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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没尝过酸甜苦辣咸的石头反正不知道什么叫“加餐”跟“花样”,给代亲王殿下带的永远都是同一样清汤寡水面,把梁落尘差点喂成一只面桶,嘴里淡的能养河鱼了。
她心想:“好吧。”便准备点个瓷娃娃引梁落尘走人,手还没动,梁落尘就碰瓷似的把她指尖一捞,吓得那点儿光直接蹿进时想容嘴里,被她生咽下去了。
——废话,但凡慢一点,梁落尘现在就是一具英俊潇洒的瓷人了!这人到底有没有危机意识!
时想容一抬头,梁落尘把她的手轻轻一揉:“我不要石头,我要你。”
“……………………”没区别啊。
代亲王殿下说完之后突然发现歧义,于是时想容莫名其妙地发现他又开始往上烧了——这症状反反复复的,颇无迹可寻。
两人便往城里走,这时一队扎着总角穿着围兜的孩子嗷嗷叫着疯跑过来,尖叫跟笑闹堪比凶煞,把两个大人吓了一吓,梁落尘一个不慎,就被一个孩子把拐杖掀走了。
他“哎”都没出一下,那堆孩子已经拿拐杖当大枪刀光剑影地“大战三百回合”,战远了。
时想容:“……………………”
片刻她说:“梁落尘,你五岁的时候估计也是这么被人抢玩具的吧。”
又说:“这么多年了也毫无长进,你白吃二十年饭了。”
梁落尘:“……………………”
这姑娘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梁落尘比他皇叔梁远情大两岁,五六岁的时候,他皇叔刚被接回来,万千宠爱都在一身。那时候梁落尘处于比较尴尬的位置,高皇帝刚驾崩,今上才登基,自己就是磨刀霍霍向猪羊首当其冲那“猪羊”,随时会没命。他早慧又早熟,心里被四方装满了冰冷的周旋,成为一颗棋子,并没有玩玩具的时间。
他神色有些落寞,下一刻就觉得手被另一只有些凉的手扶住了。
拜“垂侍愚俗”所赐,时想容现在对肢体接触没有太抵抗——浑身都看过了,碰个手有什么。
她说:“拿我当拐杖吧,往这儿走。”
她身上有一股淡香,要靠的很近才能闻到,有些像梁落尘跋涉天山,拨开碎冰,捧出来雪莲后,指尖上残留的香味。
梁落尘心尖一抖,扶着这段“为有暗香来”的拐杖,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凉珂那时候被地方官为了“驱邪”而搞得热闹非凡,三天一小贺十天一大庆,为什么也不知道,反正随便找个彩头,闹起来吧。
时想容不喜欢喧闹,但挺能适应。——降真大神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游历人间那九百年里,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喧嚣之地,时想容作为一块他袖子里的石头,也就这么被敲锣打鼓了许久。
梁落尘身为一个半瞎子,非得沿路每一个摊子都停留一下,好像他能看见似的……
时想容在凉珂那可谓是“声名远扬”,当面喊的少,但谁都知道她是谁。大家早就知道圣女大人“金屋藏娇”,终于看见那“娇”了,果然娇的很意料之中,大家颇是欣慰。
于是一路收了好多“随礼”,什么胭脂盒子香料包子,簪子梳子瓜子花生子……梁落尘还以为大家有这么热情好客,脸上那笑容灿烂得跟向日葵似的,忒晃眼。
走了大上午,两人随便找了个茶摊坐下,随礼摆了一整桌。上的茶都放不下。
时想容从浩瀚的“随礼”里摸了根扭股糖,似乎在思考怎么吃,梁落尘一边喝茶一边如有神助地说:“直接放嘴里呀。”
时想容就把那玩意儿放近了一点,好像把炸药放在敌袭路口的壮士,然后用神农尝百草的坚毅,轻轻地舔了一下。
甜的过头了——她马上把这东西放远了三尺,一脸凝重地盯着它。
路过一人,见此表情,还以为这糖下一刻就要成精来非礼圣女大人了。
这时梁落尘一口茶入喉,好像喝了口老鼠药,表情痛苦起来,一把抓过时想容手里那根糖塞嘴里,这才被浓郁的甜味救回狗命,长叹一声:“——贵地到底是什么风味的百姓人民啊!苦瓜味的吗?一杯茶而已!这也太苦了!”
时想容:“……………………”
又一人路过,感觉圣女大人这分身术越来越拙劣了,这茶摊上坐着的明显就是具石像嘛。
梁落尘那掉了八米远的心眼忽然略有复苏,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怎……么了?”
时想容:“……我吃过。”
“…………………………”梁落尘花了好久才明白她什么意思,顿时觉得刚刚吞下去的是一把火,直接从肺腑里烧出来。
眼看代亲王殿下又要变成结巴,时想容当机立断解释道:“没事,我没毒。不用担心。”
梁落尘相当复杂地从一片朦胧里分辨她的轮廓,心想:“你是没毒,哪有这么甜的毒……不是,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吗!!”
记不记得另说,不过尝了一口甜味的圣女大人在味觉上成功萌发出了新的兴趣。
她虽然不说话,但开始跟梁落尘一起被小摊位绊住脚步。梁落尘所谓的拓个喉舌那真不是开玩笑的,估计这是学的苏大学士,吃起来没完没了,从街东吃到街西——大多数时间,时想容都只含一口味道,因为吃进去没意义。
但她也确实没想到,那些看起来形态各异的食物,滋味居然能这么多样。
同样是丸子,糖葫芦跟汤圆儿就完全不一样。
时想容唯一一次失态,就是被梁落尘塞了一根被炸至金黄的嫩豆腐串儿,她想也没想就尝了一口。谁知道凉珂本地的山椒能把人辣成常鬼,只一口,“冰肌玉骨”就差点化了,辣的时想容当场蹲下了:“嘶……”
梁落尘回过头,人没了:“我觉得还行啊?”
然后才看见时想容蹲着,四大皆空地冒出一句:“……这是何方妖孽。”
梁落尘忍俊不禁地给她拿竹筒凉茶解辣,被卖凉茶的小贩投以“真的猛士”的敬佩眼神。
时想容被辣得魂魄都飘了,被瞎子拖着走,愣是买了两盒她根本用不上的胭脂香料,还准备去成衣铺买衣服,她空白地说:“买那干什么,你衣服还不够多吗?”
“什么话?去别人家参加宴席,当然要衣着得体了。”梁落尘煞有其事,“不是说白色不好看,是不合咱们的制式礼仪。别人是成婚,又逢老人古稀生辰,双喜临门,你穿成一朵梨花去别人席上,合适吗?再美丽也不合适。”
时想容不由分说被推进去,装了满眼的五彩斑斓。
店小二迎上来:“嚯!稀客!”
梁落尘:“有红的么?”
“有啊!大红栀子红荷花红胭脂红,什么红都有!您要哪一种?这儿这儿,这儿看。这个是云纹苏绣的,这个是水纹蜀绣……都特别好看!姑娘又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仙女儿似的!”
“诶,这个红不错,这是什么红?”
“客官您太有眼光了!这叫酡红,就是少女怀春的脸红。刚好有一男一女两套呢,要不您一起买了?”
“我看不清楚,能拿下来我看吗?”
“好嘞!”
“…………………………”时想容心想,“你看个屁,拿鼻孔看吗,你个瞎子。”
梁落尘兴致勃勃地把衣料凑到眼前,好像八十老人颤巍巍地看七十年前初恋情人的幼稚残迹似的,画面太美,时想容正想上前“拨乱反正”,把这妖孽收了,他就抬头,笑道:“我觉得你穿会很好看,真的不试试吗?”
时想容一时不知道被什么闪了一下,其程度堪比当年鬼帝对勾陈上宫一顿狂吻的“摄魂”……总之她回过神来,已经魔怔般换上了那十分不合她风格的衣服了。
凉珂的镜子一向打磨得光滑如水,比铜镜照得清楚,她一照,就想当场解衣——太艳了,晃的眼睛疼。
何况梁落尘又看不见。
正在打理其他衣料的小二一回头看见她,手上那堆布料“啪”一声全部掉了,老板没顾上骂,手上的烟斗跟算盘都掉了个完全。
圣女大人长得很漂亮,大家知道是一回事。但那种漂亮似乎从来没有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过,以至于所有人只是有那么个印象而已,就像知道汨都有个文名远扬的苏大学士,但从来没有实际上的认知。
一是时想容自带令人退避三舍的气质,二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时想容有事没事都是一身白衣,一长挂的斗笠白纱,寡淡的要命,就像一只白天里的鬼影,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现在她突然“下了凡”。从那半吊子的神坛上走了下来。
平心而论,时想容的长相是冷艳的,素的撑得起,艳的当然更不在话下,那红本来并不热烈,但一跟那苍白的皮肤与精致的脸一衬,莫名就浓烈出了一种阴郁又氤氲的热。
就像一把在火里盛放,又糜烂的暗红玫瑰。
有着令人远离又想要靠近的矛盾气质,迎面而来是震撼与呆滞。
却又鲜明在雪地。
梁落尘察觉到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的气氛,精准地走了过来,站在时想容身旁,他比她高一整个头,一下把那些阴郁都驱赶了,把温柔的风带了过来。
时想容聊聊无趣地看了一眼镜子,心说:“难看死了。”
可不,把人都丑的瞠目结舌了。
正想说话,梁落尘却从镜子里和她对视了。这些天的治疗让他原本无神的眼睛清澈许多,很多时间就像复明了似的,时想容有时会在那种视线里莫名地心悸。
虽然她胸腔里根本就没有那东西。
梁落尘又笑了,手掌轻轻拂过时想容因为换衣服弄得微微凌乱的发梢,说:“果然很漂亮。”

时想容把她的头发拔回来,一声不吭地离梁落尘三尺远。
梁落尘财大气粗地摸钱袋:“就要这套——哎?”
小二才回过神,把眼珠子从时想容身上撕下来,殷勤地跑过去:“好嘞客官,一共一两银子。”
梁落尘摸左摸右,表情纯良得像刚被持刀大汉拦路打劫过的二傻子。
小二的表情一寸寸怀疑起来:“这位公子我看你人模人样的,还带一姑娘来买衣服,该不会又要搞什么‘啊我银子掉了’的戏码吧?我告诉你,我们不吃这套!别想坑我们!”
“听过吃霸王餐的,还没遇到过穿霸王衣的呢,啧啧啧大开眼界了。”
梁落尘缺心眼地一作揖,彬彬有礼道:“这位小兄弟,在下的钱的确是……”还没“是”完,丢不起这脸的圣女大人往柜台上嚯的一咚丢下个东西,拉着他夺门而出。
小二扒门而深情呼唤:“姑娘!这金锭子能再补你一套——”
补个屁,脸都不要了!
时想容跟只上元节成精的走马灯似的奔到大街上,回头一看,梁落尘还在那笑,忍不住阴阳怪气:“王爷殿下真是好会过日子,从头到脚都是我的。”
梁落尘笑着垂眼:“那就劳姑娘多担待些,我可是本朝最穷的王爷——你的药材是回不了本了。”
时想容把他的手甩开,深觉自己是个冤大头。
她要往山上走,梁落尘哎了一声把她拉回去,没抓住那衣袖,就胆大包天地把时想容拦腰一抱,整个人都捞回来了。
时想容:“……………………”人族是不是对这种行为有种定义的?她是不是可以放声呐喊的?
不等圣女大人对“流氓”的概念产生认知,梁落尘这个半瞎子就说:“你走反啦,我们去那边。”
时想容真诚地:“哪边?”
梁落尘理所应当的:“小月街,听过吗?”
“听过,然后呢。”
“有户姓孙的人家今儿结亲,刚好撞上新郎外祖的七十寿辰,一起办呢。你说好不好啊?”
“真好——关我什么事?”
“人家说,先前那新娘高烧不退,是你把她治好的。所以给你发了请柬,你都答应了。”
时想容进一步迷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梁落尘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红彤彤的请柬:“在你被辣弯腰狂喝凉茶的时候呀。”
“……………………”那时候这人确实在跟别人说话来着,不过辣椒摧毁了圣女大人的意志,那对话没过她脑子。
反正也是无聊的……不是,这人怎么背着她乱答应别人!
时想容用极其危险的眼神把梁落尘上下看了两圈,心里那个把他做成守将的想法暴涨起来。
梁落尘摸出胭脂盒子,满脸希望地看着面前的轮廓:“我帮你上妆吧。”
“……………………”时想容的眉毛一番起伏,凝固成一个啼笑皆非,她情真意切地问,“请问,到底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能拿眼窝里那俩纯摆设给别人上妆的?”
梁落尘十分自信:“我的直觉很准的。”
“直觉很准”的代亲王殿下带着圣女大人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幕天席地地给一具冰瓷抹她一千年也没有碰过的脂粉。
时想容“无所谓”到一半,有点后悔了。
她虽然是被大神赋灵的一块石头,有了魂魄之后,那瓷身其实跟人的身体没有两样,就相当于辟谷后的凡人高手,体温略低一些而已。
梁落尘因为看不清,不得不凑在她面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五官看,那脸本就英俊,平时不太留心,这么放大了在面前摆着,眼睛里又只凝着她,好像天地间只能看见她一个人似的……莫名就有种怪异的感觉。
“其实我以前跟我母后……我娘上过妆。”梁落尘轻声说,就跟耳鬓厮磨似的,眼底映着时想容十分不自然,又有些细微慌乱的脸。
时想容闭了闭眼睛,梁落尘的指腹从她眼皮上轻轻拂过,她随口说:“那不就是皇后娘娘了。”
她语气间并不太尊敬——这些先天特殊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这样,觉得自己超脱世外,是凡尘之外的能人异士。
梁落尘也没在意,“嗯”了一声:“那时候还小,三四岁吧,我爹还在东征西伐,我娘带着我跟他到处奔波,在军营里。”
“我爹只有我娘一个人。军营里没有别的适龄女子——仆妇年老,总是跟不上行军,她很孤单,只能跟我说话了。她很漂亮,梳妆打扮之后更好看,像灼灼的桃花。”
“不过我小的时候哪知道怎么上妆,拿着胭脂把我娘的脸当纸乱涂乱抹,画黑眼圈,两坨腮红,跟一个血盆大口,西施都给我化成金毛犼了。”
时想容的长睫擦过梁落尘的指腹,他听到她不确定地问:“所以我是下一只金毛犼吗?”
“我干嘛恩将仇报?”梁落尘的指尖羽毛般落到她的唇角,虚虚悬着,“恩人。”——擦上去。
一片水色在他们耳边汇聚起来,面上水珠抖落下来,成了一张透亮的水镜。清晰无比地照出了每一寸皮肤上的颜色。
时想容略微侧脸,看见自己没有血色的唇瓣被擦上了一片红,五官像染血的梨花,不可思议的艳丽,甚至有些妖异了。
梁落尘忽然低声说:“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水镜霍然散开,化作四面八方的湿润微风,温和又躁动地扫过他们的脸。
时想容的眼睫在微颤。
良久,她答非所问地说:“手艺不错。梁落尘。”
孙家的结亲摆的是流水席,小月街整条街都搭起了长棚,显然这家结友广泛,人都络绎不绝,案板上的鸡鸭鹅猪在刀下剁剁剁,跳进油锅里炸的一声,就混着人的贺喜声一道香飘十里。
梁落尘礼数周全地买了一对金镶玉镯,把视人族为无物的时想容也加进了礼单名上。
“哎呀这位姑娘写什么名儿啊?”记名儿的老大爷眯缝眼睛如针尖,愣是没把这个穿红描彩的美人跟那寡欲清心的圣女像缝起来。
梁落尘这辈子八成没成功问出过一个真名——反正他也不在意。
他正想说,时想容只想快点进门,不想被当珍稀动物围观,随口道:“你记梁时就行了。”
“哪个时?”
“良辰吉时的时。”
回头一看,梁落尘又脸红了。
时想容没明白人类的行止,觉得自己还是书看少了。进门被府中喧闹一冲,反而有些头晕起来,突然心悸了一下。
梁落尘连忙扶住她:“怎么了?”
时想容没说话,但却觉得自己放在山顶破庙里的那具元身有些奇怪。
主人家迎上来,把两人安排在了首席,梁落尘天生自带亲和力,云游若干年,跟所有人都一见如故是基本技能,还没等开始成亲,就把孙家祖上三代叉过鱼都打探出来了。
时想容作为“大恩人”,还真受到了一番推崇。不过她站在神坛上已经习以为常,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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