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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天光如镜,日影悠悠一照,梁落尘眼底的剪影清晰得就像千尺桃花潭,映着一张冷淡如兰的脸。
时想容忽然反应过来:“你……”
还没“你”完,梁落尘一把抢过来,把她的腕子紧紧抓在掌心,低头看着她:“对,我没瞎,也没傻,什么都记得。装没事的从来不是我。”
他挥了挥手,亲卫们又鬼魅般散开了。
时想容的双瞳剧烈地颤抖起来,觉得凡人的体温比那把剑还要可怕,要把摇摇欲坠的灵魂都烧化。
她说:“王爷,你风华正茂,天潢贵胄,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何必把我一个村野女子放在眼里?不觉得有失身份么?拉拉扯扯又成何体统?放手!”
“不想放手。”梁落尘这次却没笑,“我有一句话问你。”
他却不出声。时想容的视线一寸寸攀过梁落尘的肩膀,艰难地维持着一个面无表情,跟他对视了:“说吧。”
“你是觉得我萍踪浪迹,家世芜杂,所以配不上你吗?”
整个巍峨皇朝被亲王殿下“芜杂”两个字砸出了两个天坑,含冤吐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想容似乎觉得可笑,但没笑出来,摇头:“梁落尘,你身份尊贵,注定了难逃一争,就算现下漂泊无定,最终也会回到汨都深宫去的。你觉得自己真能靠游历避开与生俱来的斡旋吗?你怎么那么天真。”
梁落尘手掌上的热度穿进来,就像灵魂滚过一排钉床似的,时想容压下微颤的眼睫,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你觉得你落难凉珂,就没有旁人的算计了吗?多少双眼睛日夜盯着你,连你的亲弟弟都恨不得你死,他们怎么会放你一天好日子过?”
梁落尘听完,异常心平气和地追问:“那你呢?你也是这些‘算计’里的一环?你是哪一环?谁把你放过来的?”
时想容无话可说地看着他。
她是个鬼的一环。命运就是一场盛大的豪赌,你根本不知道那只犯贱的手长在谁身上,自己就已经被推进了洪流里被淹没,身不由己地随大浪沉浮。
梁落尘那只手略微一松,跟着又覆住了她的五指,把她的指缝填满了,做成一个十指相扣。晴风里,那只手好像被捂热了。
这么凉。他不由走了下神。
时想容缩了一下,还是没成功。梁落尘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又伸手一带,把圣女大人整个圈进怀里,就真的跟拥住了一尊美人玉雕似的——除了全身都在颤抖。
“你去跟你的主人说,叫他还你自由身,然后不管他要什么,我都双手奉上。这样行不行?”
堂堂亲王殿下,竟然这样视功名利禄与修身齐家为无物。这种混账话都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口。
却觉得心热,像有皮肉在才镂空的躯体里缓慢生长,又吐出温热的血。
还主人,主个球……时想容声音闷闷的:“我不是人。”
梁落尘马上脱离人籍:“我也不是。”
“……………………”是不是人不知道,恋爱脑肯定没救了。
“我一开始没想救你,想杀你。”
“我一开始也以为你在装啊,谁知道是真的什么也不懂。我的衣服里,机密信件都被你揉烂了,还没见泄露出去。”
“……………………”鸡……什么玩意儿。
时想容还想说什么,梁落尘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娘,人生在世,哪一天不是有一天算一天?你说的都对,都是至理名言,都能流芳百世——但想太多的话,就寸步难行了。而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
梁落尘贴在她耳边轻轻说:“我想要你。”
凡人的告白好像比寒蜮里刮了千年的阴风苦雨还要威力凶猛,一句话入耳,冰瓷空寂了千年的胸腔就像凭空长出了一颗心似的,震颤不休得像一朵破土初生的兰草。
她低声说:“你可知道鸲鹆不逾济,貉不过汶,我……离不开这里。”
我无法陪你跋涉远途。
梁落尘回说:“你可知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天地之大,夜里安眠不过七尺之地。我们渺小人类,就是不停飞渡山河的大雁,翅膀长在身上,可以飞万里,最终仍然要归巢。”
“九州之大,我走了何止万里。”他的气息轻轻地靠过来,温和得像一缕清风,将即将收拢的溽暑复又唤回来,送进石头寂寞的心中。
“才遇见你。”
时想容那异常冰冷的魂魄像在他温和的亲吻之中渐渐化开了,也竟然对爬出土壤去滋养一方青坪生出了一片难以抑制的渴望。
“我不好。”她心说。“我怎么可能会是你的运数。”
“你昨晚那样打扮,让我想到你穿嫁衣的样子。”梁落尘却忽然轻轻地说,“不知道会有多美。”
时想容的眼尾发红,依偎在他怀里,偏过头去。
她的长发在梁落尘手指里像瀑布般泻下去,柔软到不可思议,叫人不敢相信——靠近了这么冷淡的人,却真的没有被扎出一身的伤。
梁落尘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亲吻那如墨长发:“做这个‘天潢贵胄’,别人看着风光无限,似乎是个好差事,其实个中难处,也无人可说。我这个所有人的眼中刺,被戳了二十多年脊梁骨,夹缝中求生,委实累的很,其实早就想避世不争了。”
时想容意识到什么,眼睫微微一动。
“我没有志向啊,只想找个美人陪我过完这一生。知心而赏乐事,足矣。”梁落尘又说。
“我可以从汨都抽身而退,你等我,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怕是你想要敲碎了我拿去听个响,也是可以的。
未来呢?未来该怎么办?
等一起走到未来,再说吧。我的姑娘。
三秋摇落宋玉悲,秋至。
在凉珂赖着不走的代亲王殿下可能发誓要做一位顶天立地的农夫,到了秋收时节,跟时想容学了两手点瓷的术法,就去捏泥作劳动力,想帮人运稻谷。
可惜学艺不精,走到一半,瓷娃娃当场裂开,“辞根散作九秋蓬”,跟谷子洒了一地,还得自己上手收拾,这倒忙帮的大家有苦说不出。纷纷找圣女大人告状。
时想容把梁落尘提溜回去,十分严肃地训斥了一顿,话说到一半就被梁落尘亲没声儿了。
时想容肉身毁了之后,现在这具身体渐渐在念力的包容下渐渐有修成人身的趋势——这么看来降真大神那句“红尘万里便去找个有缘人”,可能还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话。
连人身都能随意修……千年前的凶煞估计会嫉妒死。
只是不知道何时能修成……不知道是不是跟正常女子完全一样……圣女大人表情十分严肃地坐在窗边,一边写什么一边一心二用地思索这个问题。
梁落尘刚从衙门回来,拿着封圣上发来的慰问信,被官爷灌了一耳朵的叮咛。——主要内容围绕着跟他一起住的那个“来历不明之人”,叫他玩完快走,不要自甘堕落。
他哭笑不得地回来,木屋里已经有模有样了,靠窗户边放了张一人坐的小桌子,桌角是不同季节的折枝花,带些黄朽——时想容从来不要折下来的,只要地上捡的。
他凑过去,看见时想容正在拿朱笔写字,笔锋大气开阖,笔势如龙,一路下来十分流畅。写的是一户人家娶亲的聘书。
——凉珂最近结亲的人特别多,时想容还愿范围广泛,不过誊婚书,还是要收钱。
没办法,要养家。
梁落尘把那封信随手搁一边,很“不拘小节”地把正在认真写字的姑娘两肩一抱,凑上去求抚摸:“写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应该没标注吧~

第50章 七惦 零落成泥
时想容当即手一抖,那字好险变成狗爬,幸好她神乎其技地收住了,又顺畅地走起了势。
“李二叔家闺女出嫁,托我誊婚书。”她随口说。
梁落尘马上想起某些陈年旧事:“是那个李二叔吗?”
“哪个?”
“你叫我跟人家提亲,”梁落尘相当会翻旧账,“还叫我买一只整猪,记得吗。”
“……………”时想容沉默片刻,果断转移话题,“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梁落尘很配合:“嗯,想什么?”
“你喜欢姐弟还是兄妹?”
梁落尘没明白这个问题的精髓在哪里,一头雾水地说:“……有区别么?”
就看见时想容给了他一个斜睨的白眼,十分有风情:“没区别那叫孪生子。”
不是,这人到底统共读了几页书?常识都在狗肚子里存着吗?
“……………”梁落尘脸上的表情一时非常空白。好像迎面看见一片瀑布突然裂开,一百只穿着七彩阳光裙的孙行者蹦出来对着他嚣张热舞。
时想容怀疑地放下笔,盯着他:“……你怎么了?”
梁落尘的眼神先是在她脸上逡巡一圈,然后落到那纤细的腰身上,接着烫了似的又回到眼睛里,脸色也开始诡异地攀红,变成了一只新鲜出炉的结巴。
“你、你、你…………你不是说你不是人吗?”
“对,我不是。”
“不是人怎么能、能、能……嗯嗯哼呢。”
时想容没听懂“嗯嗯哼”是什么,但大概知道梁落尘在纠结什么了,郑重其事地执起代亲王殿下没见过世面的手:“王爷殿下,不知道你平时读的是什么书。但《史记》太史公著《三皇本纪》里有这么一段:‘皇母姜嫄,与灵石交感,生王后稷,幼而徇齐,长而安宁,行七十五年,周社如厦,举祀礼传于世。’所以呢,人跟非人是可以繁衍的,而且他们的孩子按时吃饭的话,活一百年不成问题,不是妖怪。”(注)
梁落尘被“繁衍”两个字砸了两下,给砸的头昏眼花,顿觉自己心里四书五经都开始自动优胜劣汰,要给八字没一撇的“姐弟”或者“兄妹”起名了。
时想容觉得梁落尘可能是有点儿选择困难——不过他那个凌乱的表情有点招人,她就倾身过去,在梁落尘大脑闪过第三十一个名字时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下,顺手把笔重新拿起,准备把婚书写完。
才写了两个字,梁落尘又来捣乱了,这回直接大型动物似的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他是特别喜欢这种小动作,感觉跟被抛弃过的流浪动物似的,时不时就要亲亲抱抱。相处了一段日子,圣女大人也渐渐习惯了。
时想容漫不经心的嗯哼了一声:“想好了?”
代亲王殿下答非所问地说:“我能亲你一下吗?”
“…………”这人怎么一阵一阵的?
“为……”时想容那句疑问还没完,李二叔家的婚书就惨遭墨水倾倒,润笔费又退一步,她人被梁落尘抱上了桌,素净的裙摆染了墨,笔掉在地上。
那只瓷瓶悠悠扬扬地左右晃了一会儿,坚强地屹立在原地,半枯的一枝玉兰抵在交叠的双手边,被挤得微微变形。
代亲王殿下最后还是没想好先要男孩还是女孩。跟他的姑娘悄悄说,都随缘。
不过没有八抬大轿迎心上人过门,正人君子是再怎么也不肯越雷池一步的。
夜吟才觉月光寒。
拂晓时,时想容听到梁落尘起身了,她的睡眠很浅,一点动静就起来了,但这些天的生活把石头渡进了凡尘——那天她居然没舍得从温暖的被褥里起来。
梁落尘点了一盏灯,在晨辉里整理衣冠。
她昏昏沉沉的:“回汨都么?”
——梁落尘并不是第一次回汨都,圣上最近身体微恙,不知道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皇子皇孙不看,偏喜欢看这个“大侄子”,还总拉着梁落尘的手叙旧,说他跟高皇帝之间的旧事,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
皇上特别喜欢怀古,两个亲王都是他绝佳的倒话篓子,但又偏偏都喜欢满天跑——奉亲王梁陈早跑南国去了,天远路远,只有凉珂离汨都近,方便叙话家常。
梁落尘“嗯”了一声:“我小皇叔在十二洲喝花酒,被言官告了几状,圣上又开始想给他点个鸳鸯谱了,拉我商议呢。”
时想容迷迷糊糊地评价:“真没个定性儿……”根据梁落尘对梁陈的描述,圣女大人已经认定此人是只上下漂浮的自由小小鸟。
“我家个个人都难说,就我皇叔待我赤诚,以后你就知道了。”梁落尘笑了一下,在时想容手边搁下了什么。
她摸到一片冰凉,长睫微微掀起,看见一截玉放在枕边,精雕细刻,十分精巧地把许多弯曲的麦穗镂抱起来,成了一段祭器。
“我的信物,每年花朝节都要带去天坛参加祭典的。收着。”梁落尘低声说着,俯身轻轻在她微凉的额上亲了一下。
“突然给我这个……”时想容心想,“不知道话本里这种事一做,就要悲剧了吗。不知忌讳。”
她嘴上却应:“好。”
梁落尘把前一夜弄得凌乱的桌子亲手收拾了一遍,捡起了地上的纸笔,取下他那把剑,出了门。窸窸窣窣的动静没有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时想容掀起被子,光脚走了下去。
她扶着脑袋在桌前坐下,另一只手在快要长成的胸口处按着,只觉得非常奇怪。——圣女大人下凡没多久,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很是不能适应。
梁落尘昨天看的那封信还在桌角,时想容静了一会儿心,心中还是不安,索性拿过来看了。
信封拆了口,信笺一倒就出来了。
上面是“圣谕”,不用看也知道写的是什么。但那信纸一到她手上,却骤然扑出了一捧紫火,霍然从双眼打进了天灵盖,让时想容从头到脚都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又是芈族的秘术——
这是上古时期曾经用来对付神明的邪术,早已失传,好在施术人也不太高明。那紫火比不得上古时期灭神的阴毒,只是钻进去,沿着经脉便开始烧,就像皮下长出了许多恶毒的小手,血肉被硬生生地撕扯下来——
时想容牙齿咯吱一声,猛地甩开,窗外风雷忽动,天空正中央霎时风雷云集,霍然劈下一道紫雷,将这山坡上的木屋轰地炸了个尸骨无存!
一切温存刹那灰飞烟灭。
时想容在千钧一发之际滚了出去,一道道白鞭跟下,顺着山背石脊穷追不舍,天昏地暗之际冰瓷撞进一片竹林里,大风哗啦一声随着惊雷落下,竹林春意不歇的绿顿时在这一击之下惨叫着褪色,焦烧为黑!
无数竹叶惨叫着刮过时想容的脸颊,她猛然抬头,那阴云翻滚之中的一片猩红刹那印在眼眸中央。
她手掌下,寒汽凝成了骇人的刀光剑影。
——人沼引来了地神。
下雨了。
梁落尘走出了几十里,在一家客栈打尖儿。
不知为何他心神不宁,外头电闪雷鸣,好像有人在渡劫——初秋少有这么坏的天气。
窗外一朵白玉兰被风卷了进来,他合窗到一半,又留了条缝,把那备受苦雨的花儿捡了起来,放在案边。
一线惨白照亮了天际,冰瓷那张脸令人脊背发凉,更像邪神。
一道无形的穹顶像压在了凉珂之上,让暴雨没有侵袭这一方。
那毒火从时想容的眼睛直接烧进去,专食神明之息,竟然能够将念力温养的血肉腐蚀!灼热的流毒就化作紫血,在冰瓷的唇角飘出血线,电光里,数不清的红绸铺天盖地往前探,一抹白影追逐在后。
漆黑的山城之外,无望涯之外数尺之间,红浪源源不断地淌过来,在情仙地神的身上汇聚,令那泛着黑气的红绸去势更凶。
正神只惩戒鬼物,邪神却不然——那有人沼的信是从汨都传来,与芈族有关,不管是皇帝所召,还是其他人,至少也说明有人窥探到冰瓷的存在,想要借刀杀人。
时想容从上古活到现在,身负开天之力,若想搅弄风云,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利刃!
梁落尘问她是哪一环,安知他自己又是不是谁布局中的一环?
可知道又如何?这早就由造化炼出来的邪神,现在要去把梁落尘抓过来一起处死,难道就袖手不管?“人沼”又在全身经脉里火一样跳动,让冰瓷那悬成一线的理智越来越细,越来越细,几乎就要崩断——
飞絮的嗓音就像一把冽钉,直接钉进了冰瓷的头颅,振聋发聩般在冰火相侵的折磨里刺中了毒蛇的七寸——
“——时想容,顶着一张窃来的脸,妄自生情,无端掺和凡人的姻缘,你可知罪?”
紫火给石像披了一层可怖的边,毒血像花的碎末一样乱飘,红绸乱舞之间带起风刃,往后狠狠一刮,飞沙走石都磨为齑粉,一块石头在冰瓷的眼角爆开,铮然一声剌出一道深邃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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