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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家雀野猫,公子古神,似人非人,全都被这一剑送了进去。
那看不清的黑暗里,白骨如雨落,一艘骨船忽然焕发出微光,徐晓晓和其他人渐渐如鱼入网,装进船中。彡坐在舵台边,手里提着那只雪豹,两方都面色复杂。
雪豹比较蠢,嗷了一声,彡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东西,只好沉默是金。
徐晓晓呆道:“义学……毁了?师祖……死了?”
周易他们几个还算比较幸运,不仅术法未解,还没有被鬼帝看死,这会儿都死鱼一般躺着。萧林广咳道:“小师妹,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问什么。”
徐晓晓扁嘴道:“可西岭没了,我还能回哪儿去呢?”
她说完,脑门就被十七掼了一下。顿时怒了:“十七!不准敲我头,长不高了!”
这一声怒斥一出,所有的记忆似乎自然而然地淌入心湖,徐晓晓又呆滞片刻,良久“啊”了一声。
“小师妹,你看开一点啦。”萧林广道:“其实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渐渐失忆,师祖在请我们来之前,也都说的很明白了,要来,就要付出代价。我也知道住在斋书台是帮他存念力的,我也知道他不是纯粹的好心啊。”
其他人默默点头。好像进了这里,众人的俗世记忆都渐渐有所回复。萧林广便说:“我以前在第二阶天过的不好,家里穷,吃不起饭,治不起病,我得了很重的病,我爹娘还总打骂我,叫我干活,我就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哭完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更不知道他们把我生下来干什么。那时候常常想,要是有一个地方让我无忧无虑地生活,什么也不用想,认识的人都美好温和,就好了。可惜在人间不能了愿,我病得要死了,病死之前,师祖就把我接过来了。”
他哈哈笑道:“我在义学里过的这几年,比人间那十几年痛快多了,你没听说过吗?一天的痛快日子可以抵消十年的痛苦折磨!值了。”
徐晓晓从小就受宠长大,还不知道什么叫“穷”,在义学那几天,也只觉得像一场普通的梦,于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彡说道:“一旦出去,你们就都会化为枯骨了,若想我替你们安葬,可在船中写好家乡所在。”
侥幸多偷了几天,不还是要走吗?
但好在多的这几天,可抵总所苦。
几人便随口聊了聊,真的依次进去写了。
徐晓晓更想哭了,问道:“妖怪……这里是哪里?”
“………………”彡回道,“第二阶天和第三阶天之间的密界,被上神……梁陈斩开的,从这里出去,应该就是十叠云山的人间境,静熙山。”
他看见徐晓晓的两只眼睛里渐渐水淹金山,僵硬道:“我要掌舵,你走开吧。”
徐晓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住彡的腰。
虽然这个妖怪上了苏视的身,但是国师、大苏、梁陈这几人是把徐晓晓带大的,简直跟亲父母差不多。于是在少女的大哭中,骨船摇摇晃晃地在黑暗中前进,如同深海里的安康鱼。
十七在甲板上默默地给被昭阳郡主遗忘的雪豹顺毛,等徐晓晓哭得差不多了,她才突然想起――
梁陈呢?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四悲 所苦
梁陈从地上被风掀上去时,看见苍穹之下,四方八极抛出了星线般的流光,巨大河川般淌在裂天与碎云之间,汇往那开天阵法的阵眼――平衡界之中。
这一幕没有看得太清,山外山已经散如土崩,流离书魂被胭脂色的光迅速护住,还未平息,就势如电火地把他生生逆风拽了过去。
他在黑蛇上补了口气,一剑划没了,此时跟个会喘气的废物没两样。脑门撞进阵眼之前,脸颊都被风刀刮出了麻木的痛,心想这回是真的玩完了,希望他二哥找得到这地方,好歹给他立个衣冠冢,烧几个纸美人……
徐晓晓他们的尖叫声转瞬就被淹没了。
呼啸的风声就跟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刮在耳膜上,然而一进阵眼,梁陈周遭却霍然安静下来,几乎令他一惊。
他眼前一片漆黑,忽然点起了一簇明珠大的烛火。
那微亮的光映出一张冷峻侧影,梁陈险些出声。
是明韫冰。
不知为何,他的衣着缱绻又随意,像一只卸下防备的黑鸦――依然是不掺杂色的黑绸。他拖着步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手里一把剪子,红豆色突兀,人倚在灯座边,“咔嚓”一声轻响,剪了烛花。
屋里顿时更亮了些,窗外有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
隔着什么,不知真假。
烛光奔跑着,到了梁陈的衣袂,不安地牵住了他的长袖摆。
雪色比月色还要亮,明韫冰转过身,脸上有种难言的安宁,令梁陈如同望见深渊上盛放了一粒花,心惊。
他随即看清了周遭的景,是一间窄窄的屋子,比人的心都窄,好像只能放下堪堪一个人。陈设却给了梁陈一种泛苦的熟悉――他想不起来。
字画,东南角的梨花木床,斑驳的墙角,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深夜就像忘掉的爱情,在某一个时刻突如其然地走到眼前。
明韫冰在桌边坐下,阴暗里,他却好像被窗外的太阳晒得倦了,伸手挡了一下照在手中信笺上的光。
梁陈想到朴兰亭的真身,便想上前看,那到底是什么。
谁知还没走近,那窗棂上突然凿出一枝荆棘尖,跟着漆黑的渎神就刺了进来,把他眼前安静的人、景、书、灯刹那绞碎!
那信笺飞身要走,却被渎神黏住,角力之下败阵,被死死拉下,送到了鬼帝面前。
方才那些光河汇到了这里,屋子破开一角后,露出了开天阵法之眼。
明韫冰冷着脸,把先前的文曲星残魂打进朴兰亭身上,然后将它一寸寸按进那阵眼里,四周一阵阵泛开血一样的波澜,震的整个平衡界都在猛颤,像是在不安地颤抖。
朴兰亭狂挣之间,梁陈看出,虽然它想让天生补品梁陈或者千年人参明韫冰祭阵,但它自己并不想祭阵。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破书怎么连这都学不会?
于是在朴兰亭快要被按进去之前,梁陈纵身而上,抬手拦住了渎神。
为什么能拦……离思湖下,渎神也不抽他,鬼知道为什么。
明韫冰就像才注意到这里有一只活物一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梁陈心想:“穿上衣服就不认人……我还没找你兴师问罪,你倒搞得好像不认识我似的,难道不都是你主动的吗?”
他不自觉抿了一下双唇,心里刹那翻过十几个称呼,嘴却跟自己成精了似的,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道:“祖宗,手下留情啊。”
明韫冰看他,并不说话。然而梁陈瞬间读出了“言之有理免死”的话。
梁陈跟皇帝打交道颇多,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天赋,诡异地感到一丝自得,遂放闸道:“虽然这老头……这本书胆大包天,竟然想把您当祭品来养书魂,但也情有可原嘛。您想想您的所爱――连只猫都知道把喜欢的东西叼回窝里,这是人之常情,可以体谅。”
明韫冰听了,犹如过耳风,他眉宇间那股冰冷的高傲让梁陈极其心痒,万分想让他稍微有点反应。
于是此人继续叭道:“这书的墨看着像是上古的,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哪位神明的手迹,说不定跟您失去的记忆有关系!再者你把他祭了,外面那些书魂怎么办?就这么毁了,那可是无数珍本啊,怪可惜的。”
他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指尖一痛,低头一看,朴兰亭那纸页已经吸血虫似的从伤口处贴了进去。
我刚刚还在给你说好话!这什么道德败坏的东西?!到底是哪个缺德神明给它赋的灵!
一阵红光瞬间把梁陈抓了进去,一阵眩晕里他感觉到那渎神瞬间散开,又收拢。――明韫冰跟了进来。
温凉的鬼雾将梁陈圈住,把他从红光之中拽了出来,梁陈浑身一战,觉得迷雾重重的幻境里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的腰,那个怀抱又冷又令他战栗。
“还是这么安静。”
梁陈心想:“这是在骂我吗?……多说两句吧,声音真好听。……为什么那么不爱说话?”
一瞬间想完,他的心音顿时传遍了四面八方,梁陈吓得一哆嗦,震惊地开始滔滔不绝废话:“娘啊,还有没有隐私了?我随便想一下的,还想!不想了,本王要曝尸荒野了,至少要烧五个纸美人,呃,不吃辣的凤凰,秃头的猫,地狱小辣椒……”
一只手拦到他眼前,直接把梁远情这条嘴里黄河给捂回去了。随后听到明韫冰凉凉道:“闭嘴。”
梁陈成了个木头人,脑子里一片盲音,一个字都放不出了。
鬼帝随即松了手,两人轻飘飘落到地上。
花了不知道多久才回魂,而一清醒,梁陈就发现,这里是一个留书梦。
是……朴兰亭的吗?
可它用血作为媒介,又不太像留书梦。
想到血,梁陈不由地想起先前跟鬼帝幻影之间的主奴血契,魂魄回来了,不知道这东西还在不在……刚想完,心音就自动把他出卖了,明韫冰往这边略抬眼。
他眼里有点似笑非笑,像寂冷冰湖之光粼粼,说:“一试便知。”
谁试?怎么试?我敢吗?
越不要想,越要想,根本刹不住车,于是梁陈又“说”了:“为什么只有我脑子是把漏勺……我怎么听不见你想什么?你先前诓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想……”
正在这时,梦主朴兰亭不知道是不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幻雾骤然散了,眼前混沌撕破,风将两人推进了记忆里。冷气一扫,梁陈下意识抓住了明韫冰的袖子,却好像只是跌了一跤,踉跄一下,眼前便出现了一江明月。
一艘乌篷船,一条野河。两岸是高过半身的芦苇丛,夜月下摇着细影,凄凉又幽清。
他们俩正在这河岸边上,蒹葭丛中。
一段呜呜咽咽的洞箫声忽然如雾般飘来,听之令人心摇神荡,悲从中来。夜风一吹,野地里举目空旷,又教人生出几分幽然的孤独。
梁陈发梢一动,明韫冰把他拿来束发的枯逢取下来了。
梁陈:“……看什么?又不是我偷的,我的脑袋差点被串成蘑菇烧。”
他的心音说:“吓死我了。”
枯逢是鬼帝的鬼丹形态,也是寒蜮的恶植,如同鬼雾,随身而动。明韫冰把这东西拿在手上,转了一转,细刀一般的鬼雾瞬间把它削了个精致模样,成了根木簪。
凤凰于飞。
他递给梁陈,梁远情这厮不知道怎么想的,舌头一闪,就说:“我不是女的不用簪子……”
这句话基本还没被明韫冰听到,梁陈的心音就又冒出来:“他怎么长的那么美,随手削个东西也那么美?”
“………………………………”
正当梁陈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时候,那乌篷船猛地一翻,安静的水波就像被打破的镜子似的,急剧地抖动了一下,摇碎明月。
他收敛心神,想到这既然是朴兰亭的留书梦,那么必定是它的记忆了――这人是他吗?朴兰亭想告诉他什么?
它那具老头皮囊,眼熟又想不起来是谁。它本身――它所维系的危险法阵,阵眼里是明韫冰剪烛的留影――是神明赋灵。那神明会是降真吗?
可他也说了,降真和明韫冰根本没见过面。
那么那种堪称温情的视角,会是你的谁呢?
……勾陈吗?
没有隐私,梁陈的这些想法就潮水倒灌似的泼了出去,洒在明韫冰冷漠的鼻梁骨上,落到他苍白的皮肤上,一层近而远的探问。
明韫冰冷不防望进他眼中,回道:“不知。”
梁陈的心音不由追问:“你记得什么?”
“冷,”明韫冰顿了一下,移开视线,“不欲死。”
不欲死?
什么意思……梁陈却不由想起他身上的两刑。不知罪名的责罚。
河中央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梁陈不由走近,看见月色下,有个人披头散发地趴在船舷上,倾倒的酒壶泛开一阵米酒的甜香,因为并不醇厚,显得有些不适的醉人。
乌篷船靠着岸,野渡无人。
梁陈站的很近,但那人就像看不见他们似的,破风箱似的不断地咳嗽,水波荡漾,从衰败的气音听来,已是病入膏肓了。梁陈借着月光一看,忽然发现这人他认识。
这是前朝一位赫赫有名的丞相。
新朝的前朝,国姓是顾,顾姓绵延三百多年,在平修十五年时,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内乱,从此国力急转直下,直到被梁陈他大哥梁昭起义推翻。
前朝那场内乱原自藩王夺权,远在辽东守疆的郡王被芈族煽动,用金钱勾结宦官,密谋夺权,苦心经营了二十年,又里通外国,才迎风展旗,把个神州大陆搅得天翻地覆。
当时的皇帝软弱无能,听说急报,沿路城池没能拦住叛军,一路打到离汨都还有百里,如入无人之境。皇帝吓得带着后宫佳丽和文武百官一路骑马逃向蜀地方向,启程之前在朝堂之上议事,本着不责众的想法,持降的人一拥而上,恨不得用舌头把皇帝和皇宫连夜叼到蜀地去。
而从头到尾都坚持守都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这位名臣。范文正。
这是一位文臣。他出身寒门,寒窗苦读十载,拔得头筹为臣。此后兢兢业业,未曾休息过一日。据说科举之前,他在寺院里借读,每晚都给自己事先准备好一天的饭食――也就是两块饭馍,放在瓦罐里,桌边,一天吃两餐,不动如山。
修身齐家,治国安民,平天下。
他后来位极人臣,生活仍然清苦,府邸也简朴如民,并不铺张。一得俸禄,总是散与义学义田。
当时西狩,范文正不主张逃,认为可以一战,汨都不可弃,于是皇帝带人连夜走了,留他守空城。叛军到后,不出一日就砍瓜切菜般把留下的老弱病残驻军掀飞,冲进皇宫,就要称王。
请文名颇盛的范文正先生拟旨,拟完呈上来,毒中之毒舌,反叛的被引经据典,骂成了比魏武帝还奸的奸人。
派人去抓来,人根本没逃,他见了叛乱的郡王,以“竖子”相称,于是被打进水牢。
然后是令人发指的折磨。这段正史,梁陈没有看第二遍。他只知道后来范公已经脱相,不成人样,及至大将军一路打来收复失地,将幼小的太子扶上帝位,重立朝政,已过了十五年。
他被请出来为小皇帝伴读,掌下是山河破碎。
范公主持大局,将百废待兴的事业收拾一新,勉强整出了一派气象。
但小皇帝跟他爹一样废物且爱玩,在宫里爱上了不阴不阳的太监――这些人顺着他,范公并不。于是放权放的犹如洪水,还没长到二十岁,就吃成了一个二百斤的饭桶,别人问他“皇上,上朝否”,他回“此物善,此物味美”,范公教他“治大国如烹小鲜”,他只记得“小鲜儿”。
范公万分无奈,谁知越念这二百斤的少年越逆反,最后竟至于厌恶了。皇太后垂帘听政时局势尚且稳定,等皇太后病殁,肥如球的少年天子把权柄当蹴鞠踢给一群阴阳人的时候,就出事了。
宦官只想要搜刮民膏民脂,大肆敛财,而很快就发现,挡在面前的第一道墙,就是范公。于是这帮阉人便散播谣言,罗织罪名,派他们的干儿子开始雪花般上折子,同时给皇帝吹耳旁风,吹来吹去,给范文正吹出了整十条大罪。
梁陈每次看到这里,都非常佩服人类在害人的时候所有惊人的创造力,并奇怪何以这些人没有一个想到过要把它用到正途上去?
作者有话说:
注意:范公本人的经历部分取自宋史里关于范仲淹先生的描写。但皇帝朝代都不是宋朝,是架空的。我只是单很喜欢范文正公,所以把他写进来了。先生年少那段求学、清苦、散尽家财布施、以及为民请命操劳的心都是真实的,也有杜撰,有艺术加工。但想要了解范先生本人的话,还是去看正史。这里只是我对他的理解和钦佩,糅进我的故事,传达给你们(?有们吗)。
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赞叹先生的那句话令我有了这个故事的灵感:“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句话原先是范公称赞别人的,可也是他自己的最好写照了)
再ps:魏武帝我还蛮喜欢的其实。

老臣下狱,青天叹息。
自古忠臣与厉刑有不解之缘,从来不以为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范公含冤受苦,足有三年,古稀之时,天有异象,彗星扫月,于是天下大赦,改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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