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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他瑟瑟道:“各处阵脚已画就,只缺阵眼祭器,我等许久寻觅,只见一星半点而已,主上恕罪。”
明韫冰略微侧脸。
一缕黑烟从守灵肩上飘出,落在明韫冰半合的掌中,成了半张薄纸。
这纸写的什么,看都看不清楚,只从微微逸光的表面可知,并非凡物。但就是这巴掌大的一点,也可见蜘蛛网似的裂痕遍布,只是用鬼气略做拼接。
明韫冰手指一松,纸张就散了,又回到守灵身上。
他静思片刻,想定什么,复问:“湖中有何物?”
那离思湖十分阔大,山外山之下,距离极高,冰块四布,远看风平浪静,然而从鬼帝的眼中看去,湖中央却有一大团模糊不清的东西,上抵山外山,下临湖心冷石,像画毁了的巨兽。
守灵道:“一只灵兽。”
“您沉于湖底不过几年,这只雪豹便回到山中,立于湖中,盘踞不去。朴兰亭趁火打劫取了它的魂魄,此后它身形愈发虚弱,渐渐像已沉入第二重,看不见了。但偏偏还需要喂养,否则就吵闹不休,他们每十日就会乘舟去送食。”
明韫冰眼尾轻轻一动:“吃什么?”
“呃……”守灵冒汗道,“……吃辣椒。”
“不吃,滚。”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梁陈挡开手拿一把蘑菇串串的苏视,拒绝了他的热烈分享。
原来见素京,并不见素。
里头街道纵横交错,人来人往,颇有一番人间景象。一圈碧霄般的楼阁环形绕着,其上人来人往,就都是白衣的义学学子了。
京中各种楼宇屋舍,就像从人间繁华偷来的一隅,往来之人也都是寻常衣着,卖什么的都有,吆喝交谈,不绝于耳。所谓的一醉阁,就在最宽的一条街道上的中间,极高极大,里头人头络绎不绝,隔了老远就香飘十里,叫人口水直流。
梁陈在外头被雪山糊了一脸,又进斋书台被鬼帝捆了一夜,好歹看见了十条街的正常人,简直感激涕零。没想到这种纤尘不染的地方还有这么接地气的内核。
他仰头看去,“天”上有一方星图。
不黯星。
这星不同于太阳,映下来的光都好像萤火虫似的星星点点,又像一把流沙,淅淅沥沥地落在各处。梁陈发梢肩头上都有,伸手一碰,毫无感觉,这些星点转眼倒是自己不见了。
四周义学的石壁据说是一种叫做“温冰”的东西砌成,不黯星的光流下来,落到温冰里,会被盛住,作为光源,也蓄为星沙,据说只要专心,就可以打开温冰,取出星沙。
梁陈在石桥上看了半天,手边的一块砖就光华一闪,缓缓地浮出一个“取”字。他伸手一碰,手指直接穿透了那石壁,从清透的砖里抓了一小撮晶亮的细沙。
他一松手,沙就落入水面,星入银河一般,泛出一连串的细光。
这天星落时,将所得的星沙洒在水里,就能还给不黯星,池上会开出一种樊花。据说一旦开满了池子,西岭就会散学十日,朴兰亭会借阳春十日,把外头的冰雪换天,大家游玩,称为春社日。
不过樊花种类奇多,很难开齐,春社日总也攒不来,但朴兰亭有时会假装不知,说得圆满。于是基本是每年一回,照请不误。
梁陈走下石桥,道:“这里和上一阶天有差吗?我看倒更好。”
苏视无比赞同:“你看我有想回去的意思吗?”
此人心思比较歪,跟梁陈走了一会儿,又天马行空地想道:“这儿有好几个大美人,不如咱们一人娶一个,在这里安家算了。”
梁陈:“偶人。老皮。徐晓晓。”
苏视:“徐晓晓?谁啊。”
“谁叫我呢!”一声应答,两人转过去,就看到少女扎了个头巾,一身红色罗裙,立在个摊位边,旁边还有昨天看到的那几个学生,都换了常服,有两个还背着箩筐,筐里装满了火红火红的辣椒。
“原来是你们啊。”徐晓晓一挥手,梁陈眼睛就一痛,要被闪瞎了。
他定睛一看,这小姑娘手里一把光彩夺目的石头,值钱不知道,亮的人眼睛疼。还是那么品味差。
再一看,那摊位上一片流光烁金,哪个不是这种闪瞎狗眼的火彩石?
梁陈一阵无言,又看一眼他们背着的辣椒,不得其解,问道:“这是要拿来一边看书一边嚼吗?”
“那还睡得着吗?”先前那个酒窝少年回道。
“萧师兄又开玩笑,小心师祖罚你喊雪,”单眼皮少年卿晨笑道。
方脸师兄――周易道:“梁公子,你有所不知,我们是去祭山神的。”
苏视瞅了一眼:“拿辣椒祭啊?这山神祖籍该不会是巴蜀的吧?
梁陈笑道:“也许我们一道儿?正无聊呢。”
“这有什么不行的,”萧林广眼珠一转,“不过梁公子不是要来我们义学嘛?卿晨昨儿回去一说,我们好多小姑娘都开始争夺你周围的书室了,今天师祖却只字不提,她们好伤心。”
梁陈对这“师祖”没什么好感,心里戳小人,脸上微笑:“有缘千里自相见,有什么可伤心的。你们不是祭山神吗?怎么祭?为什么祭?不祭会有害么?哎,你们这地方,还有山神?”
“你好多话哦,”徐晓晓眨巴眨巴眼睛,“而且还是我们从来没想过的话。”
“我们只知道每十日要去一次,哪知道为什么,不为什么。”萧林广道:“就跟饿了要吃饭一样,你非要问为什么饿了要吃饭?我只能说,因为饿了。”
“………………”梁陈掐了一把辣椒花,心里慈祥地翻了个白眼,“……这辣子还挺红的。”
“那师兄你们一起去吧,”卿晨道,“我跟晓晓还得去帮朴兄想办法呢。”
这时苏视凑过来:“什么办法?那位朴兄是不是昨晚跟我一道儿睡的那位?诸位有所不知,他是我的结拜兄弟,兄弟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徐晓晓:“呃……”
卿晨:“正是,苏学士。你是真不知道啊……这位朴兄,真是倒了大霉了。”
东岭,抱朴义学正门。
这地方不愧一句钟灵毓秀,雪岭上寒梅,点点如胭。
老皮撑着一身病骨,走了过来。
他双手皲裂,也没有换上那干净衣衫,仍然是穿着在小酒铺里那一身破烂衣服,污垢堆的像经年未洗,已经长在了身上,洗也洗不掉了。
天清地白,他像一滴白纸上污点,缓缓地往前蹭。
昨夜没有睡着,和苏大人互相谦让了几回,他嘴笨,最后合衣缩在角落,看着苏大人一展衣袖,白鹤合翅般,潇洒落拓地睡下了。
夜里想了几回,也不管什么宵禁,终于是爬了出来,揣着怀里的几卷纸,在那错综复杂的梯子上胡乱摸索,费了很大功夫,出了西岭。
他知道这地方是一场梦,不堪沉迷。
那如烟如雾的正门感应到有人靠近,变幻了几种模样,复又无动于衷。老皮被扑了一脸清气,觉得肺腑里在人世里吸的浊气像一瞬间少了许多,又像老寒鸦入了新巢,颇为不适。
他搂紧了自己的臂膀,转过身,一步步地沿着这条正路,重新朝西岭走去。
“儿啊,整日混着算什么?你好歹娶亲吧,林娘的女儿已说定了,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别淌眼抹泪的了,人死了,赶紧借钱把母子都葬了是正经,这么瘫在屋里,也难看啊。别发愣了,有什么用?我的儿啊,别哭了……这也是你的命。”
又一步。
“这老木匠家的儿子忒狼心狗肺,他老娘光顾他坠井死了,他一滴眼泪都不掉,不声不响就把人埋了,连声哭都没有,有这么当儿子的吗?也是真没出息,娘那么大年纪了,还得颤着脚给他淘米煮饭!要不是这样,能出事吗?这人成天弄笔,怎么也不见他拿点东西出来卖?”
白山黑水消失了,他从野坟地里回身,告别所有的亲人,走回城里。城门已闭,那一夜吹了整夜的凄厉北风,冻的人成了雕塑,以为会死,可没有,活蹦乱跳的很,依然回到了那桥下的烂屋子里。
木匠的屋子里到处是木屑、木料、木榫,进门就是尘埃漫天。
他拿出一块捡到的板材,搁在车床上,裁画墨线,量定尺寸,一前一后地锯了起来,咯吱咯吱的锯木头声里,木屑落在脸上深深、深深的沟壑里。
如同伤口里的盐水。
作者有话说:
追更的读者我看到你啦,谢谢哦。更新真的是龟速,不好意思~

他备在屋里,醒来接活儿,夜里挨着睡。
在十里城一家老员外后院里修柴房窗户时,老皮捡到了一沓未写的云轩纸。
那卷纸在草垛的角落,放得十分整齐,旁边有几块墨石,装在小檀木盒子里,都丢在一边。老皮将窗户重新卡好时,家仆已来催了几遍:“弄完了就滚!”
他把东西都带好,犹豫几番,还是上前抓起那纸墨,一起塞进了脏兮兮的木具箱里。不过因为太紧张,手抖的厉害,纸张还是飞了一地,惊得他连忙蹲下来乱捡,抓了一捧茅草。
“飒飒”一声,却好像有声,女子低低的喘息。
他顿了顿,扒开草垛,只见那乱草堆里歪着个红衣红唇的妇人,白雪红梅似的,眉眼倨傲,却虚弱不堪,又像只垂死的火凤凰。
老皮吓了一大跳,高声道:“这里有人!来人!”
外头屋里边吃饭边划拳的家丁充耳不闻,有人听见了,骂一句“死驴尥的少管闲事!”,也不过来,老皮束手无策,待了半晌,那女子像有了些意识,缓缓睁眼,道:“别喊了……”
她说:“……吵死了。”
她鼻青脸肿,露出来的地方都有伤,狼狈不堪。老皮忽而想起这赵员外的小妾是强抢来的,据说不日后就要行大礼成亲了,现在大约是关在此处监禁。
二娘子脑子里发晕,昏了半晌,一扭头,见那木工还呆愣愣地戳在那儿,以为看她笑话,不由地诡异又恼恨:“怎么还不滚?站在那做什么?我没银子给你。”
老皮讷讷,局促而结巴地问道:“……这、这是你的?”
地上散落许多纸张,拿起来一看,都是书稿。老皮祖上也是读书人,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做木工过活,小时学过书,认出这是一本史书,录的神陨时期的事,而有许多正史上缺漏的部分。
二娘子在烧尽的庙中读过这卷书,闲来无事,极其痛苦的时候,便写来转移心思,纸笔都是拿银钱托婢女买来的。只是日复一日地绝望,也无所用了,索性丢开了。
她不则声,充满敌意地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
老皮道:“我、我……”
还没“我”完,地上的书卷里放出微光,紧跟着一枝红梅探出,梅花上立着个广袖素服的小人,她缓缓开口道:“若有一地……”
还未说完,一只手忽然从旁边破空伸出,一掌就掐住那端庄的小人,跟着掌心飞出数道利刃,转眼就把红梅绞杀。
一块玉掉在地上。
一个白衣素裙的女人就凭空走了出来,冷冷地看了一眼还未交主的玉鉴,站在了两人之中。
这女子浑身犹如瓷器,白得幽凉,眉细鼻巧,眼瞳又极黑极深,好像才从冰雪里脱胎而成,见之心悸。
二娘子瞪大眼睛,那女人端详着她的脸,问道:“你想报仇么?”
她点头,这女人便又说:“你听说过偶人吗?”
自然听说过,病毒一样猛烈的东西。
“愿意做个邪物,杀尽那些强迫你的人吗?”
为什么不呢?他们何曾有一日顾念过我。
白衣圣女将一片拇指大的瓷递给她,那瓷清透如冰,寒气逼人,二娘子一接,就融入全身,遍体生寒。
老皮在一边瑟瑟道:“姑、姑娘……”然而二娘子一看他,眸光冷里泛邪,竟不太像人了。
“你可自己选择何时脱胎换骨,”圣女道,“不过很疼。”
她看了看那地上的玉鉴,冷笑道:“十叠云山――这种做梦一样荒唐似的东西,也好意思来人面前卖弄,迟早要落个毁身灭亡。”
又仿佛才注意到老皮,正要开口,身形却慢慢地淡去了。
老皮捡起那玉鉴,又捡了几张纸,看到一边眉目俱冷的二娘子,低声说:“就算是有天大的委屈,又何必大开杀戒,别人的生命最尊贵……”
“他们的命是命,我爹娘的命,就不是命?”有几张纸正在手边,她顿了顿,捡起来看了一遍,那是自己编的一幕戏,还是拿心上人编排书生,自己做那闺阁千金的一出喜剧。
到了这地步,这些字看来,却很可笑。
她顿了顿,又说:“我的清白,不比他们全家的命还尊贵些么?”
她摩弄手腕上的伤痕,老皮无话可说,呆滞片刻。
“书上说,那个地方――十叠云山――你可以进去了愿。不用想别的,不用为俗事苦恼,如同仙境。”
二娘子冷笑道:“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老皮默默摇头,把那些书稿都收起来,粗声道:“我可以帮你把这些东西带进去。我父亲托梦告诉我,十叠云山是二十四座书山书海,从神陨时期到如今,所有写下来的文字都在那里,镇山仙人年年守在那里,等我们过去。”
“我看你有病吧。”二娘子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儿,那笑声渐渐转低,她几乎眼泪都要出来了,扶着额,说道,“你拿走吧,拿走吧。我没读几个书,也读不了几个书了,只这一生还有几句话可说,全都在我家屋子东角一口老木箱子里。如果你真有那么闲,我就求你去吧,把它们翻出来,一起送给那劳什子的守山仙人,告诉他,是我的手笔,求他留着。只这一件事,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哈哈哈哈……”
“我姐姐做针线活的时候就曾经告诉我,穷贱女子,无才便是德,叫我不要念书,不要去私塾里看字。我不知何意,照学照念,如今果然没有好下场,只是我姐姐那样贤良淑德,怎么也没个好下场?哈哈哈哈……”
她又哭又笑,又一把抓住老皮的脏裤腿,问:“我问你,我家可还有人吗?还有人吗?那条老黄狗,还活着吗?”
没有了。
老黄狗叫得太凶,被少爷使家丁用棒子打死了。
老皮不说话,却已经是回答,二娘子蓦地放开手,摔了回去,却撑着稻草垛,喉咙一动,腹中恶心,干呕了起来。
那斗酒划拳的家丁终于来了一个,踢进门来骂道:“怎么还不走?在这里做什么?!这娘们怀孕了,你有那心也他娘的滚后边等着!”
老皮瞪大眼,却见二娘子不住地弯腰干呕,像一朵奄奄一息的玫瑰花。他看不清楚,已被轰出大门。
他丢了那家伙,带着书稿寻出十里城,走向羊角村,寻寻问问,二娘子的茅草屋在眼前时,却更吃一惊。
原来这屋子焦黑如炭,篱笆倾倒,早被一把火烧了。
他找入东角,果然有一口老木箱,烧的如漆,打开一看,里头纸张层层叠叠,都成了一动就散的黑纸。他在静熙山脚下支了个草庐,将箱子扛进去,随后卜了一卦,找到了修复书的办法。
把几乎变成灰烬的纸张复原。
手不可做他事,不可做工,不可碰金银,不可劳作。十指须纯净。
仙境雪上行九十九步。默回一生,面朝西,文曲星叩首三次。
九十九步,离思湖岸还有一大段距离,他打开怀抱,落下了一地像自己一样的漆黑灰烬。
文曲星,不黯星。
老头儿双膝跪下,郑重其事地朝西岭方向,叩了三下。
第三下未起,雪浸入额头、手掌与膝盖,却不冷。
远处西岭顶上,星辰里光华律动,一束光远远地抛了过来,落在这蜷缩的人前,将那所有的灰烬都包了起来卷到半空。须臾纸上的黑色褪去,回到泛黄的表面,一张张成了原样,号牌一样落下,成了规规整整的十几沓。
“有多倒霉?”苏视问。
他们正在义学楼上的第十一层,里头放着各个学子进门时的记录,徐晓晓在书架里找得吃了一嘴灰,呸了好几下。
卿晨一边翻一边说:“苏学士,就这么说吧。我们其实都不是人,你应该知道了吧?”
苏视:“我知道啊,你们都是小金鱼嘛。”
徐晓晓哈哈一笑:“人家是小麻雀。”
“停停停,”卿晨道,“我们都是垂死之际,被凝梅仙子请进来的,拿到玉鉴,一进来就要死。但众所周知,临死前会有‘回光返照’,师祖的术法可以让这个回光返照的时间延长很久,也就是东岭那道门,所以从正门进来,我们就相当于不死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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