殿下请讲。”
“数载前,我于民间闻知,哥哥彼时因孤身诛杀贪婪第五神言,故而受任弑神官一职。”他敛眸,红瞳失色,没入虚影,“然东灵素来不乏顶尖高手,为何他是孤身一人?”
“竟是此事……”柯汎握拳,“您既问,我便无可隐瞒。”
稍措辞须臾,他道:“殿下想必不知,自汎于白家任职管家,便得知少主每岁岁末,便会罔顾家主阻拦,孤身出行半月。”
“为何?”血色十字微晃。
“汎亦曾作如此询问……”
“少主。”月夜之下,柯汎赫然色变,“您是何时归来……”
数步之遥处,枫树之下,皎色月华似水纹淌漾,少年白司墨袍曳地,苍白面庞匿于兜帽之下,神色淡漠,默然睨他。
柯汎顿一瞬,然如何也无法按耐,又问:“您为何又失踪了?家主遣人四处找您,听闻您曾身赴险境,诛杀了一名贪婪主神,此等危重之事,您究竟……”
“寻骸骨。”白司终启唇,语调寒冽。
骸骨……?
柯汎惑然不解,眨眼,又踟蹰道:“您所言是指……”
“故人骸骨。”薄唇翕动,道。
下一瞬白司再不予他眸光,灰瞳敛入,简赅问:“父亲何在?”
柯汎匆促回神,答:“今日举行国会,家主此刻尚于东楼办公,您若要见,需等候多时。”
“嗯。”白司冷无情绪,黑靴调去,转身踱步远离。
稍刻后柯汎提足匆促跟上。
“少主。”他步趋紧随白司,“您今日可曾用过晚膳?”
“不必。”语调如冰。
这便是尚未用过之意,且说不准连早中餐食亦不曾用过。少主素来乏食,等会须去为他备下一杯热可可。
思忖须臾,柯汎抿唇,望他修长脊背,露出忧色:“汎斗胆再问,您此次可有负伤?”
白司冷冷乜他,不言。
柯汎忧色愈浓,笃定他确乎受了伤,且分明是重伤。
这如何得行?少主素来身负生寒痼疾,又再负伤,只怕是痛苦不已。
他微微出神,丝毫不觉,前方白司倏然步履停滞。
直至随即撞了下,柯汎一惊,惶恐赔罪,怎料余光间瞥得熟悉的家主华袍。
白颂冰森低沉的嗓音自头顶掷落,讽道:“竟还知晓回来。”
柯汎脊背发凉,欲出声,白司屈膝跪地:“司自知罪,请父亲降罚。”
良久,四下寂静,唯余夜莺不噤,啼声空灵渺远。
空气似密而重,教人难以喘息。压抑氛围中,柯汎躬得背部发僵,惴惴间,听得白颂冷哼:“确乎该罚。”
他蓦然一悚,慌促道:“还请家主……”
“是。”白色已然颔领,漠然敛眸起身,便照旧例,欲自行去禁室依罚。
“停下。”白颂遽然道,眉微蹙,声压森然,“我令准你离去了么?”
此言毕,白司滞步。
须臾间他如提线木偶垂首,神色漠木,依言屈膝再跪,机械平声道:“司明错,请罚。”
“很好,白司。”白颂居高临下,冷眸睥睨,“你当真愈发放肆。”
东灵掌权者威迫骇人,柯汎胆寒战栗,窥见他踱步逼近,豁然一脚踹上白司胸膛。
白司摔仰落地,偏头咳呛,剧颤咯血。柯汎猛地抬眸,大步跨至白司身前,撑臂作挡:“家主息怒,少主眼下负伤,且他已然知……”
句音戛然而止,暗金结界自白颂掌心展开,猛地推开柯汎,禁止他再言。
宽大手掌抵上苍白脖颈,白司遭扼喉抬首,灰眸涣散空洞,承白颂逼视。
“柯汎言你已知罪。”他森冷眯眸,“可我看不然。”
“白司。”他额角青筋暴突,字字诘问,“宛斯迹已死三年整,期间你三番擅自外出寻其尸,当真料我不知么?你还要同我犟到几时?”
白司咳声压抑,敛眸:“司不敢。”
咫尺处的灰眸少年宛若失魂,疏离、顺驯,却丝毫未见半分悔色。半晌之后白颂松指,由少年摔落至地。他遏制怒意,幽慢道:
“今日国会已行毕,即日起,弑神官一职由你接任,若非得我令,再妄自擅离,我亲自斩断你双足。”
白司踉跄跪立,行礼:“是。”
“执迷不悟,不加悔改。”白颂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柯汎惶然,伸手去搀少主,然那墨色长袍之下,纤长骨修的身影散作银白光点,瞬移消散。
他抬眸,时间之河汹涌自他指尖奔流而过,怔怔然望向身侧白迹,最终言道:
“如此,即是汎所知晓的全部事实。”
话落,身侧人陷入冗长的沉默里。
血色十字耳坠低垂,其面容没入阴霾,柯汎望不清他神色,迟疑间,车厢帘布自内掀起,医者下车,恭敬行礼道:“伤者已脱险,适才下民已为其留得药方,日后须日日服用,好生将养。”
“有劳。”白迹柯汎齐声回礼。
柯汎同白迹颔首,领医者离去,白迹登车入厢中,微勾唇,望向对侧静坐之人。
哥哥散了浅灰长发,丝缕似银练,绸缎般倾泄而下,滑落耳侧。其面庞苍白似雪,长睫低敛,薄唇绷作线,克己不语。
此一瞬,白迹似得望见彼年中的少年白司,痛丧挚爱,为寻尸骸,他孤身踽行于世间,寡言,压抑,形销骨立,随时将破碎离析。
再难抑心中刺疼,红瞳晦黯,白迹启唇轻唤:“哥哥。”
白司闻声掀睫,望他,浅淡勾唇:“阿迹。”
白迹抵近,俯身,以指覆他额,予以柔缓亲吻。
轻触落,白司仰首,生涩应他吻,焚烧松木香浸没他周身,教他恍如尝得可可般甜意。
夜半时分,万花谧眠,车抵东灵。
白迹先行跳下,扶指,垂眸护黑靴叩地。二人齐侧首,望向四下,白家此时沿道燃着根根融熔白烛,竟是在举丧。
灰瞳含敛,白司轻咳,灼灼松木香拂面,闻得白迹低声耳语:“哥哥冷么?”
白司默然摇首。
红瞳专注倒映他,白迹牵起哥哥手指,二人一道入内去。
四下侍者皆戴白帽,得见白迹,悚然色变,又压抑惧意,战兢恭谨地同少主白司欠身告礼。待行过,纷纷难遏制地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白司微蜷指尖,同白迹十指相扣,无声作出昭示。浅灰瞳珠漠冷斜乜,霎时令众侍者闭唇收眸。
白迹勾唇,虎牙微露尖稍,笑意稚气无害,却骇得一怂胆侍者顷刻噗通跪地,惊恐眦目。
侍者两股战战,欲再后退,然又抵上一双鹿皮棕靴,他提心吊胆地回首去望,瞥见家主白颂正居高临下、森无情绪地睥睨向他。
接连威迫倒压来,侍者当即骇得昏厥,遭白颂身侧侍从以异能拖走。
白颂幽慢抬眸,深灰瞳寒峭晦暗,无声略过白迹,直直望向白司。
白司敛眸,薄唇翕动,欠身恭敬行礼:“父亲。”
此句含倦哑,白颂盯着他,良久不言,一侧白迹轻笑,低沉懒漫地道:“白家主,不知您今可安好。”
白颂终于转瞳望他,冷冷扫过二人相扣指间,讽声启唇:“自然难比你,何等肆意。”
鎏金结界将显形,柯汎于此刻由远追上,称呼“少主”,为白司递来外套,白迹含笑彬彬,欠身接过。
白司微咳,又礼,疏离敬雅:“父亲,此时举丧,不知思悼何人。”
白颂遭咳声引回眸光,蹙眉,睨视柯汎,答:“柯意老先生旧疾复发,咯血窒息,已于今晨离世。”
柯汎原正欲同白迹言语,闻此句,如遭冷水浇透,瞪圆双眸,愕然僵立。
转瞬间,白颂指尖微屈,四下景象顷刻随之变幻,四人现身于白家灵堂内。
漆黑棺椁映入眸底,柯汎踉跄跪下,神色恍惚落魄,似感难以置信。
白司踟蹰一瞬,望白迹,白迹颔首,与他一齐近前,躬身作悼亡之姿,低声轻轻道:“逝者安息。”
柯汎望向棺椁中陈尸,淌落泪珠,压抑啜泣,哀涩道:“父亲……”
“斯人已去,万望节哀。”白颂缓慢道,走来,拍拍柯汎右肩,以作安抚。
“汎……汎叩谢家主。”柯汎回身,眼尾通红,跪地拜首,“在此谢过家主重金请医之恩,谢过殓父亡身、收入灵堂之恩,滔天眷护,汎死亦难报。”
白颂沉默须臾,躬身搀他立起:“不必死报,汎,令尊跟从我数十载,其衷心堪可鉴,我为他举丧,是我该当如此。”
柯汎唇颤,哽咽再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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