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天阵法传到现在,只有残部,老夫用不出千分之一,但鬼主属于上古时期的东西,他身上的气息可以令阵法效果更佳――”
梁陈明白了――所以雾绡就是药引子,就是往十全大补汤里玩命放的大枣子小阿胶。
朴兰亭停了一停:“当然,如果用鬼主本人,肯定更好。”
那是,这么推,明韫冰就是起死回生的千年人参啊!
朴兰亭鸠占鹊巢,不可能不知道明韫冰在他的斋书台里布了什么手段,就算不知道具体的,肯定也有所察觉,那时候就想好了借此让他们俩跟在离思湖下潜伏的圣女对上,一通算计把梁陈踢进冰湖,果然引出圣女。梁陈区区凡人,不管怎么打,最后肯定会精疲力尽,朴兰亭最后捡蛋糕就行了。
这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一点是,朴兰亭为什么知道圣女一定会被明韫冰引出来?圣女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俩为什么有那么相似的样貌,不看身形甚至会认错。
而且从圣女的口气中,这两人绝对不是兄妹――哪有兄妹一见面一个就赶紧先往另一个身上狂泼脏水的。典籍上也从来没说万鬼之墟里生了俩。再说圣女是个瓷人,明韫冰是鬼,物种也不同啊。
明韫冰那张脸……不存在长得像的可能,只可能是存心的。
梁陈眉心一热,想了一想,道:“圣女被降真赋灵,却要来害明韫冰,要是降真知道他死后你们个个都这么忤逆,肯定气的活过来把你们全烤了。”
朴兰亭枯萎脸皮上的眼睛动得像一只在冰川里缓缓游的鲸鱼,梁陈脸色惨白――代生快要完成了――听他说:“我们纵使因上神而生,却不会为您而活,我们敬佩您为苍生而死,可我们也配有自己的自私――”
梁陈心里重重一跳,那黑蛇骤然破窗而入,窜进来,一气冲断了两人之间的代生阵法!
朴兰亭脸色霎时白如纸,牵系着所有书魂与凝梅往黑蛇袭击的空处退,防止这毒虫把那些脆弱的东西打碎。
代生一脱,梁陈的神魂霎时从天外金线般抽回,愈合大半。他神清气爽,抽剑一劈,一剑斩开了山外山的北角,破开了如刀的平衡界,就看到苏视他们骑着几只仙鸡在外头飘,画面极其富有喜感。
一剑万光,梁陈本该无力出击,然而却像开了密折似的不感疲倦,一眼就看到底下已经塌成了不可置信的一摊子,冰湖已经看不出原始模样,还有意识的人都在仙鸡背上躲避天上乱掉的阴阳气刃。
地上塌开的口子宛如太虚门的开口,不知通往哪里,漆黑如心,见之心惊。
苏视大吼:“梁远情,你没死啊!!”
梁陈回道:“全天下死了我也不会死!!”
苏视:“那求求神通广大的王爷带我等蚁民找条路逃命吧!!我还没娶亲呢,不想死!!”
梁陈没吼回去――他差点被那蛇拍死。
他险险地躲过那一击,忽然想到彡说过往脑门上戳三下可以走脱,但鬼知道是不是真的?于是抬头看了一眼苏视,不知道姓彡的怪东西能不能心有灵犀地快点滚出来示范。
可惜他跟那怪东西永远没默契,倒是姓苏的傻子看见这一眼,不仅没领会到意思,还也有样学样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二缺啊你!
梁陈这辈子也不可能跟大苏有默契了,无语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被扣在开天阵眼里的少许神魂,正想动作,边上的云墙上就伸出一道屏障,网苍蝇似的把他捞向了朴兰亭。
那黑蛇有一大半还盘在树上,把个庙宇钻得千疮百孔,凝梅时聚时散,朴兰亭焦头烂额。梁陈没想到他还不放弃,回头说:“老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拿明韫冰当补品熬汤,还想借他搭桥,要是被他本人知道了,下场如何?”
当年的当年,那只雪豹将奄奄一息的鬼帝衔回这里躲避刑罚,鬼帝放下冰阵做障眼法后便魂去无所踪。朴兰亭以阵法封雪豹,借鬼帝与雾绡为开天阵法做引,一百年来,终于存够了凝梅,可他自己却要死了。
代生已破,同一人不能再用第二次,他已经溃败了。
鬼帝真魂在哪里?与躯壳还有所感应吗?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吗?会有什么后果?朴兰亭从来没兴趣知道。他只是知道这么做有用,便用了。
他的脸庞在极速地萎缩,像老橘皮一样缩在了一起,不答反问:“上神,所以,你说了一大堆――猜出我是什么了吗?”
梁陈:“还用猜?你不就是一只老书魂吗――”
还没“吗”完,庙外蠢蠢欲动的滔天鬼雾就飓风般扫进来,瞬间把所有神龛都吹翻,攒成一团,与此同时那黑蛇猛地一刺,朴兰亭先一步退开,没让它如愿吞下那些散着微光的凝梅。
十叠云山已成了万鬼之渊,不复从前安宁,那摇摇欲散的书魂上,凝梅迅速地团成了一大团,圈住了朴兰亭,将他身边留出了天地之间最后一方净土。
梁陈竭力地吸了一口长气,忽然想到法自然剑是可以沟通阴阳的,既然它能劈开太虚门――大概也可以破开梦中梦里境――
他思索中,无数渎神破开山外山的四壁爬进来,淹没了地上密密麻麻的开天阵法,把整个云中殿缠成了一座天上的恶鬼大悲宫。
朴兰亭被黑蛇的毒牙扼在了半空,却没有中毒的样子。他嘴角一阵剧烈抖动,胡子雪落般簌簌了两下,眼珠子竟然还是冷静的,死死地盯着凶云堆叠的殿门口。
他缓缓把手伸向下巴,梁陈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冷静的汹涌,平和的痛苦。
他十分清晰又嘶哑地说:“鬼主性恶,害人无数,口无真言,禽兽不如,罪大恶极,天地不容,三十三神宫勾陈上宫听宣而下――”
那是正史里对勾陈诛杀鬼帝的描写――只是老人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一道惊雷掀翻了山外山的屋顶,漏出了创口般的苍白天幕,又像谁的腕骨。
梁陈在那电闪的一瞬间看到了朴兰亭苍老身躯里的本体――那竟然是一封信笺。
信纸上用十分漂亮的隶体写着:“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物无长荣,人无长聚……”看到这,他心里冷不防便猛地一突,但接下来却看不清了――因为那纸笺上的墨就像一个人即将截断的呼吸,还在不停地若隐若现,像舍不得离开这红尘。
在一个拉长的吸气里他忽然看清了这似诗非诗的字题――就在旁边――
韦……水……?
作者有话说:
无何有之乡。取自《庄子·逍遥游》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出自王勃《滕王阁序》我这里借其句重写了下文,其实原文是“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是整个序的总结,也是感叹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怎么会是这两个字?
梁陈不及多加思索,原本收回眉心安稳躺着的法自然剑便嗡鸣一声,差点把他脑子震碎,天旋地转之间,那密密叠叠的黑云像被搅动的墨池一般,被看不清形状的恶鬼扒开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几只黑蛟的爪子探了出来,蛟陋如鬼,都长着一双恶徒的毒辣眼睛。一见就想避开。
随着蛟龙的探出,那浓墨滚散的天际,云淡云白,逐渐浮现了一副巨大的若隐若现的面孔――像一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邪面,它雌雄莫辨,嘴角微勾。才艰难地在鸟背上越过阴阳界的一行人一眼看见,便不由心神大震,仿佛被来自远古的邪神当即摄魂,灵魂纷纷从天灵盖碎到了脚底板。
正史里对鬼帝有过记载,虽然那已经是一千年以前,没有前言后语的简单记录:“――鬼帝以帝令御万鬼,尝暴虐食人,每出乘车,效天帝驾辇行。以凶煞伪做哨神,天道降八十一道天雷,凶煞尽死,妖丹成鬼相,护佑鬼帝左右,初,三十三神宫,无神可挡。”
鬼相不是一只鬼,是与神明临世会带来的福相一样的凶相。
传说鬼相出现多在雷雨天气,阴云密布时出现一张雌雄莫辨的人脸,头戴巫帽,闭眼微笑,只有一半身形,却大可撑天,手做兰花指捻于前――随手指物扶乩,点中哪一个,那人就必须答一问,答不出来,便做祭旗。
但它问的东西,鬼都不知道怎么答。
当时的当时,鬼帝可谓是闻风丧胆,鬼相一出,几乎是灭绝人寰的。不止夜止小儿啼,甚至有百姓生出类似鬼相的孩子,以为灾殃,直接闷死的。
神陨以后,九州基本连凶煞都少见,苏视一行人连同仙鸡顿时看愣了,就见那似笑非笑的鬼相手中缓缓比起兰花指,深黑色的一截枯逢在它手中毒虫般流泻繁衍,蛇尾一般掉在半空。
这画面诡谲又令人不寒而栗。黑蛟却已从鬼相的眉间脱身而出。
――它们拉着一架帝辇。
那垂帘外叮咚作响的鸾佩有灵,却也是恶灵,喙下如沾人血,恶毒的眼睛四下一扫,叫人遍体生寒。
那帝辇三面有黑帐,正面看去,只有极高的帝座与逶迤的漆黑袍袖。
蛟龙咆哮着拉车而下,寒蜮的仅剩的恶鬼像是倾巢而出了,凶神恶煞地铺满了天,围在鬼相身边,叫人一眼看去,像窥见了一片来自古老时代的云。
彼时有神鬼相争,动九天,坼苍穹。地裂生莲,天崩落泉。
山外山里,黑蛇则像是完全不敢动了,僵成了一条烂树根。有些鸟上的“人”根本承受不住威压,竟然声都没出一道,就两眼一翻,当即魂散了。
帝令对常鬼的威压堪比法自然剑催弱草。
梁陈知道明韫冰诓他,但不知道具体是怎么诓的,心里到底还总想起他整个人灰飞烟灭那一幕,此时此刻,才算是真正地放下心来,并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点毫无缘由的愤怒。
真是好气派啊!连个脸都不露给他们这些“凡俗”看!
他正想到这里,那鬼相手上的枯逢便瞬间开始占卜,硕大法盘打出,转的人头昏眼花,还未看清,其中一截黑木已经暗器般朝梁陈打去!
苏视悚然一惊,就见梁陈身上的网被黑木刺破,他偏头一躲,黑木却在劈风的速度里硬生生转了个弯,微声而尖,尖声刺耳――凿进了他的发冠里,瞬间击碎那玉冠!
梁陈的长发泼墨般洒了一身,并指拿住那充做乩子的一截枯逢。
朴兰亭忽然道:“又来了。”老头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这语气有种熟悉的感叹,梁陈不由看他一眼,却见鬼相那笑愈发扩大,整张脸跟要裂开似的,尖声问:“――上九,梁远情,旧时记忆为何强任不清?”
梁陈眉头一皱。
鬼相正欲侧耳倾听,这人就答说:“有不清过吗?我小时候被鹅撵的事都记得好吗?别随便污人清白!”说罢把那枯逢随手当发簪把他自己头发一束,手放时刹那凝弩放出一箭,快的叫人怀疑是眼花――
徐晓晓尖叫一声:“师祖――”
原来朴兰亭那边突然两目一凸,整个人就像一尊被打碎的花瓶般碎了!跟着所有凝梅就应召而出,洪流般的念力汇成一柄几乎和法自然剑一样的巨剑,剑光流抛成一巨爪,不截箭却直抓那座辇上的鬼帝!
但梁陈那一箭却是直入开天阵法的阵眼的――就在山外山上!一箭之下那摇摇欲坠的阵法大震,瞬间黯淡大半。
梁陈回过头,这才看出朴兰亭那身体根本也是假的!什么老头,法器哪可能有形体?!还这么活泼?这死东西肯定是哪个神明赋的灵,还真是少见啊!
怎么那么会盗版啊!
还有,这是要破釜沉舟把鬼帝劈了吗?也不想想你劈的过吗――
恶鬼挡不过那胭脂色的巨剑,在锋利的削劈之中纷纷败退,嚎叫成影,一抓之下那帝辇瞬间四分五裂,拳光散去。那人却身轻如燕地避开了这一击,袍袖狂舞,十二旒就比较倒霉了,直接擦断,玄珠洒了漫天,梁陈只看见他长发如雾如电般一划,人已经迎了上去――
直面锋刃!千分之一的一瞬里,梁陈万般悬心之下看见那雄浑剑气在他掌下如泥遇水,仓皇地左右劈开,须臾他掌心落到刃上,猛然一拉,从那剑光里直接抽出了朴兰亭的本体――那信笺――那似乎一剑千军万马的巨刃就在这一握里溃败成雨,散如流光。
八极微亮,一只黑蛟腾飞着,头颅送到他足划出的翩跹步下。
他侧对着梁陈,将朴兰亭拿在手上,似是想翻看。
梁陈心刚放下来,他自己眉心里骤然一道剑光就穿天裂地飞了过去,转如飞蓬,直击鬼帝后心!他大惊又大惊,心想“哪个坑我???”嘴里一句当心音却都没出,就见鬼帝如有所见般转身,燕影般一掠,竟没有避,袖子惊弓之鸟般一颤,那巨剑的尖刃就止在了他的脚下,攻势扼住――底下狂风猛地一扫,将他如墨长发往上一掀,黑色蝴蝶般迅速散开,露出了那张邪得很有冲击力的苍白的脸。
他往这边看了一眼,梁陈浑身犹如被电走了一遍。
不是幻影。他第一个念头。
刚才他那破回答显然是答错了,但鬼相奇怪地没有动弹,依然高深莫测地保持着那个兰花指的动作。
明韫冰那一眼里没有任何正面情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可能还有点点谴责。
梁陈冤得想吐血,很想狂扭头狂解释,但是莫名保持了一种谜之欠抽的微笑,十分有风度地笑了笑。心里泪流满面。
苏视远远地看到了,不解地想:“这才几下子,就反目成仇了?因爱生恨?始乱终弃?梁远情这厮无耻。”
比窦娥还冤的梁陈不知情之中又含了一口冤,却突然见明韫冰手中的书扑出一道红光,正想说:“小心――”那红光已经蹿出去,成了一枝凝梅――那是开天这一百年来存的念力!
瞬间朴兰亭便从鬼帝手中脱出,离弦之箭般抢过去,那天上纸糊的凶煞蛟龙一股脑地扑上去,把好几只鸡吓得掉了几根毛。
梁陈一个字都没冒出来,心想这是什么事儿……但群魔乱舞的半空中,把他和明韫冰之间挡的密密实实,他连根发丝都看不清楚。
苏视他们飞过来,徐晓晓问:“我师祖呢?”又做贼似的瞟一眼鬼帝:“那个……是之前你那个吗?”
问得好,梁陈也想找个人问问!
他正想开口,就见朴兰亭――那本书,不要命地夹着凝梅朝自己飞来,还未除尽的代生阵法竟然又丝丝缕缕地要来勾他的魂!
梁陈都服了:“您还不放弃啊?!”
老骥伏枥,老当益壮啊真是。
苏视他们马上趋利避害地跑路,朴兰亭过来,那一大波恶鬼也跟着来了,梁陈只好狂奔,跑来跑去,发现关键时刻掉链子,他什么也变不出来――一眼瞅见那歪在一边装死的黑蛇,顿时若有所思。
他才醒的时候,是浑身无力的。代生破的那一瞬间他能蓄力,似乎跟阵法破没有关系,好像跟这条蛇有关系!
这蛇给梁陈的感觉像重病闻到药酒香,他当机立断跳上蛇身,黑蛇迅速回身下树,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恶鬼。
朴兰亭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梁陈回身一燎,阵法的细线便烧断大半。他又踩了一脚蛇脑袋,心想,这是什么品种?要不他跟明韫冰申请,养一条算了。
黑蛇盘旋而下,转眼落地。忽然一回身,保持着瞻仰的姿态,就不动了。
梁陈纳闷,一抬头就看到明韫冰居高临下地站在黑蛟之上,好像他是个蚁民。
他都忘了――这蛇本身就是明韫冰派来哨探的,当然听他的。
想时朴兰亭瞬间扑上来,梁陈一偏头,脑子一嗡,抓住了那枝凝梅。百鬼随即申冤似的拥上来,想把他撕成饺子馅,但根本近不了身,一只猫鬼一头撞在梁陈鞋上,瞬间被灼瞎了一只眼睛。
离思湖里的事又重演了――他像个人形杀鬼法阵。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这种东西。
朴兰亭在梁陈脑子里说:“上神,义学已毁,我事已败,我只有最后一缕魂了,向您交令。”
梁陈手里那枝梅花便应言焕发出极盛的红光,他下意识觉得不对,法自然剑瞬间应召而出,到他手心,在鬼帝的注视中梁陈如有神助般掣起剑,往那不堪再看的天幕上狠狠一劈――
剑脱手而出,千万丈光芒大盛,几乎要把人眼灼瞎,眨眼间它拓了个长宽,回到了原身――把明韫冰护在湖中的大小,厚刃在那天幕中划出一道满月长弧,撕破了千疮百孔的云幕,所有恶鬼在这剑芒之中惊恐长号,形神俱散!
这一剑直让人想起盘古劈开混沌,那天幕如织,甫一破口,刹那所有东西都被劈开的口子往里吸,命树落叶急走,树干狂颤,终于轰然折断!根基一断,这地方肉眼可见的所有东西就势如山倒般不要命地开始碎成渣,鬼相成了破相,仙鸡惨叫成烧鸡,龙卷风里黑蛇烂绳子般甩飞,而苏视他们还没说一句话,就被粗暴地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