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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利用婆娑来令彼镜偏移,用开天撬回此镜的千钧一发。在重新演绎中添加轮回之法,现在也已经走到一半了。
神帝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么大费周章,这恶鬼是要一个桃源世界。如果只是各取一半,那难度就小多了,也未必不能成功;只是……
“你……只要多一个轮回?”神帝有些讶然,“我以为至少也要……”
明韫冰很有意思地接话:“至少也要天地倒转,我坐天上你们去寒蜮里吃土?至少也要让你们被喊打喊杀,我千秋万代被人膜拜?”
天帝没被这语气影响,笃定道:“至少推动此镜的平衡界坍塌那一刻,你都是这么想的。”
这种不为所动的反应有些令明韫冰想起某人,于是承认了:“对。”
“不仅如此,我原本所有的计划也不是调动赤水,而是摧毁第一阶天。谁知道我还没动手,有人就替我先做了。”明韫冰呵然讽刺,“有那几道天雷来赏,怎么不先把自己劈灵醒一点,也省的如今在这被一只鬼算计。”
天帝笑了:“君子得而知之。求仁得仁而已。”
明韫冰还没见过有人把“活该”两个字说得这么寸字寸金,很是长了见识,原来他还不是最不要脸的种族。
他冷哼道:“他做了我本该做的事,我就只好来做他本该做的事。各罚一杯而已。”
天帝那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一切,刺来时格外雪亮:“是吗?道衡曾说,物极必反,至善至恶,有无相生。这句话你怎么看?”
“深奥之极,我听不懂。”
“听不懂这句没有关系。但如果你只是想借婆娑重新创世,从遂古演绎到你足以返回到此刻的时代,共是‘演、陨、悖、反’四个阶段,也就是你们想在天道里重塑的轮回;你现在已经运转了神演和神陨,回天当然可以帮你重返此镜的极限时刻,但开天和那只修为只有一千八百六十一年的雪豹,肯定拖不住时间让你们去‘反’,也就是净化,也就是用水利万物,又或者用你即将要开始的演绎来说——你没有时间写这首诗。”天帝这番话颇为语重心长,“不仅如此,你和勾陈同时覆灭以后,就算轮回已成,届时灵力会被彻底清除,新的法则下,人世间很有可能没有神鬼,你们两个不可能再续前缘。”
“轮回的致命之处就在这里,我们当初议事,并不是没有想到这点。”神帝道,“不管是谁,都不想自己真正地不存在于世间,那些以死明志的人并非想死,而是想活在所有人心中。我们不会做真正的无名者。那对自己不公平。”
这话放在从前,哪怕是几年前,听进耳中都会非常可怕。好像已经为未来宣判了极刑,也宣判了每刻辗转、万念纠结的无意义。
如此荒诞。
但明韫冰忽然想到,梁陈摧毁第一阶天,决定冒险一试的时候,他应该也是知道这些的吧。
世事如潮,人是其中的一滴水,海平面刚浅一层又覆雨,无非如此。
一道修长流光闪没,在他手上变作一把金锥。
可他还是说,你我永生永世都别想解脱。
明韫冰眼底出现了一个穿彻洪荒大泽的奇点,似乎看见无数前辈倒在这条大路上,风雨饮畅。
就这样走下去,也可能什么也没有。
赴死也是没有意义——甚至是没有时间的。
你那些火燎的伤痕,只是一副渐行渐远的沙画,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你倾尽所有吐出的热血,不过是一点红锈,马上就会被弃解。
胸中那把万古长刀,只是一把春风吹又生的杂草。
所有的爱恋,都是一厢情愿的痴狂。
世界不曾对你沉默,也永远不会对你回应,这才是永恒的真相。这才是复活的奥义,这才是清醒的事实!
他轻轻闭上眼,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似解脱的笑,扣在灵魂上的重重枷锁依次松开,魂灵从未感到这样的超然。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
神帝脸上露出一点轻微的惊诧。
金锥骤然凿在了冰塔的尖顶上——
那一瞬间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结在人间的薄冰顷刻爆裂!两人脚下瞬间踏空,失重而坠——
就算没有人知道,就算无声无息地永远沉寂,无人知道这一隅的世界如何轮转。无名无利,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那又怎样——!”热血撒在地上乱为泥浆,那又怎样?一腔爱意只是杂草,飞逝枯黄,那又怎样?那些角落里阴暗生长的奇景,从来无人欣赏,那又怎样!
不是还有你陪我一起堕入这永恒的虚无吗——
十万里海面载起一叶扁舟,身高九尺的业师捋须而去,似乎登仙!万千碎冰飘洒而下,随浪而起,积雪数尺的大地之上吹起寒风几万里,带来一阵悲歌奏乐之声,却热闹异常,乒乒乓乓似登台高唱!
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足矣,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如涛大乐越愈发激越,欢而又悦,喜上加喜,为世间苦难演绎悲歌,为千年斗转献礼奏乐!变化,变化,迷离多态的更移,乐而转悲,悲极大喜!
神帝便微笑了,形体湮灭之际,一只手爪闪没一瞬,不着痕迹地穿透虚影,在明韫冰纷飞的衣摆贴成一副雪白的刺绣。
疾催猛撼的天穹下,卷风飘飏,第二代神明就此陨灭——
“我不恨……”
恨无可恨,相思无凭,恨亦无凭!
幽魂在冰天雪地里千拆万解,无数书卷在他眼前铺开,一心报国的老臣,以血荐祖的文人,宁死不降的将军,单刀入营杀敌万千的英雄,愁绪百转的词客,夜雨思戍的孤村羁旅人,放飞青鸟的多情者,多少人独上重楼,望着明月叹这离愁这样的剪不断却理还乱。
多种面孔在他面前铺开,不同喜悲里同样地触手不可及,如梦。
伤极却喜,喜极而泣——
有何可喜?有何可悲?有何可叹?有何可恨!
人生这一程,痛多乐少,郁郁而不得志该是古今多少人同悲共喜的一大好结局啊!
明明万事转头都是梦,梦为客,客饮江水恨离愁,愁肠百转奔仙山,山中不知何处乐逍遥,逍遥徜徉漫人事——
人世多苦游,苦游也乐游,乐忧似无忧,何必烦解忧,一蓑烟雨险厄游,兹游奇绝冠平生!
随着这气势昂扬的叹词,婆娑山海之中出现了一根极长的纯金杠杆,穿天挑地,一眼无穷极!
那是开天的杠杆,它真正撬住的,是平衡界瓦解前的那一刻“此境”。
利用凡尘的杠杆,四两可以拨千斤,只需要找到合适的支点。
这根穿透山海的杠杆,支点正是那棵参天的阴阳树,而那只本该撬按的手——
冰雨漫天彻地破镜纷下,无尽的寒凉里一道久违的风终于如约而至,从南方送来不息的生机。
虚空咯吱一声,却似有万钧巨力照头压下,杠杆朝天撬动!
阴冷恐怖的风雨被开天一举撬起,那是经年的苦痛。孜孜不倦的复苏。
就要在这个世界新生,我们就要复活。
凤凰酩酊大醉绕飞不止,雪豹抖落肩上的冰絮,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天地再度焕发了千疮百孔,连通着第三阶天的法门收放不止,互相吸引,渐成一口巨大的漩涡,雷暴在半空中触目惊心,一道寒光在阴阳树上,杠杆的支点处闪烁不定,那光愈发闪烁,闪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随即细芽生长的声音第二次出现,数以万计的孔洞像被灌溉的田亩一样呼吸着,似乎有枝叶将要探出,似乎有人在惨厉地哭,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但那冷入骨髓的甚至让极阳的凤凰都黯淡下来,披着红装的华丽羽毛生生褪色变蓝!
呼——吸——
呼——吸——
寒光闪烁一瞬,天外忽而飞来一道重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骤然扣在每个裂口之上,与此同时大雪极其配合地怒声大吼,时间的齿轮被生生楔入一根长钉。
一道神光卷入那深邃的漩涡,穿过数也数不清的记忆和多少万次会错意的一瞬,在那尽头,即将消逝的幽灵猛然被攫住!

“岁岁花开人如旧……”
澄澈的神光洗练成了雪白,幽暗的渺影逐成了一条黑鲤疾游前去。白光应而幻成修长的鹤,叼住那尾鱼的同时黑鲤却一条双目赤红的蛇挣脱;白鹤立化大鹰,蛇游两圈,又成一只矫健的黑豹,脱逃而去;白鹰身形骤变,一条吊睛白额猛虎便穷追不舍,扑杀黑豹的同一时刻,豹身陡然一晃,一大批扑簌的黑蝶如狂风卷起,求之而不可得!
白虎毫不迟疑盘卧而下,一座华丽繁复的灯便立在了无尽黑暗之中,宛如寂寞人间的一家灯火,静默只待。
黑蝶狂乱舞动,四散而去,躁动难安。但万千思绪中终于有一只犹豫片刻,扇动着翅膀,小心翼翼地靠近——
当柔软的光覆在纯黑鳞片上的时候,宇宙才算是点亮了。
黑蝶落在灯上的一刹那,万象覆灭,黑与白极其分明而又极其热烈地纠缠在了一起——仿佛金鼓长鸣,丢盔卸甲,凯旋大捷,胜败喜悲全都满溢在了一瞬之间!
一黑一白回至人形,在贯天彻地的最无尽的黑暗中,在撬回彼此的支点上,在婆娑阴阳轮转的那一刻——
神灵一把将潜逃的幽魂紧紧拥住!
那也许是明韫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梁陈的悲伤,一直以来对他而言只能算是写在纸端的神明的喜怒哀乐,终于被马良点了睛,给了他一场风雨。
悠久的追逐拉长到此刻,蕴成难言的滋味。
明韫冰听到梁陈带着深伤的声音,仿佛真的被逼到绝境而问了命运:
“爱你这件事,我算不算合格?”
那种难言的无奈,又酸又涩,甜中带苦,苦尽,却有一点甘的余味。久久不绝。
以至于神灵不自觉爱痛交织,发出这样五味杂陈的感叹:“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随后他感觉明韫冰双手轻轻捧住自己的脸颊,那张美到超脱生死的脸凑近,那是一个近乎虔诚的亲吻。
被这样对待着的时刻,真的是太少了。这个人永远是难猜又复杂的。
“算。”他轻声说,“让我想要存在了。”
没有一件事真正让我想要存在。惟有你可以做到这一点。
“多么伟大啊,我的神明。”
梁远情脸上血色翻涌,但迷乱的告白还是毫无阻碍地直涌入心:
“如果我是一个世界,你才是我的创世神,如果我是一只蝴蝶,你才是那个做梦的人,如果我是一场雪,你才是解冻春水的风,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每句话都是泼在烈火上的滚油,激起大片的沸涌。几乎是狂乱的动作间梁陈脊背猛地一僵,随即吃痛地吻在明韫冰汗湿的鬓角上。
那种剧痛简直难以忍受,就像一株在心脉上扎根许久的植物被生生拽出,那是神灵第一次感觉到,有形的仁慈正在被野蛮地从心上撕走。
连着的部分飘下大片血滴,但动手的人残忍又无情。
世间极刑,不过如此。剧烈的痛楚却在灵魂上烙刻上记忆,连同耳边的那个凶狠咬噬。明韫冰呼吸急促而声哑带笑,反复地问:“疼吗?”“不疼吧?”“一点也不疼,对吧?”问话像一枝毒花,妖艳而生瘾,创世的意志力也不足抵。梁陈的手几乎嵌进他的腰窝,冷汗涔涔,喘息不止。
他眼前几乎冒出金星,只能将这痛苦转给这个胆敢把手伸进他心里的人。
——明韫冰蓦地松了手,先前那把锁已经被他强拽了出来。
青铜锁渐渐脱出神魂,纯金的光将各处照的宛如白昼。但转瞬,这灿烂就开尽了。
这颗从飞升开始就一直天衣无缝地融合在神灵魂魄上的大爱之心,终于凋谢了。
被我亲手拔出——
光华弱去的瞬间,明韫冰只感觉暴风骤雨毫不留情照头浇下,根本毫无喘息之地,一瞬之间四肢百骸都如电打。
从前在车水马龙中听见的狂鼓大震起来,激烈的民间梆子热热闹闹地敲打,还有童年时代受过的那些耳光,不断地重复——
“啪——!”
“啪啪啪啪——!”
被夺去仁心的神灵不断反问他:“疼吗?疼吗?”
“不。不。不。”他想回答。没有一点痛苦。只有狂喜。但一直无暇。
时间颤动着,如弦般奏乐。如军中大乐般激荡催促,声声昂扬。
直到最高潮那刻,梁陈低头轻轻贴住他,两人眉心相抵,彼此一览无遗。
从人类还是一粒浅沼里的透明草履开始发展的一切语系都仿佛在那一眼灰飞烟灭,万语千言都不必。
梁陈在他眉心吻了一下,嘶哑道:“如果我们也有下次……下次,就让我来靠近你,好吗?”
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把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擦净,那一刻幽灵终于合上了眼。
“好。”
阴阳树闪烁的一点骤然变大,奇点坍塌的同时,神鬼骤灭!那道雪白的横光逐渐放大,渐渐变成一把宽逾群山的巨斧——横陈在九州之上!
发蓝的凤凰和雪豹抱在一起,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么大的斧头,劈开泰山都不在话下,那么举它的人……又该怎样宏伟?
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握住了斧柄,从地面看上去,那只手简直就像从远古伸来,如神如佛,那是神鬼完全献祭引出的最后一位古神。
盘古——
他一呼,三山五岳风雷怒吼;一吸,四海八荒云开雾起!
第三阶天洞开的裂口轰然被贯穿,无数枝叶从那些口子里病毒一般传染开来,转眼就将房舍农田通衢皇宫灌的水泄不通,方才还坚硬的冰雪融化无迹。疯长的各色植物压垮了屋檐,挤满道路,争先恐后地抽条散叶,一切人迹成了花迹,一切蛮荒成了风景;本该早就演绎终结的古神就像站在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原野,除了那把横陈的巨斧——
盘古举起大斧,风云在这样过度的迁移中吃力地跟从,斧钺的抬起缓慢而庄严,那旷古绝今的一劈却惊天动地!
你几乎可以听见秩序解构的两重天从高到低,从渺茫苍天之极到韫过回天的第八十一重天每一寸空间被影响的声音!
大响之中——
从婆娑世界里以赤水为命脉的阴阳双环轰然解体,从南到北八十一座深山依次坍塌覆灭!
被开天穿过的寒蜮从外境震落,填平了万骨之墟;奇异的是连边角都那么融合无间,凹凸相扣!
第三阶天依次瓦解闭合,每一重的迷离错落都被一层层按下,第一阶天的残迹迅速消失,十万丈疏荡的荒原轰然倒塌,回复成无数的云天;
两阶天的拐角,有无处急速地扭曲,随着不可求之境的消失而消失,那座曾凝聚过幽魂多少年思念的琉璃塔只留下了一声脆然的爆响;
极忘台飞快地从上到下开始拆解,腥膻的血池变浅汲空,一笔笔杀孽被无形的手擦去;
无望涯被雷电劈过的焦黑风化变浅,崖壁转眼被疯长的苜蓿爬满;
清野,被剖心挖腹的天柱山迅速愈合,在风息不止的勃勃生机中填满了无数个曾被戾气和阴谋捅穿的空洞;
红颜与枯骨的野村之中,每棵庭树中的守灵飞奔到白骨面前,看见本该魂飞魄散的生灵再度凝聚,万千灵体如流萤般辉映成海。
多少人呼唤着,高喊着!多少枝叶在那时候簌簌地发着抖!
盘古再度挥斧,挟着上下五千年能人志士的天地正气,那是引春渡月的第二斧——
沧海茫茫之上,一叶汀州乍然生兰!
兰草生橘,橘生长卷,经文铺开倏转悲歌,悲歌民乐,一条如椽巨笔翩若惊鸿!惊鸿与低吟的游龙共舞,万千花雨纷飞而下,竹杖敲石望月,铿然可爱,又生海棠一朵,呀呀抹妆,梆子快板,游园惊梦,朝飞暮卷,雨丝成片,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多来秋风,只如初见。京华烂漫,我亦飘零久——归为诗书一本。那个曾判神明权威的赤子笑着投入了无穷尽的水渊。
湖海之间的土地分开,流渡岛顺着洪流翻了下去,触底的一瞬间,“轰隆!”——阴阳树天外飞来,横陈高空,定了乾坤。
依托这杠杆的支点,数不清的桁架交错密布,泛着寒光的冰瓷如雨覆下,百条支柱拔地而起,墙砖迅速累叠齐整,一座巍峨的大殿天工开物般转眼落成!
雷暴在平息,刑罚在规整,不为人知的怨灵与广为人赏的神明都在迅速消隐。台阶被抽走,金字塔夷为平地,我们要同等,我们要一眼皆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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