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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直到黄昏来了,新娘也从娘家被接过来了,她才提起了一点儿兴趣。
她是见过礼天地的,不免有些遗憾,看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被亲眷哭哭啼啼地送进门,又被那新郎官伸手扶住。
爆竹声里,吆喝声起,“一拜天地——”
这时候,梁落尘突然在针扎似的噪音里,在桌下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牵住了时想容的手。
就像抓住一尾游鱼。
时想容略有发昏的头脑清明了一瞬,偏过头,才发现梁落尘那双堪比摄魂的眼睛一直没看别的地方。
她说:“你又看不见。”
“我看得到。”那声音也难为他能听到,高朋满座里,梁落尘凑近了一些,“如果一直看着一个地方,偶尔是可以看清楚的。——我是不是快好了?”
“是啊,”时想容慢慢地缩手,“那就该走了。”
梁落尘不放:“走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汨都?西洲?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么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可我想去你家看看。”
如果按照人族对故乡的形容,时想容的家那应该是寒蜮重重叠叠的鬼门关。她觉得梁落尘应该不会想去那种鬼地方。
便诚恳道:“不你不想。——能松手吗?王爷殿下,我看你不像没读过《礼记》的。”
梁落尘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去跟别人相谈甚欢。
时想容撑着太阳穴在一边,只觉得自己的元身愈发不对劲了,几乎想要掠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梁落尘这个没心眼的被灌了好多酒,她又不放心马上走,只好陪了两口。
月上中天,他们俩才被放行——准确来说是梁落尘终于喝完了。
此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嘴里一个“不”字说出来怕是会生病,别人敬他就接,傻了吧唧就被灌晕了。时想容本想直接给他轰醒,看着那张脸默念三声冷静,才继续假装自己是条冰冷的拐杖,搀着他回去。
路过一座凉亭,时想容走不动了,把梁落尘往石凳子上一放,他就趴在棋局上,睡得人事不知。
夜凉如水,远山如翠。
时想容静了一会儿,食指嗑在凉凉的石面上,闭眼追溯她的真身。
破庙里,那具真身却浑身布满蜘蛛网,仿佛下一瞬就会碎成千万片!
她猛地睁开眼睛,四面的野草惊涛骇浪似的掀起来,狂鬼一般抓向月色,阴风大作!
时想容被赋灵后,有元身和肉身两具形体,分身术也是依赖这两部分的。元身就是最初的冰瓷,肉身是被赋灵的,近似人神的肉体。
脆弱的是肉身,然而伤害肉身的方法却是震破瓷身。因为说到底,她有魂以前的灵气都是依附在那块石头上。而肉身是神明赋的灵生出的一具躯体。
这石头冰火不侵,除了造物者鬼帝能把它打破——他早死了,时想容完全没想过人力也能够破坏它。
谁?为什么?——欲碎的石像睁开一双邪眼,蓦地看见地方官家的师爷,审视完这成果,带着一片符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是芈族的符咒,拢千声以毁静水。
难怪这段时间凉珂这么热闹……原来是地方官想要滋养这些毒药一样的声音。
时想容手指一动——梁落尘抓住了她的五指。
庙里,圣女像脸上的一片碎瓷掀起,随风落下山崖,回到了时想容脸上,那处却不再有体温了。
她的肉身在急速地倾颓。
时想容被赋灵后,其实从来也没对人世间生出多少留恋,得过且过四个大字印在她脑门上,就这么挨过了不知多少年。
号令,念力,还愿,帮人,都不乐在其中。
本来就是一块石头,就无欲无求吧。
就做丰碑吧,记一段往事。
然而此时此刻凝望着梁落尘月下的脸,她心中却生出了一片难以形容的渴望,近似静水里涌动的恶鬼,想把月华抓下来,与黑夜永世沉沦。
我不想旁观那些往事了。
在嘴唇还没有变得凉薄时,她把梁落尘的下巴掰过来,栖身过去,无师自通地从那双唇里渡来了一段酒香。
那是孙家的女儿红,埋了十八年,有着新雨初透的润泽与青梅煮酒的清冽,又异常地涩。
明明只有十六年的地华灵气,却比九百年来见过所有的美酒迷局都要醉人。
我也想要成为故事的一节,不论是动人,还是无趣。
梁落尘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醉了之后,脸色就是酡红的,眼底无比明澈,时想容把额头抵在他眉心,他蓦地一冷,眼里那些白雾骤然散去,露出了月下一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
几乎如同烈酒一样,令他眼瞳都缩了一下,喉舌火辣。
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张脸都更美,几乎不似在人间,就像在魅影丛生的密林间才能遇见的美艳精灵。
眼底深处,又似婴宁那般纯真。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但几乎是无可抑制地问:“我……我……”
我什么,被灌傻的脑子却说不出来了。
时想容知道方才他没知觉,便坐了回去,亭外芳草都静了下来,她轻声说:“你喝醉了,王爷。”
她隐晦地提身份有别。不知道想提醒的是谁。
梁落尘头晕的根本坐不直身,还是那么枕着手臂,手紧紧地按着她的指端,时想容抽了两下没成功,也就不动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中毒的吗?”
“毒箭。”
“是啊。”梁落尘笑了一声:“那是谁派人放的呢?”
时想容垂眼,对上梁落尘俊美的眉目,他就像一辈子没受过什么折磨似的,眉目间有非常安宁的神情。
她忍不住伸手,在梁落尘眼睫上拂过,他闭了闭眼,却没有闪躲,继续笑道:“我的亲弟弟。”
帝王家事,总是充满着累人心肠的尔虞我诈。没有一寸的美满光明。
梁落尘的经历跟他这个人简直就是正反两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么温和的一个人的。可能上天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吧,明明越是处于泥沼,却越能开出一朵芳兰。而长在温室里的却都是椒樧。(注)
“太祖……也就是我爹走后,我的存在就变得很多余了。今上不知为何清算到我这,却慈悲起来。有时我会想,不如让我同弟弟妹妹们一道去了,何苦留在人间当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烦。”
梁落尘低叹一声:“他们追杀我劳神费力,我躲来躲去,也累啊。”
“转眼就举目无亲了,明明世界上就还有我的亲人,却弄成这样。”梁落尘顿了顿,“我有一年除夕没回汨都,羁旅在南国一个小镇子里,他们在外面放爆竹,放烟花,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我坐在客栈里,把碎银子装在香囊里,一个一个地发给孩子们,他们拿了就走了,个个都脸颊红红的,很开心的样子,也很有礼貌地道谢了。但是我忽然就觉得,这些孩子也真是无情,怎么走的那么快,那么不留情,怎么不多跟哥哥说几句话呢……没看见哥哥一个人坐在这儿么,形单影只的……多可怜啊。”
“你是大好人呗,”时想容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凉凉地说,“好人都是这么受伤的。”
梁落尘很天真地看着她。时想容沉吟道:“也是除夕——很多毛孩子跑来请我帮忙,什么千奇百怪的都有。帮他们堆雪人呢,非得把年兽堆成天狗,说这是狗,不是神兽,一说就哭,差点被人家爹娘把我拿雪埋了。最后他们堆了一院子的天狗护卫队,威风凛凛,凉珂有踢雪的习俗——就是守完岁把年兽踢碎,驱邪迎新。我走的时候把雪点成瓷胎,一堆孩子冲上去把天残脚一伸,共同嗷了大半夜。十分喜庆。”
梁落尘:“……………………”
时想容慢条斯理:“还有求我发压祟钱的,我说没有,去客栈找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要。不过他们找没找到,我就不知道了。”
梁落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你……”
他窘了半天,却见时想容偏过头去,手指捂了半边脸,眼睛轻轻地弯了起来。
认识以来,不管什么时候,她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冷静如冰的。像跟七情六欲绝缘,还没有这么放松地笑过。
梁落尘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根弦搭错了,也许是假酒害人,也许是热血上头,总之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桌上弹起来,转眼把什么诗书礼仪的讲究都忘了,任凭燎原的烈火卷过了神经末梢。
他的气息几乎是仓皇地钻进来,把时想容还没有彻底流失温度的嘴唇含住了。
她的手先是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抵在梁落尘肩上,片刻后,指节随着他越来越无法自控的呼吸绷起,揉皱了那原本十分平整的衣料。
短亭外,风涛与林海一并沉默下来。
作者有话说:
注取的是这个意思: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离骚》樧:茱萸,音同沙。慆:音涛,怠慢,懈怠。反正就是屈子拿杂草比喻奸臣小人啦,鄙视之~
五二零,刚好捅破窗户纸,算应个景。

降真赋灵,给了时想容一具人类的肉体。
这似人非人的身体没有在近百年的时光里找到一片静谧,而在即将遇见爱情之时,先被普世里尖锐的噪音刮成了碎片。
我复又空洞起来。
在你自以为孤注一掷的时刻。
抹去人族的记忆是很容易的事情,不过时想容没有立即那么做。第二天是艳阳天,她依然坐在树下,换回了原先的装束,像阳光捂不热也融化不了的千年寒冰。
手掌伸出去,一刻两刻,依然是淡薄。
她起身,看见山路上自己派去抓药的瓷娃娃已经回来了。这是最后一贴药了。再没有多久,梁落尘大概就要走了。
瓷娃娃目光呆滞地往前走,摇摇摆摆的。时想容跟在后头,忽然按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木屋门口,瓷娃娃一进去,就被绊倒了,两把剑嗖嗖的悬出来,险些把石头削成齑粉。
那剑上有克鬼物的祥云瑞气,时想容眼睛被闪了一下,连退几步,差点就出手把对方砍了,千钧一发之际拉回理智,面无表情地看着梁落尘。
梁落尘笑眯眯的:“送你个东西。”
“不用了,”时想容一口回绝,“我最近不想自戕。”
“哎,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也不值钱,但这真的是我的家传之宝,是圣上在我封爵那一年送的,真的不要?”
“不要。”太晃眼了,看久了没准连瓷身都裂了。
梁落尘顿时十分失落,表情就像被主人赏了一脚的摇尾巴生物。
时想容:“………………”
梁落尘睡一觉起来,那眼睛又看不太清楚了,但可能通过鼻子能嗅到……于是十分准确地“看着”门口,可怜巴巴的。……时想容眼睛都瞎了,自打脸道:“……给我吧。我特别想要。”
代亲王殿下卖惨十分有一手,又成功了,乐乐呵呵地把那柄雌剑呈了过去。
时想容伸手一碰,指尖就像被灼烧似的,烧开了一片焦黑,很快又被冰瓷吞噬回去。
梁落尘看不见,高高兴兴地拂过雌剑的剑身:“虽然比不上干将莫邪剑,但也很削铁如泥呢。听说昨晚山顶地动,凉珂圣女庙里的石像都被震裂了,要是又地动,这种传了好多代的东西都有灵气,会护着你的。”
时想容听见“昨晚”,眼角跳了一下,抬头看他:“哪儿听说的?”
梁落尘:“就刚刚你在那里等孩子,周伯伯来跟我说的。”
时想容匪夷所思:“哪儿来的孩子?”还有,周伯伯又是哪位?
代亲王殿下在这里住了小半年,把全城都发展成他亲戚了,这个也是伯那个也是叔,不知道他亲爹知道自己突然多了这么多兄弟,作何感受。
“这不是么?”梁落尘一手按住一只瓷娃娃,那小娃娃本来在给他准备药浴,正在来来回回运热水,一被按住,就保持了一个“原地踏步”的姿势,胖脸上还能看出一点懵懂,不知道这个人类有什么毛病。
时想容哗啦一声把剑入鞘,转身挂起:“那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你老使唤人家,岂不闻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石,惟吾德馨。’不管它是不是石头,只要你受了人家的好处,就要喜欢它,别说是石头,就是草木,虫鱼,河川,我也很喜……”
时想容拍了一下屋里仅有的一样大家具——床板,床脚顿时扑出两只烟灰似的长手,把梁落尘哗啦一声按到浴桶边,截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话音。
“哪来这么多话,给我脱。”
梁落尘迎面扑了一脸的药香,视线突然清明了一下,就看见时想容隔着雾,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他顿时送过去一个笑,时想容那眼神马上缩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时想容以前拿梁落尘当鱼洗,从来不关门,大大方方地给过路人展示做鱼的基本方法……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合门,狭窄的屋子里很快熏得暧昧,雾气轻蒸。
瓷娃娃放着药,时想容挽起袖子检查梁落尘上身的穴位,盲毒解了大半,其实按理说梁落尘的眼睛应该早就好了,但是时想容昨晚给他用了障眼法。
她觉得缘分就该到此为止,再多就过了。
她这样的东西,扯进凡人的情缘里,放到以前,在她妄图僭越的第一瞬间,情仙就会下界将她诛杀。
因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妖……人鬼……人石殊途。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但哪有人会为了一块石头要死要活?时想容原本就是作为替身被造出来的,虽然那大神觉得自己思虑欠妥,补给了她人身,但终究是错付。
生为卑贱,还是不要奢望了。奢望是剧毒,能把原先抱璞归真的一颗凡心蚕食得千疮百孔,让魂灵跌进无尽深渊里,最终面目全非,万劫不复。
梁落尘眼睛里的障眼法会在离开凉珂之后解开,跟她有关的所有记忆也会慢慢地淡化,化作一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个人吧?也许。……也许。
也不会记得我。
人类本就薄情寡义,过不了多久,这种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就如露散了,在心上能留下多少潮湿,都是运气。
她的手变得特别冰冷,时不时点在梁落尘身上,却像一把烟花盛放了,跃开的火星似的。
梁落尘觉得那火星就在水里烧起来似的,被当沙盘“指指点点”了一会儿,他突然抓住了时想容的指尖。
时想容顿悟:“我手劲太大了?”她抽走手,转身去小交椅上坐下,擦着手:“正好看完了,你泡完这次再休息几天,应该就能好了,这几天还是不要动真气。”
“……………………”
梁落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时想容说:“你的毒解的差不多了。”
“……嗯。”
“我有一件事瞒你。”
梁落尘眨了眨眼睛。
“前几日有人从汨都给你飞鸽传书,那鸽子不小心被我捏……打下来了。信没有给你看。”
“写的什么?”
“说京城事变,皇上圣体有恙,希望代亲王殿下快马加鞭,十日之内赶回汨都。”
梁落尘没做声。时想容游移在别处的目光终于挪过去,就跟这个动作会耗尽她所有灵魂似的,又看了他一眼。
她慢慢地起身,无声地走到他眼前,雾气里,眼波浮动着,是几近不甘的挣扎。
山高水远,自去展翅高飞吧……我不是陪你走路的人。
她凝视了片刻,取下那把剑,驱邪的白光把她半边脸都灼伤了,嘎吱一声打开门,还没迈出门槛,突然一声尖啸从屋里爆发,是梁落尘捏破了一个召兵符咒。
一阵狂风吹起了时想容的长发,长发随着渐渐愈合的皮肤落回颊边,两队全副武装的侍卫鬼魅般出现,齐刷刷地在她面前跪下:
“殿下!”
“……………………”
身后一阵哗啦的破水声,时想容下意识把门一拢,等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梁落尘披上了衣服,像在看她又不太像,脸色少有的威严。
那一瞬间那种温和之下的锋芒毫不掩饰地露出来,像温泉之底深藏的嶙峋怪石,早有预感,也不觉突兀。
“我落难以后,不曾向人透露我的行踪。连圣上的暗卫都没有找到我,亲王府的亲卫也是前日才寻过来的,请教姑娘——汨都的鸽子是怎么飞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竟不像很瞎。
“该不会是有人给它带路吧?”梁落尘微微一笑。
时想容不发一语,转身想走。
那两队亲卫却纷纷挡住了她的去路,时想容提着剑转身,冷道:“怎么,欺君要砍头,可你不还没登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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