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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不知为何,梁落尘好像明白那个动作的意义。
——明韫冰赠他的那把锁在里面。
“落尘,原先我的使命是等到这个终点,毫无怨言地束手就擒;只要你们所有人平安,我就可以安息了。”
勾陈声音像一个极其内敛的人在读李易安的诗,只能从不稳的尾音明晰那不可表露的共鸣。
梁落尘知道他说的人,就是彻彻底底的人,不包括任何东西。
神族不以鬼为重,一心一意地想铲除这些污秽的东西,为人间留下一片中庸的清平,因为那样才是平衡。
神族也有七情六欲,但一旦涉及到天下大义,那些东西立刻就会被抛弃。他们不爱任何异样,正像他们不十分爱自己。
但人世复杂难测,有情如此,有恨亦然。即使是掌情的大神飞絮,也没办法预料到那些姻缘线,竟然会如此奇异地牵连万物。就像九州上横流入海的大江大河,每一处走势,都是那么奇崛而自然。
浑然天成,如何能测?
人能寄情于物,物能寄情于蛇,飞鸟又复缠着人。一根线,一道法则,一种规律,怎么能界定完全!
所以永世永生的阴阳平衡,才太无趣!
“当年我把自己拆成四份,存在凡人躯壳里扮蠢。那是因为只要到这时候有神族存在,我不用做任何事,回天就会自动完成。”勾陈平心静气地解释道,“细想起来,其实这很没有必要,但最终我还是那样做了。一方面是因为失去挚爱的痛苦实在难熬;另一方面,本座和诸神都明白,这种程序规正的大阵,嵌在一个独立灵魂上是有多艰难。所以本座剥夺了自己,以四分之一的完整来接受这个命运。”
梁落尘愣了一下,有点醒过味儿来了:“但明韫冰把你又召回来了……”
“是啊,他这个人,其实比我更懂得做神。”
勾陈上宫那个笑容不免显得苦涩:“如果他是神明而我是鬼的话,恐怕我一眼都得不到他的吧。”
梁落尘复杂难言地擦过腰间玉坠。被冰出了一点实感。
一个很奇怪的念头突然钻进新皇的脑子里——
如果他是一块石头的话,应该会是那种最普通最平凡,随处可见的样子吧?
也不会有人会想多看一眼,没什么新奇的意义,除了对任何事情都始终保持高昂好奇心的格物者。
会不会哪天格竹子格累了,就捡起来看一看呢。
我这一颗沙砾。
一缕剑光在分别野径的岔路口飘旋而上。满目芳草萋萋,宏伟地向一边轰倒。
风一阵一阵地吹,那些野草就像狂乱的头发,被纺的越来越颠倒,勾陈的侧脸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比任何供台上的泥像都还肃穆稳重。
迎面风如水,和神明的话语一样茫茫。
勾陈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狭目抬头,法自然剑好像预见到他的念头,在颅内轻轻发着抖。
梁落尘忽然问:“你原本就是打算用自己替换鬼帝,再抹掉他的所有记忆,让他在人世间好好做人吧?”
勾陈上宫眉梢平静,一字不言。
“那几具以假乱真的泥胎,除了如你所说的自欺,应该还是为了分开自己,方便同时献祭才造的。”梁落尘忽然顿悟为什么明韫冰要不告而别,“否则王爷‘梁陈’打碎的时候,就不会有一段久溯的停顿,因为魂魄四分再合为一体,根本不需要像留书或者开密折那样罗列记忆。”
“——我能看出来,你真觉得那位明先生看不出来吗?”
“不。”
出乎意料地,勾陈摇首。
“我原本打算帮他重塑灵魂,让他从出生就是异类的困境里解脱出来。”
“……”梁落尘道,“有什么区别?”
“他可以做无关者,天地毁灭还是存续,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对维持秩序的人的死亡,他可以像所有人一样,感到一点悲哀,但马上就忘记,去过自己的生活。”
勾陈缓声道:“回天结束以后,九州上不会再有除人族以外的任何生灵。忆者旧事也,回忆的前提是彼此经历珍存。彼时再也没有神鬼之分,再也没有过抉择的痛苦,生活在永不颓圮的蓝天之下,没有人会在雨里一遍遍地想念从前。他会真正获得永恒,就像我陨灭以后,曾是我的神相的那道风不会消失一样。到那时,每当人世间又一季的花蕊播送,每当农桑之事水车轮转,寒冬结束以后湖冰摇曳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出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子。但无论何时,总会有风从人的脸颊拂过,他不该知道那本来是什么意思。”
届时所有人的认识里,神鬼只是一个存在于典籍上的谬论,至多笑一笑那些偏信的疯子,而真埋藏在其中的往事,连尘埃都无处可落。
梁落尘心情复杂。
“无论他有没有看出来,我原本都打算这样做,你说的对,这和他原本被迫接受的命运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一个一无所有,一个应有尽有而已。”梁远情低声道,“但我就是想要这样做,我想要他无忧无虑。”
梁落尘一时梗塞,简直无话可说。
“一个人慧到极致,所受的苦就是常人的千百倍,我宁肯他什么也不知道,只做一个略微出众的普通人罢了。”勾陈的话音几乎变成了自语,“原来我也会有这么自私的时候……”
听这话的人无端带入了自己,连同私语的无情芳草一起如噎在喉。
良久,梁落尘才找回自己的话音:“但你有没有想过——”
“我想过了。”勾陈上宫看向这个人世的君王,语调变得柔缓起来,“时想容对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提及她,梁落尘脸上那一点犹豫也消失了。他知道勾陈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寒蜮,就算里面监禁着无数恶鬼,也有必须破启的理由。
如果那理由可以扭转他们两人的死结,那还有什么是不能重塑的?
仿佛看透了他所想,神明那个问话温和得不容置疑:“如果我们都觉得这个做法不对,但走其他的路,就要冒更大的风险、受更多的痛苦,甚至到最后也有可能一无所有的话,你也愿意一试?”
梁落尘本能会听到非常出格的东西——如果一件事没有在一开始就被当做解决办法去践行,一定只有一个解释,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什么?”
神明说了一句话。
哪怕是有了心理准备,听到那句话以后的第一瞬间凡人还是只觉得荒谬:“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直到这时,勾陈才终于笑了一下。
“不可能。”那个笑几乎有些如释重负的轻快,抬眸看天时,好像遥远而又遥远的地方,看见了那个曾在眼前的恋人。
“如果他也觉得不可能。”
那我怎么会有勇气来做这件事呢?
万鬼之渊爆发出最夺目的光芒,四样信物刺破晦暗的瘴气,钉在骨墟四端,暴涨的柔和念力之中一条鳞爪俱全的纯金长龙冲出,——天子气一瞬之间与降真留下的气息共鸣,一举撞开了鬼门关!
口子一开,千奇百状的群鬼就疯狂地蹿逃而出,一碰到庇护的念力,丑陋焦黑的皮肤竟然如被水洗,骨上新附一层血肉,血肉迅速生皮,转眼就成了个衣不蔽体的人!
念力的效果竟然如此立竿见影,无怪乎要存这么久——
这些“人”做鬼惯了,乍一穿回人皮,颇不习惯,本欲到处抢夺杀戮的动作顿时一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地互相觑了起来。
群鬼在滋养的力量里新生,开天的光华毫不停歇,冲向九重天破开一道又一道的禁制。宛如一缕细细的暖流添入三阶天混乱的气流,人间的平衡界微微动荡了一下——
谛听之中,气温已经降到了无法容存任何生命的程度。所有的鸟都成了冰雕,灯结着霜华,一只双头的相思鸟冻成了一把三叉戟,直愣愣地戳在笼口。
明韫冰从头发丝到眼睫毛都结上了冰,要是此地有活人,一定会开始从他的衣饰上推断这到底是哪一年的古尸。
他闭着眼,然而却好像因什么而感应了一下,眼皮很细微地动了一下。
徐倏化成的玄鸟的翅膀扫在他几近透明的膝盖上。
他是跪在那盏灯前的。
那条金龙蓦然回散,在极软的光里化回人皇的躯体。
衣袂在飘渺的光里变作万千飞絮,灵与肉仿佛都远去了,无怨无悔的飘然感让魂魄想要回家。无论是永无之乡,还是记忆的美满都好——但剧痛之中一块石头违反常理地飘了起来,自投罗网地撞到掌心。
一瞬间好像有一股非常寒冷的气息从接触的地方打进心里,梁落尘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有了实感,看见耀目的暖光之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虚影朝自己伸出双手。
无尽的碎裂和下坠都疾速往上退去,微弱的灵魂俯身,给了他一个隔世的拥抱。
好凉。他想。
“好傻。”她轻声说,“别人三两句话,你就上当。”
“他向我说能真正遇见你,”明明不是好话,梁落尘却忍不住笑,叹道,“凡尘怎会有如此好梦?”
不能向凡世寻,也求天问地无能,那么我们还有第三条路——
“我要重新创世。”
正如神明所言。
曾伤害过幽灵的南天门在开天的照彻下轰然四溅,牌匾上的几个篆体大字成了一场玉碎的雨,淅淅沥沥地刺进了原本是疏荡的荒山野岭。
那大片大片的荒芜真是令人心慌,但创世之初,世间也是一无所有的吧。
悬在这样的荒原上的紫微宫,神灵台却是灼亮的。
正神在位。
——勾陈上宫一身织金红衣,站在台前。
他很少穿的这么醒目,但其实一直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有正宫,对方最好可以每天都这么艳绝。神明的一切是那么淡而无味,明韫冰那些担心简直太无稽。
他根本不会想要一个同类。
勾陈上宫在原地听了片刻,发现第一阶天的声音非常和缓,如果不去看那些浓云下的苦难的话,其实是可以在这里闭上耳朵,显得很安和的。
就算这里已经荒芜的近似虚无,也还是可以供无数人掩耳盗铃。
也许比起轰轰烈烈的拯救,人类更需要的是这样一个飘然的避难所?
神明静默下来,再一次触碰了那冰冷的心锁。
他发现自己还是无从揣摩对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样一个代表拒绝的信物留给了自己。
他掐破指尖,在神灵台的试剑石上一抹,眼前霎时铺开一大片视野,第一阶天的数座灵台尽收眼底。
三十三神宫按照尊位排列,位阶越高,下阶的神灵台越是一览无余。
玄帝可以看见所有的,他与天帝平阶。
此时他这样看去,只能看见淡云里光华柔软,数颗黯淡的祭台在辉煌的记忆里茫然。惟有倒塌的天门在燃烧。
他在那里很久,许多莫名其妙的回忆翻滚无序,他想起凤凰,想起雪山。想起火的尽头曾有过恶斗,想起疏荡还满盈时,大片大片的雾会蒸腾起来,在三足金乌飞回神木休憩以后,让他低头去看枕边人的时刻都变得暧昧。
想起他封神以前无休无止地跟从低到高阶的神明约战,百无一败;想起那只巨大的金沙漏,如果当时它就在计时的话,此刻应该就是将要倒转以前的最后半晌吧。
还有他们分隔千年时,那些在九州上盛行的风言风语。每一句都充满恶意,满营的机巧。恨不得把他们每一根骨头都揣测一遍用意,在谈话者嘴里得到一些津津有味的汗咸。
还有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情。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只是大量驳杂回忆里最平凡的一刻,写在回忆录里肯定会是像“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这样套话,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价值。
但就是这样一个很小的瞬间,在此时像针扎一样,倏然刺进了勾陈的心口。
那其实就在不久以前,在错汝那间宅院的书房。很久没有摸笔的神明来了兴致,铺开纸,将小山词和秦少游的几阙歌练了许久。
他写“醉拍春衫惜旧香”,明韫冰在床边独酌,喝的是茶。
其实这个人并不是没有兴趣的,从前也总是捡了很多个夜晚和名迹一遍遍临摹,他模仿的技巧非常强,有些帖子练几遍就足以乱真。但那天他问了好几遍,明韫冰也没有表示。
但还是很纵容地派了一只黑蝶给他研墨。梁陈搁了笔,他才回过头来。
“相思本是无凭语。”他说,“不是好词。”
梁陈道:“那你过来写一首好的。”
明韫冰这才写了,不知为何他提笔以前的每个神态,最细微的变化都印在梁陈心中,但当时他只觉得有一点点的拗,就像有刺的花梗一样。
会写李商隐吧?他想。
落笔遒劲,几乎有些狂舞的风姿,浓墨重彩,刚柔并济。第一句却是“老兔寒蟾泣天色”,是李长吉的。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明韫冰随手联道,“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梁陈看罢,诚恳地评价说:“真厉害!八句错了四个字,请问您上一次动笔是什么时候?”
明韫冰被他那个扶额欲止的表情逗住,眼睛微弯,丢笔道:“其实我也想过像苏学士那样留个文名的!”
“那你至少要再学个二十年,苏子呈那种程度的学问……没有一定天分外加十年以上的闻鸡起舞,哪达得到?”
明韫冰没什么反应,但在梁陈圈住他腰侧耍赖的时候忽然追问:“那我算是有天分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其实不太记得了,因为过盛的烟花绽放在眼前时,很难保持正常的状态去应答。
惟一能记得的是之后醒来,身边空无一人,明韫冰坐在书桌前端详那几幅字帖。
那一瞬间的月光如此残忍地镀刻下来,往常只是寒凉的光线变成了非常坚硬的东西,让那整个侧脸都变得非常不近人情。
那种冷漠几乎让梁陈想起他见明韫冰的第一眼,给无论人神都确凿无疑的不可触及的疏离之感。
那种极其内敛的冰冷里,有一种非常亲密的人才能发现的哀伤,那是无法用语言传达的痛苦,也许是因为生不为人,而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做某些事的权力,又或者有更复杂的理由。完全无法确切地说明。以至于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令爱着他的人感到相似的痛苦。
随后,从他如玉的指尖生出苍白的火焰,将那些痕迹无情吞噬,曾写过的东西急速地堕入了虚无。
那举动的含义其实就像他还没有回魂的时候在亲王府做的一样:不看书不写字,虽然对很多东西都有意见,但基本不会想要真正更改。也像在荷榭。
他不想留下痕迹。
勾陈上宫想起自己无声地靠近,像从三千弱水里掬起一捧那样俯身抱住他,明韫冰第一次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回拥,在此之前,他永远都是易碎而蜷缩的。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千言万语,何必再叙。
那应该是他第一次道歉,也是认识那么久以来,明韫冰第一次没有说“你我之间没有这些”。
当时他的指尖扣在梁陈后颈上,轻道:“上神,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从现在开始,我们对彼此的安排不再过问,只凭我们相互推测博弈,看看这局的最后一着,我们会不会殊途同归。”
“如果不会呢?”他当时问。
“如果你没有出现在我那条路的尽头,”明韫冰声音里带着很轻的笑意,“那我们就都解脱了。对吗?”
此世情仇已尽如烟,来者爱恨不必再念。
“对。”梁陈轻声道。
但他当时是沉默的。
明韫冰对他的告白并不少,也不乏热烈。但他其实从来都不能给人太多的安全感。烈火虽炽,但转瞬即逝。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
勾陈上宫总觉得,即使是在衾枕相拥的时候,明韫冰也是不太愿意真正向谁许什么承诺的。
他不可捉摸,太易伤,拒绝别人是他保护自己的本能,那是他的命途给他的存在方式。就像鱼必须活在水里一样。
而我——
我想要解脱吗?
“如果我们没有遇见……”
神灵台上的法自然剑灵气回扩,收在他掌心的重剑上,磅礴的神风在第一阶天奏起低沉的乐海,仿佛上古的神斧再次出现,长剑复刻三十二道剑影,朝多张神灵台当头斩下——
“呼——!”
将离殿前的数道风铃扯断联系,发满凡尘俗世姻缘大愿的古树拔地而起,几千年的爱恨祝祷被神明一剑斩开,与燃烧的南天门一起化为余烬!
凌霄宝殿下烟云骤起,那口扣在命簿台上,见证过无数沧海桑田的仙箓盅訇然大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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