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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春夜(时升)


须臾他转身去,跪地扶棺恸哭。白颂直身,稍乜二人,领二人走出灵堂。
须臾间及至后庭,白颂立定,冷而寡愫抬眸,平声道:“小司。”
白司滞步,向其行礼。
“请宛斯迹先行离开。”白颂蹙眉盯他身侧人,眉间匿着阴霾。
白司应是,仰头望白迹,轻声唤:“阿迹。”
“嗯。”红瞳拢回眸光,血色十字曳动,白迹回望他,笑勾唇,“我自去西楼,哥哥好生慢谈。”
白司微一颔首。
待白迹离去,白颂倏然大踏步逼近,抬手摁住白司之肩。
“伤还痛不痛?”白家主眉心紧拧,语调是罕见的匆促,又切齿,“威尔丽此人,委实该死。”
白司仰面望他,灰瞳璨闪,柔声道:“司已无事,有劳父亲挂心。”
白颂面色愈发不愉,他盯看白司,良久又道:“训犬戒尤不堪用,宛斯迹未曾护你周全,他亦该死。”
灰瞳黯下,覆浮冷色,白司退开半步,恭敬漠然:“父亲息怒。”
白颂指间顿空,倏然一怔。
转瞬其眉目阴霾毕现,他森然道:“你为此等孽畜,甘愿疏离父亲么。”
白司愈发漠然,沉默不语,似无声应是。
“很好。”白颂怒目作嗔,咬字狠煞,“我看这孽畜手段了得,已然惑你至深,生痴生瘾。”
眼前青年依然寂默无言。
又片刻,白颂猛地拽过白司,屈指,二人瞬移返回灵堂之外。
灵堂之外悬挂着一副巨大的死者素笔遗像,其画上人面容凹陷枯槁,浑不见白司少时所记清朗相貌。
“好生看看。”白颂扔开他手,推他踉跄靠近,“这便是成瘾者的下场。”
白司微滞,身侧一侍从适时走来,开口解释:“柯老管家晚年沾染烟瘾,因此患上严重肺疾,可即便临死,他亦在哀求旁人递给他烟袋,以至于最终咯血窒息,闷憋而亡。”
长睫敛下灰眸,白司绷抿薄唇。
“少主。”侍从又道,“家主正正是在劝您醒悟,宛斯迹为风冥皇子,天生流淌其父宛斯琉尔血脉。此一家族生性残忍无度,您如此纵信他亲近他,断然是踏上了不归之途,还请早日少主回头啊……”
言毕,叹息落,白司无所回应,侍者遭白颂抬手示意,噤声,行礼离去。
四下唯余二人,白颂走近,蹲身,抬眸望白司。
“小司……”他放缓放低语调,欲再言。
“父亲。”
白司遽然倒退半步,半跪低咳,苍白面庞失色剔透,浅淡灰瞳回望他。
“您若降罚,司即刻自去领从。”
白颂眸光涩顿。
灰瞳冷若死物,映不及寸缕光芒,又低敛入眸,白司漠道:“扰您已久,司请退离。”
言毕再无言语。
白颂盯着他,蓦地指骨崩起,那双深灰眸中怒意、克制之色相继掠过,他遏制愤然,立起身,道:“好,早时歇息。”
“是。”青年抬手,稍拢肩上沾惹松木热香的外套,遽然消失不见。
而刹那,白颂猛一抬手,鎏金结界劲推而出,轰然一声,斩断了身侧石砌立柱。
“来人。”他眸底隐没汹涌暗潮,恶声呼喝。
烟尘弥漫,附近数名侍从闻声而来,惶恐跪地行礼,颤声询问:“仆在,不、不知家主大人有何吩……”
白颂抵齿打断:“即日起,散言道我忽而生重病,不见外客。”
侍从们倏而色变,欲语,却踟蹰不敢言。
“有疑?”白颂寒眸乜去。
众侍从惶恐低头,战栗叩跪:“无、无疑,谨遵家主之令。”

夜半,盈月危升,西侧寝楼笼入潺潺皎白。
皎白沁入冰凉地板,一对黑靴遭踢去,倒斜,素足履地,银白发丝弥融于月华,似绸练。
白司滑沉入浴池,剔透的、施加了粉色疗愈药汤的水流汩然有声,他阖眸,长眉微蹙,在那水流声里静息温伤。
良久,泠泠空灵,夜莺清啼渺远。白司低唇轻咳,猩红血迹自唇角淌滴。
他伸指触碰,却又随之一滞。
唇很烫,面庞很烫,他应是寒症稍减,反起热了。
烧热致使素白指间的训犬之戒显形,他感那银戒几乎在咬噬肌肤,垂睫摘下,安放至浴台之上。
须臾后烫感却更甚,他难耐仰起修长脖颈,长呵舒呼,全然未曾觉察,自己此瞬是何种绯色潮迭貌态,宛如苍白玫瑰遭泅染,添抹秾丽。
因而下一刹,松木香倏然迫近时,他无意识地舐衔下唇,仰头望他。
“阿迹……”灰眸轻轻眨,“你来啦。”
白迹以长指覆上他后颈,低柔笑问:“哥哥原在等我么?”
“嗯。”泛泛水泽的唇翕张,长睫似蝶翼扑簌,“银戒有异,且我笃定阿迹会来。”
白迹爱怜吻他,指腹摩挲小痣:“哥哥起了烧,不宜再行沐浴。”
抵额,红瞳望他,瞳光晦涩不明,欲妄疯涌,他低音愈哑:“我带哥哥入卧室,可以么?”
白司觉察,却仍似猫咪乖驯颔首,薄唇吐字答:“好。”
银发长丝湿漉漉,遭白迹以温感疏去水珠,白司将绯烫面庞埋入他怀中,手腕交错,勾住他脖颈,透玉似的赤足微微晃荡,遭他抱入屋内去。
又有夜莺啼叫起落,恍惚间,错入一声低弱的压抑闷呵。
而那浴室内冰凉地板之上,叩落一人足迹,月光偏移,那人显露容貌,正是柯汎。
柯汎形容惴惴又踟蹰,鼻尖几乎有冷汗涔涔,他顿了许久,终得落定决心,闭眼自那浴台之上摸下银戒,悄然转身离去。
月夜下他步履匆促,及至东楼下花园长木椅侧,他倏然驻足,向漆黑阴影内一人行礼。
“家主。”他道,“汎已拿到训戒。”
云层去,罅隙落月华,照得那人眉眼,家主白颂愉悦勾唇,屈指,训戒遭其以异能收入掌心。
窥他端详片刻,柯汎垂眸道:“家主,不知您何时可依从约定,放过宛斯殿下。”
白颂眸微眯,未曾望他,慵懒轻哼道:“不急。”
“可……”柯汎欲再言,遭白迹斜乜,一霎噤声。
须臾后白颂自长椅起身,将离去,柯汎鼓足勇气,唤他:“家主,您一言千金,汎不敢质疑,但宛斯殿……”
“宛斯殿下。”白颂截断语句,尾音含讽冷,“好一个宛斯殿下。”
柯汎微僵。
“你所谓的宛斯殿下生于皇族,母亲系何许人,世人皆不知,我亦不知。”白颂睥视柯汎,“但他生父,宛斯琉尔,我深知其为何等货色。”
白颂再落座,待柯汎欠身作立侍姿态,继而沉声发问:“于你心中,宛斯琉尔此人如何?”
柯汎踟蹰须臾,答:“家父曾言,宛斯皇帝生性喜战,曾屡次挑衅我东灵,残得边境生灵涂炭。”
“喜战二字,远无法状他本性。”白颂把玩训戒,手指微屈,“随我同去一处。”
柯汎言是,欠身行礼,后再直身时,四下景象晃晃变幻,幽暗月华撤离,烛火愈发晦淡。
此处是……白家囚室?
囚室由吞音石砌作,白颂踏行其上,寂静无响。柯汎初至此地,小心跟从在后,窥见极近处,囚室的镂空气孔内,竟有一双灰白眼眶悬挂。
柯汎骇得一惊,后遽然回神,意识到是有囚徒在贴目往外望。只是那囚徒眼珠,皆已消失不见。
沿路去,不止此一人。
回廊辗转,白颂止步,抬手示意柯汎顿足,柯汎随之停驻,抬眸望去。四下守囚卒打开门,露出那囚室之内样貌,有恶臭倒灌鼻腔喉管而来,逼得柯汎呛声咳嗽,一边难遏悚然。
那囚室之中,铁架之上,挂着一半人,一半尸。人瘦如骷髅,尸腐烂无皮。浑身无生气,爬满蠕虫,如某种可怖的怪物。
白颂盯着那人满头干枯如麻丝的长发,听得身后青年豁然发出干呕之声,蹙眉道:“柯汎,上前。”
干呕声愈发强烈,柯汎艰涩道:“是……”
他踉跄走近数步,及至五步之遥,再无法挪去半寸。
太、太恶心……
那似人非人的怪物发出“嘎咔”怪叫声,爬满白沫的唇开动,依稀在拼命嘶吼:宛斯。
柯汎已然战栗不稳,后退、摔地、往后挪,又举止一僵,而后愈发悚然,他惊惧地望向白颂,白颂终于道:“你并未听错。”
深灰瞳珠倒映着明灭烛光,白颂搀起柯汎:“若尚能称之为人,那么此人,名为宛斯琉溟。”
宛斯琉溟……柯汎混沌的大脑疯狂转动,猛然记起,宛斯家族族谱之上,宛斯琉尔平辈一行,与他相邻处,赫然写着此四字。
亦是言,他是、他是宛斯琉尔的亲生兄长……
可传、传闻中,他不是已因病而亡了么?怎会在东灵,又变成了这般……这般模样?
料定他心中所思,白颂沉肃道:“原因很简单。”
“病死系假传真情,而事实之上,宛斯琉尔为夺得皇位,亲自剖解手足,以腐蚀毒汁浸泡之,又将其毁去容貌,投入敌国地界。”
“柯汎,你瞧。”他直视青年落满惶愕的眸,“这样的人,这样的狠,挑战乱,杀至亲,寡有人性,无恶不为,你怕不怕?”
柯汎咬住唇,说不出话来,答案已昭然若揭。
白颂复又续言:“宛斯迹为他生子,与他血脉同源,容貌绝类,彼年其初见小司,便是要生掐脖颈以至小司窒息而亡,又教我如何放心,任其与小司亲近交好?”
柯汎下唇几遭咬出洞来,他嗫嚅,心想,不是的。
初见时,少主遭宛斯里亵渎,是宛斯殿下杀他救下少主。且不论那时,只说近日,回程马车之内,他分明亲见,宛斯殿下哪怕异能枯竭,亦是在为少主输送异能以散寒。
怎会、怎会是如家主所言,与其生父一般的残忍之人?
“不……”柯汎摇首,“家主,您想必有所误会,宛斯殿……”
可下一瞬,他言未毕,忽受得一记重击,咚地倒地昏厥。
身后的“守囚卒”上前行礼,笑道:“白兄何必与其废话,此人心肠软善不果敢,即便您循循善诱,也是无法助得您的,还是依照原定之计行事。”
“宋赟?”白颂眉稍扬起,又道,“那物你带来了么?”
“带来了带来了!”“守囚卒”,即白家远戚宋赟,笑而摊开双臂,示意他看自己周身,“您且看,我是否已辩不出原本模样。”
白颂打量他须臾,毫无情绪地微微勾唇。
宋赟笑微滞,霎时间有些讪然,他似是有忌惮这位位高权重的白兄,讨好地堆起笑,摘下腕上一枚银质腕叩,恭敬递交给白颂:“您请。”
白颂接了那腕叩,把玩些时,敛眸收入掌心,疏离道:“有劳。”
言毕抬手,示意侍从抬走柯汎,转身便走。
“您当真客气了。”宋赟慌忙跟上,又惶恐一揖礼,“此为分内之事,能为白兄略尽绵薄之力,实为赟之大幸,岂敢贪……”
“不知令媛近来可安好?”白颂拾级而上,断截去他恭维之词。
宋赟一滞,笑容愈发谄媚:“小女好着呢,只是……”
他虚顿了顿:“只是近来郁郁不乐,茶饭少享,只说甚是思念白司少爷呢!”
“且宽心。”白颂眯眸,眸底掠过漫不经心,“日后若迎娶入门,我命小司善待令媛,必可教二人琴瑟和谐,恩爱不疑。”
“哎!哎!”宋赟笑出满面褶皱,闻见白颂未再启唇,便道,“既如此,赟便先行退。”
“慢走。”白颂略一颔首,无有笑意。
待他去,一侍从踟蹰道:“家主,宋赟贪得无厌,您当真要允准此人之女,入得白家……”
“自然不。”白颂露出冷森笑意,“凭他这般废物,其女与其如出一辙,生而贪心貌陋,如何配得上小司。”
“啊……”侍从缩回脖子,与另一侍从面面相觑。
“婚事不急,容后再定。”白颂心情颇愉,浅笑愈教人生寒,“所令之事,你二人可办好了?”
“办、办好了!”侍从慌忙行礼,“依从家主之令,谣言已流散,明日一早即会——”
“很好。”白颂哼声打断,自足而上渐化鎏金光点,消散不见。
侍从微怔,又回神,匆促退去。
回廊之下月华渐黯。
而数个小时之后,白家某一处角落里。
那昏厥之中的柯汎猛遭噩梦惊醒,却伸手难见五指。
一时间他心下骇然,摸地爬起,于浓稠漆黑之中往前缓步。
“有……”他嘶哑启唇,试探发问,“有人么?”
可周身四下空空荡荡一片,无人无物,回音寥寥。
他呆了一瞬,噗通摔跪下去,面露茫然。

云间罅隙闭阖,月华彻销,破晓初熹。
白迹绕一缕银灰发丝于指尖,抵近鼻尖轻嗅,酒色红瞳微眯,醺然懒慢。
怀中猫咪懵懂睁眸,仰头望他,发出轻哼:“唔。”
血绯十字曳来,鼻尖相蹭了蹭,猫咪弯眸笑,柔声唤:“阿迹。”
虎齿惹稚气,白迹眨眸,红瞳晦黯盯他,应声:“我在呢,哥哥。”
白司素指微屈,拽得他领带,惹他愈近,灰眸盈落碎散光点,勾唇,却不语。
“呵……”白迹低笑,嗓音哑而沉缓,咬字似噙衔意趣,“猫咪变了狐狸,哥哥,您是在勾惑我么?”
音落,白司抬面,吻上他唇瓣,教他呼息微滞,又退远去,眸光逡游,吐句若呓语暧昧:“是呢,狐狸诱眼,阿迹可要作那正人君子么?”
白迹笑意忽逝,红瞳露疯,他倏然迫身欺至白司咫尺,松木香大肆汹涌,袭得他几欲窒呛。
“正人君子亦不容小觑……”虎齿张合,嵌磨小痣,“哥哥不妨试试……”
银白花蕊再现,灰眸刹那失神涣散,翻白偏去瞳珠,却遭银线黏扯,落回,生生望向那“正人君子”。
虎齿拢入唇,自眼尾勾滑没骨,惹来细细战栗,喉结耸起薄绯,可怜溢声:“呜……”
啜泣声声,声声变调。
良久,猫咪踢动粉爪,仰眸,瞳光彻底涣散失焦。
长指隙间的浅灰领带遭抽离去,白迹餍足舐虎齿,复又轻嗅灰丝,其上冷意淡散,已然晕出浓郁松香若焚。
香调纷纭,漫过格窗,其外日华渐媚。
已至次日天际明。
远处叩门之声起落,十字耳坠曳动,映光斑入眸,猫咪却偏头无视。
白司遭他拢盖外衣上肩,淡淡乜他,下榻去应门。
其外却是柯汎。
柯汎神肃,端着早餐托盘,欠身行礼:“少主晨安,不知您的伤势可有所好转?”
白司欲言语,身后松木香澈澈袭来,白迹低笑答话:“有劳柯先生心系,哥哥已近无碍。”
柯汎敛眸,眉眼没入阴影去,无声微蹙眉:“汎见过宛斯殿下。”
“嗯。”白迹颔首应,“请入内。”
三人入屋,柯汎放下餐盘,退至一侧,道:“餐点依家主吩咐所备,二位请慢用。”
白司微滞,灰瞳移至柯汎那侧,瞳底露踟蹰,却未启唇。
柯汎眉稍扬起,询问:“少主有何吩咐么?”
白司咬唇又松,道:“……那盏胡桃姜汁,亦是承父亲吩咐么?”
“嗯?”柯汎循之望去,却似恍然,道,“不错,胡桃姜汁是为祛寒,今晨家主病中昏沉,却特意嘱咐……”
“病中?”灰眸倏忽轻颤。
“啊……”柯汎显露讶异,“少主不知么?家主夜里染寒症,此刻已烧热不止,朝会亦随之免了,尚在榻……”
他话尾未息,银斑光芒飞流,白司捉住白迹之手,已然消失离去。
东侧寝楼,侍从们正躬身洒扫。
间或有窸窣议论之声:
“适才那数位医者所言,你听清了没?”“自然。皆说是此番病虽轻,却来势汹汹,家主少说须得静养半载……”“半载,那可难了,朝中平日里诸多政务,怕是要理不清了罢。”“唉,可说呢……”
忽而议论陡散,因着众人视野之中,银白光点烁动,显出一双熟悉的漆黑长靴。
侍从们纷纷噤声,行礼欲退。
“慢。”白司攥紧白迹指骨,眉蹙,冷道,“我是否曾言明,凡涉及父亲事宜,一应当即向我通报,不得怠误。”
语调似冰掷玉案,闻得侍从们胆寒跪地,领头一人惶然道:“仆等知罪,可此事实受家主之令,令我等不可轻易教外人知——”
话未逾半,那人骤然自知“外人”二字是为不当错言,战战兢兢,不敢再辩再语。
灰眸愈冷寒,白司敛瞳攥指,拢眉道:“即日起若再犯,当罚。”
那人战栗愈烈,答不成字,匆促躬身应声而退。
廊下归于寂静,白司垂首而立,漠然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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