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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紫雷声声催促,压不灭摧不毁的秩序开始崩塌——
一道强劲的金风如鼓长擂,排山倒海般抄在盛满金色流沙的底斗,一举将那金沙漏倒转过来,时间的流沙霎时归零!
如山的剑影切入悲白宫,磅礴的气旋中如血的衣袍翻飞,刺目的雷电击破那道自上古之初就覆在第一阶天的屏障,映在神明的眼眸中央。
一眼就可以看到的终局在眼前铺开——
“解脱——”神灵自虐般不断地考虑这两个字眼。
解脱,解脱。解脱。
像所有人一样安于现状,像古往今来所有人一样乐于天命,不要再去追求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再去幻想那一缕夜梦中的香魂。
岂不是很轻易?岂不是很美丽?岂不是一瞬之间就把你那些纠结痛苦执念希望全都付之一炬?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追逐的结局要是一无所得——失去的一切拿什么来抵!
解脱,解脱。只要不再执著,只要不再愿望那些飘渺的东西,不再爱他,不再执念于永生永世的相伴,不再执拗地将知音解弦的境界拔到第八十一重天,不就解脱了吗?
哪还会有这么多痛苦,哪还会有这么多考虑,哪还需要这么生死与共的意义——相思本是无凭语!
世间安得双全法,又何必去得此双全法!
“永生永世,”他想。“永生永世。明韫冰。”
四个字化作四把刀,在心上辗转。
主神劈手将剑打进天灵盖——剧痛袭来闭眼的一瞬间所有的画面都变成了一卷写满离思的桑田,沧海里万物漂浮不定,起伏若粉身碎骨的舟子。
却始终有双眼睛,如沉在梦。
穿过一切嘈杂分开万千执念踏破无数悲欢朝我望来。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太天真太美好太纯洁,简直太超然,是一支沥血不死的笔?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还是我童年时代,奇之又奇因而仰天发出的那普天之下的第一问!?
天为何蓝?地为何稳?草为何绿?水为何清?人为何呼吸有气?风到底从何方吹起?东西南北是为谁定?为什么有云?为什么有海?为什么有星?镜为何能照影?人为何做梦?兽为何狂奔?雷霆是审判还是召唤?谁掌握它?
何谓天?何谓地?何谓高?何谓低?何谓阴?何谓阳!
谁来告诉我?谁来解答?
解脱?解脱?神灵笑了起来,惨凄冰霜里开出一朵如血的花。
开天?辟地?创世?从头再来——有什么不敢?有什么不敢!求而不得,高处不胜寒,哪个不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前三后四,全盘大谋,就在这逐渐彻悟的大笑里归为一溃!
金风遽然摧毁筑基云,被釜底抽了薪的数幢空中楼阁化作一场缤纷流雨,从天际陨坠而下!
愁结宫火神台司春殿——甚至凌霄宝殿在天幕疯狂拆解,化为无数晶莹剔透、折射重彩的碎火流!
第一阶天轰然坍塌的亡音在雷暴中狂奏,声浪迭起冲天,审判的刑罚与低沉的威胁不断回旋,毫不留情地朝这胆敢背叛的神灵发出怒喝!
就是这样痛苦,无止境,无回应,甚至毫无希望的境地里,神灵终于朝绝望倦哑的幽魂发出一个振聋发聩的回答——
永生永世,我的爱人……
一滴泪从眼角急速地脱离。
我的痴梦,我的怨想——
一切神宫的残骸在飓力里粉身碎骨,撕裂的痛苦中神灵解体,过往人生中的一切纠结一切痛苦都在这无尽的雷霆之怒中爆燃!
“——永生永世,你我都不可能解脱!!”

谛听中,明韫冰猛然觳觫——那回答似乎直入惊梦!
爬在山脉深处的阵法是一路在地下借阴序蔓延的,虫、藤、甚至腐骨,都是传递的信差,确保它能到达应该到的地方——
从极高处下望,第二阶天简直成了一座现行的炼狱!
——天幕一只又一只魔眼洞开,朝本就疮痍的大地蚀出更妖异的光流。那是数座神宫正在急速下坠。
惊雷之中,第二阶天穹宇上古老的荫蔽彻底崩溃,束缚的法则依次断裂,许多往日隐在世人眼中的东西露出爪牙——
气象颠倒,日月同天,主昼夜的两颗光体变得无限大无限靠近人间,仿佛要随时在大地上滚出一条血路。
无数个通向第三阶天的法门滋生,像在人间的五脏六腑生掏了数个空洞。
一片竹林不幸被狠掏一爪,竹叶迅速褪色成了黑漆,疯狂地漩入空洞中央,扭曲速度之快,转瞬就将整片葱郁翠绿绞碎!
草木、动物、人、甚至山水……第三阶天疯狂地吸纳,仿佛要把整个第二阶天都推下绝渊!
天雷在怒斥僭越者,警告背叛者的不自量力,好像要瓦解一万个人的躯体。
电闪雷鸣中,汩都城像一个耄耋老人般的瑟瑟。
它发着抖,受过多年雨打的砖瓦噼里啪啦乱响,竟不知是兴奋还是战栗。
不知道是不是人皇的牺牲引起了气脉上的回应,万千重檐上竟飘起一阵紫云,将那些恐怖的瘴气和惊雷拦住,微弱地护佑着人们。
那是天子之气。
王府衢以外十里,一眼无穷极之无,每一下闪电都将石板间的青苔照的清晰可见,亲王府空寂,国师府落败,相府——
“轰——!”
响雷震起一锅鸭叫,——相府的人都集结在堂上,大部分人尖叫不绝,更有胆小的已经抹着袖子泣不止。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完了,都完了……”
众人东倒西歪,哭作一团,交代后事的有之:“小红,这些年我就存了这么一两银子,都在这了,都给你……”“这时候银子有什么用?!”“阴司里鬼聘,不行吗!?”“——没有阴司!你这个傻子!”
将死,言也善的有之:“老马,其实上次斗鸡是你赢了,我给了那评分的两把白菜……”“算了算了算了……其实我作弊了,我那只鸡不是活的,是国师那买的死尸符……”
还有声嘶力竭的:“呜哇——我还没回乡见过我娘……”
一众凄惨之际,宅邸的主人一家抱在一起。
“别怕,别怕……”闻右相不自觉地重复道,好像那真是什么安心的咒语,“神明会解救我们的,神明会的……”
丞相夫人也反复:“国师说这卦是起死回生,朴素质说过的……”
然而雷暴还在咆哮,灾难的号角丝毫不见收。
闻语心仰头看去,千疮百孔的天幕仿佛被那些密集的紫雷劈至极限,那些蜘蛛网好像真的开始开裂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四肢发寒,然而还没发扩散,那些寒意就被无所不在的拥抱驱散了。
“没事的,没事的……”老头一句句地重复道,干枯的胡须像蓍草一样在发抖。
她抱住双亲的手臂,感觉心情非常平静,完全没有原本以为会灭顶的半分恐惧。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道:“嗯,没事的。”
这平静却不是因为被保护,而是因为接受——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忽然有人大喊。
众人齐齐仰面——只见凄厉的风暴中云都被切割成丝丝缕缕的絮,惨白的天幕,四方八极,渐渐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那些震耳欲聋的破裂声中浮现。
数万双惊恐的眼睛里,宛若洪荒时代走来的巨人兵阵,八座顶天立地的天柱在神山的随行下现了形。
那些山脉上有着奇异的物种,大多是将人与兽的特征并在一起,乍看还有些可赏,但只要有一丁点常识,看见的人无不悚然而惊——
自昆仑而上,一条完全罔顾了常理的河蜿蜒而出,如同一幅铺开的画卷,逆流悬挂,直甩而出——本该横冲的水流却从左到右,仿佛造物的那只手将它放错了位置。奔腾的浪流却不管这些铁律,疯狂地洗刷而过;
而随着这条河,一座座沉在云里的山脉都被点亮,上面所有的生物地理一览无余,奇异的是竟然有纯金的、纯玉的、纯铁的,简直不像人间之山!与此同时,数口湖绿的铜钟挂在了那些山脉之上,这水如千军万马火树银花,眨眼就围住山脉两侧,八座天柱被照彻,顷刻之间就在九州的边际生成了一个富丽繁华、奇异灿烂又目不暇接的环!
从外面只能看见急流的水不断错过山崖,变成纷飞的碎雪。山上的九尾狐、人面蛇、毕方、青衣之女、肥遗、白泽不间断地发出声调各异的号叫。
人面蛇呼的一下蹿进铁筑的山峡,鲜红的一条横游。
那山上如十叠云山般云闪着名字,一会儿是章尾,一会儿是长胫,一会儿是先民,一会儿是白玉,简直眼花缭乱,迷离错杂,不知所名。
周公鼎下,远见这些的苏视嘴唇微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赤水之东,有长胫山;赤水之西,有先民之地;赤水之南,有白玉山。——整部山海经……原来是真的!”
早就有传闻《山海经》并非术士编造出来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但云青峭更知道这位自称博览万物的大学士惊异的是什么——
“这些明显不同的地方一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代表我们之前用来理解它的方式有问题,山海经不是平面的,东南西北也不是指左下右上,而全都是一个方向!”
“对……”苏视直直地看着那条雪白发蓝的环,“首尾相连,所谓的地图并不是铺陈开来,而是甩开的,山是群山,海却只有一片,这原本就是一个相回复的环——而且,这个环不止一个……”
云青峭蓦然抬头,呼吸都停滞了——
纵使自以为灵智有知,她也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只见他们头顶,一条完全类似的山海环圈在那里,只不过方位是横过来的,她直直地仰头看去,刚好看见现在方位的一条横穿山崖的人面蛇向前蹿去——这两条环正好构成了一个正交转轮!
难怪风有那么多方向,难怪有时你会从镜子里看见横陈的照影,原来那根本是另一个环里拂面的风!原来那不是光的曲折,而是另一个完全交错的自己投下的真实影像!
她仿佛看见另一个横置的宇宙,同样有一个惊异无比的自己,正看着那条对自己来说是横穿山窟的人面蛇。
但谁是正谁是反?谁分的清!
一种难言的战栗裹住人类,轻微的恐怖令脊梁骨都开始发寒,那是窥见最高法则以后,在渺小的我身中,引起的灵感。
忽而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芽种钻顶的声音。
仿佛深邃梦里的树根在隐隐鼓动,如血管般凶猛刺出——
明明已经到处是巨雷轰炸,天空也崩无可崩,可那声音却还是在所有人耳中挥之不去,异常清晰。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但就像极深的黑暗里忽见一缕轻之又轻的光。你知道它会走,你也知道它会灭,可你依然因为每一个看见它的时刻而汹涌激昂——
昆仑的起点,世界的原点,忽而爆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长吟!
就在这声清啼之中,时间都似乎停滞一瞬,阴阳两轮山海之间的数座白玉山訇然震碎——稀里哗啦的碎片纷纷落下,阴阳双轮残缺几块,从彼此的天幕上落下了两场交错的玉碎大雨!
玉碎和凤鸣交错狂旋,激荡着一重重爆响,有如千军万马斗气昂扬,有如踏破绝顶身欺苍天,冥默之中一盏盏陈规摔破,一座座戒律大碑成灰,石破天惊声浪狂潮——震撼到令人忍不住想落泪!
“昆山玉碎凤凰叫……”苏视喃喃,“值了,这辈子死也值了——喂!!”
他没叫住——
大雪猛然冲了出去,在脱出周公鼎的瞬间身躯庞大数倍,和凤凰几乎组成了天地间最奇异的风物。二者相唤相应,仿佛昭示着一场亘古变迁的来临。
雪豹踏地奔走,无限的山川好像在它脚下变成了一步就能跨过去的大路,城池和大山在疯狂闪没。
它一声声地嘶吼,犹如回到梦中桃源毁灭的那一晚,绕着人间的平衡界不依不挠地伤斥——
彡忽然飘起来,骨骼艰难重组,竟成一只丑雀。鸟喙攒动:“平衡界要塌了……回天还没出来,人皇死了……梁远情斩了神灵台推平了第一阶天……”
这死东西好像有点精神失常似的狂语,但没人理他。云青峭目不转睛地看着雪豹长啸的地方,眼底第一次出现了惊恐,颤声道:“那……那是……”
苏视一把抓住她:“别怕。”
彡那把一向很自得淡定的声音近乎扭曲:“平衡界要塌了,第二阶天不是崩溃是毁灭——孽畜!孽畜!!尔敢——尔敢!!”
崩溃代表阴阳紊乱,毁灭——夷平所有生灵。
日月流光开始变异,隐隐发颤。
雪豹又一声长悲,如箭刺入泰山主峰最深的地方!
前所未有的夺目光华爆开,所有照到这光的食物迅速地失去意义,失去存在,被暴力抹去。
以谛听这一点起,世界开始堕入虚无——
无尽的虚无疟疾般蔓延,惊心恐怖。眼见就要来到极忘台。
极忘台从基座开始虚无,彻底成了一座空中楼阁,然而还不及倒塌,虚无比毁灭更快地抹去了存在——
灭世的光欺近周公鼎,也接近那两人。
然而就在这绝人之路的尽头,苏视竟然还笑了一下。
云青峭的手指在他掌心微颤,觉得这诗人的手是那么有力。牢牢地抓住她。
“总有一些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狂澜中苏视敛去一身笑色,眼珠像芥子一般无限而渺小,轻而易举地装住这破碎飘摇的一切。
“别怕。”
云青峭闭上眼——
在永恒的虚无到来以前,最后的那个拥抱也似飞鸿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骨雀拉长成一缕光弦,几个闪没朝天际哗然而去,但在半途就被白光捕捉,瞬间抹杀!
于是我闭上眼睛,于是我睁开眼睛。
流动着的,凝固着的,华丽的,惨白的,都在这一念之间——
出生,垂髫,豆蔻,及笄,灼灼其华——为何要令我之子于归地盛放在天地!
谁将这些东西一道道扣成我灵魂该守的细则?
今生的此镜在一念之间折叠而起。
无尽的虚无像一场无声的大爆炸,绝电急光般将此镜吞噬殆尽!
此镜再无所有——
这一刻简直不可思议!转瞬即逝的光一灭,宇宙就堕入了深邃的黑暗。但奇异的是,不知受谁保护,凤凰和雪豹并没有逝去,而保留了一艳一冷,依然旋鸣盘啸。
声音却脱离画面,这石火一刻中,世界是绝对安静而虚无的。惟有这两只奇兽还保持着超越的姿态鲜活着。
须臾……
无穷无尽的虚无让那个须臾久如一步逾过一千年——
“Kong——Kong——”
纯然的虚无数不清的细小光点陡现,宛如无数下针扎刺破黑暗,不少的细光沾在了雪豹的脊背上。
大雪一奔甩落,原来那是一种很小很小的花。只有米粒大。
和光同尘。
凤凰盘旋而起,火焰在虚无中画出漂亮的羊角风。仿佛宇宙无端在它们中途投下了一样又一样的山川风月,无数个故事将彼此拉开距离。最终雪豹退到很远的距离,只看见凤凰流丽的尾羽轻轻曳过一处——
就在那个地方,一座山峰的轮廓突显,那正是人世的昆仑山脉。
花雨一静。那座诸神起源的大山抖落霜雪,现出一丛顶峦——这简直是不合常理的,虚空中一个声音却赫然投下,如雷贯耳:“天地呵——”
那声音细听其实非常像神明,但没有一丝尘世里的柔缓,发声的部位不像喉咙而像以魂血字字弹弦!
“天地呵——”
我并未朝前看见一个答案!
我不曾回头看见什么圆满!
所以我回到这最初的起点,
来向你寻找一个涅槃!”
“你该从第一根草抽芽开始,
将所有的一切都尽付箴言!”
“你该最大地敞开你的胸怀,
容下我这飞天遁地的求索!”
“你该对我有生的每一个疑问
事无巨细地暴露奥义!”
“你不该逃避!
花了我这无尽心血铸就的人啊——
你绝非宵小之辈!”
每出一句,昆仑的轮廓就清晰一点;几句问完,昆仑已尽现!
凤凰简直就像是躁动不安的心脏,穿天刺地搏动不休,通体的火红犹如一线流离的醉玫,在虚无的黑暗中汹涌怒放!
那道来自最亘古的疑问,便终于穿破万重劫难,穿过不知其数的一念,主动的魂灵朝虚无之间发出亘古的第一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昆仑山脉轰然撼动,万神之树如山爆发,刹那间地动山摇火光冲天,无垠神火喷为两个持武对峙、金刚怒目的庞然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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