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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这二者一双锤一双刀,竟足有山峦高,茹毛赤脚,通体透明容颜不辨,一落地就开始逐着凤凰恶斗!
刀兵大响之际。
得不到答案的声音厉声复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无人作答。——两个怒发冲冠的巨人刀锤相战火花四溅,举锤的巨人扬手一震,另一个生受一锤砸进山中,地基狂摇沙石飞走,持刀者毫无退却一手伸长,举手就朝凤凰抓去,凤凰翅膀一鼓,堪留一缕火光。
举刀的巨人抬脚冲来,黑暗中好像有看不见的台阶供他们俩行动自如,争凤而斗势如水火,昆仑都险被踏平——若头顶有天也该叫他们打出个窟窿!
刀锤互斗之声令凤凰焦虑万分,流星般冲向东南。
两个巨人互相抓着鼓起的坚硬肌肉,在无尽的黑暗中扭打数回,而后齐齐一头撞在了凤凰原本轨迹的终点!
那一撞简直是石破天惊,两个闪着烈火之色的巨人瞬间焚着,烈焰照出了隐在虚无中的折断的天柱!
天柱之下,山上字云清晰可见——不周。
那一瞬间宇宙倾斜!雪豹明显地朝东南方趔趄了一下,蓦然抬头——
只见从东南始,光苗如有生命般蔓延,映出山海之环的同时,共工和颛顼烧尽的火已经发而为一条人身蛇尾的大蛇!
那是女岐。她腹部鼓起痛苦翻滚时,山海之环火速扩展,在黑暗中完美地重燃了那对转轮。
好像有一道又一道的痛吟从女神的口中逸出,分娩的痛苦令凤凰不停地绕着她。但凤凰只能听见神火燃烧的声音——
渐渐那火烧成九条,九种形态各异的龙产出,伴着一声长痛的大告,分娩而死的女神再度烧尽!
地上的阴阳转轮还在奔腾,赤水之北,章尾山,两重人面蛇横错冲出,同时与女岐产出的烛九阴撞在一起!
“嘭——!!”
一条横贯南北的巨大烛龙甩在了地上,尾巴甚至戳到了雪豹跟前!
烛龙睁眼,血红的瞳孔盯着冥漠的天地,天地亮。
烛龙闭眼,那一瞬间仿佛早就坍塌平衡界再次坍塌,所有的一切都堕入虚无!
凤凰和雪豹大叫起来,直到烛龙又睁开叠瞳。
惊魂未定的雪豹对着烛九阴的尾巴狠挠一下,没想到直接拍下来一块——这东西柔软如蜡,一踩就扁!
它仰天:“吼——”
下一刻凤凰俯冲而下,离火扑在烛九阴头顶那只重瞳独眼的瞬间,一条极长的火龙就在垂直交错的双环里爆了体。
燎原的烈火朝天曼衍,仿佛藏着人山人海,而后就在这火海里,一条如山的鲲出现了——
它就像在南冥天池里一般闲适周游,颇有几分悠然地甩尾,环游一会儿,脊骨扭曲,腹部产出一物之时,气管的火种直逾万丈!
凤凰箭越而去接住那忽然变得很小很小——仅一人大的东西,但那人已经先一步自行站起来,手举着一根灼亮金澄的长棍。
此刻,转轮扣住的昆仑之间,烈火簇拥着,惟有这一线长光垂直上下,永无极限地切在天地之间。
雪豹发现那是以后被埋在东海成为宝藏的定海神珍铁。
那么这个人——这位古神就是——
多少先民都无视着的我啊,却被你看见!
大禹那双疏通洪水的手在虚空中招了招,仿佛隔着数重时光摸了摸凤凰的脑袋。
随即那张面容模糊的脸微垂,似乎一笑。
而后他将那根定海神针往下一掼——
那一瞬间仿佛虚空中看不见的洪灾大浪倏忽定住!万千惨痛的生民懵然抬头,看见水浪疏通,放过了凡人的安定,沿着无数沟渠引向了北海。
地面的黑暗被狂风卷走,山峦水纹在一瞬之间显露出来,数不清的叶尖在风中婆娑,看不尽的沟壑在地脉上雕刻。泛滥的洪水急速地蒸发催干,大地被放出了窒息的囚笼!
山海环上一条生着一双翅膀的大蛇咆哮而出,弯尾奋爪地在大禹面前弯成一把铁钩。
凤凰唱诵似的啼鸣不已,似报似谢。雪豹发现自己居然在一块冰上。
应龙的尾巴徐徐摇动,似墨笔欲诗。
那一瞬间大禹似乎又笑了一下,而后凤凰好像听见一个古老的声音,带着先民那种听不懂的口音,泥土的气息——古神说,
就从这里落笔吧。
不要怕。
应龙蓦地腾高,扩大,漆黑长尾如鞭般狠抽在地上,一下一下,大地更移摇撼,激越动荡,山谷下沉山峰伫顶,陆地分出了沿用万古的界限——
冀,豫,雍,荆,扬,兖,徐,幽,营——九大部分切开混沌,定下这魂灵的界限。
九州初成!
为我落定大地的古神明寂灭,下一瞬间令人无法睁眼的灼目的光侵盖一切,凤凰莽起而上,只看见十只三足金乌高高在上地嘲叱自己的微光!愤怒还未至顶——大禹烧完的火便催出一个持弓者,那人肌肉饱满,身形矫健,一出现便引弓拉弦,一支熊熊利箭暴冲而去,刹那一只三足乌便惨叫着陨坠!
“咻——!”
“咻——!”
“咻——!”
这人毫不迟疑一箭又一箭,箭无虚发,一击毙命,速度和力量都毫无二议当属第一!
一只一只的三足乌在半空中焦黑成灰,惨叫暴死,直到第九发箭射空,后羿还没停手,无弦弓却没有再发,好像被谁叫住。
凤凰疑惑地在几只三足乌的余烬里穿了几次,看见后羿顿足仰首,随后身形瞬息烧灭,火顺着他仰视的目光飞去,随后在空洞的天际,灼亮的三足乌旁,一轮圆满剔透的月亮如盘托出!
那火烧成嫦娥,美人捂着脸面在这满月前哭了起来。
伤心的泪几乎要成雨。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雪摇头晃脑,在冰面上跳了一跳——
摇曳的月华为荒芜大地披上一层凄清银装。
嫦娥飘散而下,光点化为一个狂奔的人。这个人一直在跑一直在跑,从两条腿跑到拄着拐,吸风喝露吞江饮海,好像肚子里有几万斤气量。烈日焚心不影响他跑,没人知道不影响他跑,跑不到不影响他跑,他只是停不下来,注定要一直狂奔。
不像其他古神,这位神明,自始至终都在地面。
凤凰本想飞下去,但一身烈火,便没有太近,只是远远地跟着,颇有点亦步亦趋的意思。
这个人终于跑累了,扔了拐杖——拐杖居然化为一片桃林,又倒下去,并做双腿,仰面看天,满头大汗,喃喃自语。
“凤凰,我好像看见了凤凰。”夸父最后说。
他又灭尽了,那一瞬间凤凰拔地而起,如千年前被神明用作驱邪一般刺向空洞的上方,古神却比它更快——
地气吐出万千丝缕,三危之山之上一条赤红的灵蛇倏然游出,循着狂涌的气流往前蹿游,迅疾如电,一念之间头顶生角,八万里行过,一念之间那对龙角竟然又轰然倾颓,在大地上砸作双峰!
三只青鸟紧跟着紧这人类始祖的动作,远远看去像一道悬飘的青色披风,尾羽似兰。
凤凰一声拔高的长啼,在灵蛇的一个疾刺中骤然抢到青鸟前头,而后那呼唤的长鸣就伴着鲜红的火如裙如浪,顷刻从双环上召出无数飞鸟,扑哧扑哧的鼓翅声如鼓角长振千军万马,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百鸟朝凰!
灵蛇的上颚张开,尘烟万丈里一声荡气回肠的巨象惨叫消隐,蛇的细长身躯有一瞬间像一顶巨大的帽子般撑起,但转眼就被消化!
吞噬大象以后,灵蛇终于踏破大地,升上重云,凤凰压抑的飞势骤然变强,万鸟乘风而起,呼啸的长鸣几乎是一首磅礴的大乐——一重又一重的飞升之中,灵蛇的上半身渐渐变幻,骨骼在生长,皮肤在新生,蛇瞳幻作人眼,那是一张艳冶与平淡矛盾共存的脸。
森森的鳞片在胸腹上错落交叉,脸颊两侧还有细细的蛇鳞,长发几乎与整条蛇尾交错。
地气随着她举起的指尖上涌,在飞鸟雀跃的舞流中被牵引,一道一道地吹向四面八方。
空洞的天幕生出最底色的澈,而后是微蓝的气,一只只完成使命的飞鸟坠落下去,一只只临危受命的飞鸟前赴后继,缤纷鸟羽一举织成了那清透无比的天穹!
五色石,原来是飞鸟——
大雪仰面,看见凤凰在补天的中心停留,最后停在了那女神的掌心。
女娲的长发拂在日月之下,像一笔极浓的墨彩。
不再像之前焰火般透明的古神,她有血有肉,皮肤饱满血管微蓝,这是诸神的始祖,人类的神祇。
女娲的指端在凤凰灼人的翅膀上微微一拂。凤凰看见她眉心有一道暗红的刺青,就像多年前——多年后?梁远情有过的那个一样。
那是什么花?
女神扬手的瞬间,仿佛手举一把斩怨断愁的万古长刀,那把浓密漆黑的长发就被齐齐斩断,在她手中变成一条长鞭。
大江大河在大地上蛰伏,泥泞里等候命运。
那柄鞭子滚落下来,如女娲的蛇尾一般生命力旺盛,沾满泥沙往岸上一甩,泥点子如雨飞下,在地上成了数个赤身裸体的人。
凤凰不知为何惶恐起来,拼命地扇动翅膀——那并不是它的用意,而是某个将它送到这里的幽灵的本能。
但注定陨落的宿命阻止不了我们伟大的创世神,一只小小的凤凰又怎能阻止呢。
女娲还是不知疲倦地甩着,直到日月的颜色都各退一步,囚禁在太阳里的三足乌变得狂躁,月中的玉兔与桂树也变得清晰。她才筋疲力尽地停了手。
这时候,她已经不能像刚刚补天一样抖擞,只得下沉,下落,下坠,靠在了一棵树上。
凤凰跟下来,栖在女神耳下的那节树枝上。
女娲朝渐成气候的九州投去一个展望,而后倦怠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好啦,”她说,“就到这里吧。”
“以后的路,就自己走吧。”女神轻声说,“你们会平安。”
“你们会平安的。”
一阵泛紫的火光再次冲天而起,在凤凰痛苦的悲啼中将古神明焚烧烧尽!
那棵参天大树本来葱郁,但随着女娲的离去,树叶脱枝,浓烈的黑暗从头蔓到尾,顷刻就成了一棵无花无叶的黑色枯树!
阴阳树。
大地有了最灵长、最骄傲、最自由、最束缚、最残暴、最智慧的造化——不同于飞禽走兽,我们移山填海一日千里,我们化转阴阳可定胜天,我们终于来到这个世界!
创世的时代谢了幕,第二幕紧锣密鼓地唱起——
浩渺的琴声从天际飞来,清脆一响,大雪落在了另一块漂泊的冰上,原先踩过的薄冰裂落在了无穷无尽的冰海深处。
这冰川在九州上,也只是一片深蓝的斑。
凤凰在一无所有的天幕上如焰狂舞,孤领长空万重寂寞!而女娲死去的爝火飞旋而上,从天而降的大火毫不留情地落在各处,才成的天空瞬间烧红!
不似先前有光无温度,这火猛烈灼热,烧卷枯木,人却分毫未损,并惊讶地发现这火烧干沼泽,烧化朽烂,烧退猛兽!
伟大的光明为人类送别了饮血吃肉的危险,送来了载情载理的文字。
蚂蚁般的墨痕在火焰里跳动,多重字体如人从猿演化,披着长袍,万千鬼魂纠缠,浑身覆字的神灵垂下眼睫,在泥沙上以指作出世界上的第一个字——
怨魂尖叫催逝,仓颉身化四万八千字,散入大地。
一条覆满红鳞的火龙于火海啸出,那是火德神君的神相——消灾辟厄百恶莫侵!火与字的双桨将众生渡出蒙昧的时代,过往的毒素烧为一净,从前的蒙昧写为长诫;就在这余温不息的时刻,虚空中铮然一声!
那一声拨弦,简直柔肠百转愁意深深,闻者落泪听者伤心,由不得人不动容!洒泪时只见旷天高地中,紫袍白发的望舒古神抱琴而悲。
“楼上眺远洲,
楼下弱水流。
海水梦悠悠,
君愁我亦愁。”
他摇了摇头,随后整个人就散为一大片大片的紫香播撒而下!愁绪难遣何以解忧!战鼓骤擂,战神举剑而斩,破山开河,气势纵横不可求败!刀剑残影未灭,芳菲的粉色丝线就层层叠叠地覆盖而下,重山叠峦群峰万壑,掌情的大神飞絮落花缤纷,将天地冲的一片暧昧——柔软的女声唱起了一首轻之又轻的雅歌,那是飞雪迎春曲——
“冬日可爱,冰雪满怀——
花草云川,徐徐待待;
人间远远,迟来莫怪;
今日可爱,放歌开怀——”
这声音宛若从每个人心底的最柔软之处发出,又分明是天地自然的欣悦之唱,一内一外互相共鸣,听来几乎令人颅内发颤,浑生超然!
温柔的唱和引来多重微光,毫不吝惜地洒落骄阳。
荒芜大地焕发生机,万千种子破土而出,贫瘠的地脉凭空倒上了春水,数不清的新芽在枝头初开,司春之神的歌声便越来越喜,最后一遍唱完,九州大地几乎已经万物复苏!
人类在春神的惠泽下流下热泪,凤凰幽幽地停在阴阳树上,在这复苏的生机里哀歌应和。
大雪蜷缩在冰面上,盯着那远不可及的黑树。
水面上有什么东西融化,散开一圈涟漪,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真珠落盘?
有人打了个抖,生涩地抖动声带:“哈……哈湿以……”
不,不是雨。
九天之上清云三阶,道德天尊高立第一阶。
对此刻微妙的局势,道衡似乎并不意外。她手里还是那柄拂尘,没有低头,甚至没有动眼,非常淡然地望着无边无际的浩渺苍天,只是以这一视野的边际将人间看了一眼。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她非常细微地勾了勾唇角,淡声问:“——那道风呢?”
说罢,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形就纵身跳下,清云多飘。随着一声饮江吞海的鲲鹏长吟,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暴雪降临了九州。
才长成的青山转眼白头三尺,草创的茅檐中瑟瑟发抖的人们互相依偎着,祈祷这寒冬的结束。
棉絮般的大雪把雪豹淹成了一座雪山,它有些凄凉地叫着,凤凰终于从梢头下来,飞到它头顶,啼鸣几声。
大雪呜咽着刨冰,凤凰无可奈何地下落,翅膀上的烈火却将冰点化,雪豹猛然一跃,才没有坠死冰海永世孤寂。
凤凰停在它头顶三丈,或高或低的飞翔让冰面忽明忽暗地温暖着。
大雪悲吼数声,而后,闭上了眼睛。
隐隐约约的安抚的光飘下来,在世人的眉心落下一个安逸的咒语。
十日安静。
但有人等不了这么久。
地脉开始结冰,一层一层往上,冻住山峦冻住逝水,冻住悲喜哀怒,华丽的衣袂出现在冰阶上,那是神帝。这天地之主往上走的同时,那座堪称旷古绝今的冰塔也开始往上递升,第一步踏上时,九州边际的那道山海之环“咔嚓——!”一声,成了巍峨冰阶中的一个渺影。
帝王默念着那安抚人心的颂语,一步一步,一步封雷一步封树,步步向上,不疾不徐。
直走到这凝结时序的塔端,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最初出现在他的印象里,只是土地上报文书里的一个“小祟”。
现在这个微末之微的小祟,破开了所有的秩序与法规,站在了他本该陨灭的地方,那是他从创世之初就开始修行,才得以掌握的权威之顶。
“此等谋算,”神帝微微攒眉,“朕实在钦佩。”
那人一身雪衣,转过身来,极素的衣着与极噬人的容貌形成一种惊心的反差。
明韫冰修长的眼尾微扬:“久违了。”
两个人都气息干净,白衣若雪,倒有些分不清谁不是神明了。
除了筹谋者,任谁也想不到,神帝与鬼帝的第一次会晤,会是在这种时候。
不同于预想的剑拔弩张,气氛甚至很和谐,一尘不染的神帝发现这只曾被他一道令旨打发的鬼魅,原来真的比人还像人。
又能从一场大计里毫无权利的献祭品里反制而出,掌控到这种地步。甚至连神演的节奏都算得一分不差。
难怪转生多世不动于心的玄帝都沦陷如此……
一只幽魂能做到的,这已经是极限了。
但就算这样,也没有用——
神帝将手掌比成十字:“婆娑山海不可能改变什么。”他上下移动横陈的左手:“此镜是回天已成;”左右移动竖立的右手:“彼镜你根本不存在。就算把此境的创世挪到彼镜,利用婆娑来重建新世界,也改变不了天道本身的法则。”神帝的双手分开。
明韫冰学那手势,而后双手各偏一半,左右手的指腹贴在了一起:“这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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