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乐意四处乱闯,也学刀剑,但还是花架子多,为了能在各种苏视倒霉的时候飞来一剑力挽狂澜――好骗小姑娘。
这会儿被那渎神荆捆了一夜,就像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似的,小臂遍布勒痕,他惊得一路掀袖,直翻到肩膀又脱了衣服,可算是确定了――他全身没一块好皮!
梁陈一时被这惨状惊了,呆了半天,身后咚的一声闷响。
他才颤颤巍巍地想起来要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然而心里已经有点恍惚了。
于是恍惚地想:……赔钱还是赔人?
谁知一转身,梁陈的魂差点直接从天灵盖旋上第一阶天――
触目惊心的血。
床榻已被染红了一大半,鬼帝正背靠着他微微蜷缩起来,凌乱的长发沾血丝丝缕缕地在身上黏出了一张血网。
梁陈脑子里万道念头刹那中断,只觉得脑髓都冻住了,什么“问罪”“赔人”都就地死去。伸手将明韫冰的肩头掰过来,只见他额角血肉模糊,那内侧墙上俨然一团血渍,显然方才那声响就是这么磕的,而且在梁陈读留书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
几缕发丝走在明韫冰脸上,像千年素瓷上的裂痕,一道道都惊心,裂开了叫人心止不住坠下去的黑。他额上那伤口一道灼眼金光一亮,显出了一枚纹路十分复杂的玉玺章印。
那刻印是叠在一起的,像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拿着玺拿明韫冰脑门当纸盖了个轮回,叠得根本看不清一个字。只能看到金浓得发红,而赤金色的光死死地烙在明韫冰额上,像融化的太阳一般流下来,烫伤他。
他密如黑蝶的眼睫倦倦地垂着,随着梁陈的一扯,有气无力地微微一扇。
不曾看他一眼。
血是哪儿的????
那印记的光芒细线一般爬下来,伸入明韫冰领口,梁陈六神无主地一翻,瞳孔狠狠地一缩。
那些光线明明像没有实质,但却蛛丝一般细,亲亲密密地勒在每一寸皮肤上,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割出草叶一般凌乱的口子,又如有实质地赖在里头,互相牵连,互相拉扯,像有生命一样,彼此交织,形成千杂万错的网,罩在这具精瘦苍白的躯体上,将他残忍地割出千万刀。
这网格一拉一收,明韫冰就牙齿打战,溢出一身鲜血,像永远无法愈合。
血渗出来,把长发都打湿。
梁陈像一个离乡背井多年的人,忽然目睹了故乡的毁灭。
他一时无措,心慌意乱之下,揽住了鬼帝,让他半靠着自己的膝盖。
明韫冰碰到他,不知怎么,颤抖不休的身体像略有缓和,低喘了一口气。
鬼族的血比人的更冷,但会更多吗。
谁又知道。
明韫冰的手指搭在梁陈衣袖上,掐出两朵嫣红的花,偏头在他臂弯:“诸天……”声音断了,极痛之下拉扯地嘶哑,又瑟缩起来,双眉和牙齿都在不堪忍受地轻动。
梁陈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又不敢动又听不懂,只好倾耳,低声问:“什么?”
明韫冰却回不了了,那些光芒利刃一样往上剐,病毒般迅速传播,穿过锁骨爬上脖颈,冷汗浸得水光淋漓的苍白皮肤逐渐被漫溢的血覆盖,他像被关在一张恶毒的网里,渐渐地任由灭顶之灾淹没。
焦躁转眼要把梁陈扼杀,他试图动了动那“血奴契”,全无动静。
常人受难梁陈尚且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是他。
一阵风掠过窗口,很轻的踏足声。梁陈抬眸。
――为什么有个更何况?又为什么非得是他?
石火间,一线念头穿过脑海,像长风终于吹开了十分沉重的纸镇,于是千年前落笔的爱意一息便飘卷在了晴天里。
一道苍老而突兀的嗓音道:“诸天神佛印。”
床帐一动,冷梅的风掀开两侧,露出了大亮的天光。
一地的狼藉里,有个穿烟灰色旧道袍的老者肃然而立。
这老者腰脊挺直,像永不会折腰,端正如松,脸上皱纹都如刀削斧砍,因苍老而垂下的眼皮压出了一双瞪谁谁怕的三角眼,面相略凶,但胡须与袖沿皆干净如雪,就像一棵为细草遮风避雨的雪松一般,于是中奇异般带出了点慈祥的气度。
有一点笑意装在那双端肃的眼睛里,矛盾又和谐。
梁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朦胧间有孩子哇的大哭声一闪而过,并不真切,梁陈蓦地一激灵,已猜出此人身份,脱口道:“朴兰亭。”
老头略微颔首:“有客自远方来,恕无远迎。”
梁陈自然一百万个警惕,何况徐晓晓的魂魄大概率是被此人取走,谁知道他会不会以此要挟什么,便说:“不敢。”
他掌心流光缓缓聚集,渐渐成长剑模样,却听朴兰亭先一步道:“吾无恶意,不须刀兵相见。”
梁陈眼中一闪,发现这老者身上的气是他从未见过的纯净,像雪山上的一层雾,然而又仿佛染了点很淡的胭脂色,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肯定不是人。
他未放下戒心,蹙眉间刹那光已经四溢而去,凝结成形八爪鱼一般凌空对着朴兰亭,好像一句不对,就把他五花大绑再绞个碎。
“……”梁陈一愣,才发现自己竟然照抄了渎神的模样,那光化成的荆棘与明韫冰的渎神一模一样,只是像从泥潭里捞上来冲干净了,变得有如神木。
朴兰亭的衣袂飘了起来,几乎融入雪里,他开口道:“鬼帝沉于离思湖百年,神魂迫散在三阶天,杳然无踪,肉身受三十三层天平劳两刑,其中平刑又叫诸天神佛印。”
“百年前吾于人间游历,在流渡遇见鬼帝幻影,彼时他便是这形貌,两刑之痛,水浸可微缓,吾将这具躯壳沉在湖下,不想渐渐五十丈冰封,荆棘刺出,随后离思成了三层。”
“流渡……”
那是梁陈的故乡。
“正是。”
梁陈其实知道。
许多平时里不干人事、为非作歹的恶徒,常常会有飞来横祸,或摔断了腿,或头上长个瘤子,或是一直偏头痛,这叫天诫,是上天给人的惩戒,对人轻,对鬼重。
一般都是一些小神去布诫,或在梦中,或在照水时,忽然浑身一激灵,恍惚间神明已历数了罪,回去便会头昏脑胀――但神陨时期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
神都没了,怎么诫,谁来诫?
自然鬼帝是恶贯满盈,但所有天诫里最重的也不过是天打雷劈,紫雷轰顶,神魂俱灭――怎么会有个诸天神佛印?再者神明一早陨灭了,又从哪来的诸天神佛?
梁陈脑子里有些混乱,又想到,鬼帝的幻影若是百年前被朴兰亭捡到带回了十叠云山,沉于湖底,当时的他就身受这种天诫,他的魂魄不在这里早就不止几年了。
再者,即使明韫冰是一场从千年前拖到现在未尽的惩戒,那么他又是为什么受了这听都没听过的两刑?
他为祸人间,不是已经有勾陈上宫以凛铁冽钉封死灵窍,在抱魔柱上身死魂灭了么?
但其实他不仅没死,并且更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两刑加身,更有什么大罪,又何至于此?
梁陈一瞬间想罢,蹙眉问:“为何我一碰那渎……那荆棘,离思湖就塌了?”
朴兰亭静了一会儿。
在梁陈预感不佳的心思里他开口说:“吾于此处千年,静候一人。”
梁陈眉心一抖,就看见这形貌很有风骨的老头膝盖一弯,就地行了个磕头大礼,道:“上神。”
梁陈差点跳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弹下去跟他对拜――主要是明韫冰的手还搭在他身上。
“朴老先生,”梁陈纳闷且心累,“虽然我也有点怀疑自己不是人,但我肯定也不是神――神陨以后三阶天中不存神道……您能请起吗?这样说话,本王委实害怕。”
好像下一秒就要抬上一个猪头来祭一祭了。
朴兰亭没动,然后那荆棘就把他扶起来,强行在已成废墟的小榻上扒拉出了一个位置,又按他坐下,还把歪在一堆废物里的茶盏弄出来,眨了两下眼睛,又把一个装着隔夜尘的缺口漏水杯递到他眼前。
“………………”朴兰亭好像这才注意到这满屋子好像龙卷风刮过的大造化。
一瞬间他眼中好像闪过一系列滔滔不绝的训话,然而又拼命按捺住了嘴。
梁陈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看这位鬼帝现在这样,怎么办?上药吗?还是丢湖里再泡一泡?”
听到“丢湖里”时明韫冰应声抬睫,好像是瞪了他一眼。
梁陈一吓,心想这还有反应的……又不知道怎么想的,遂摸了摸黏在明韫冰额头上凌乱的发。
谁知他一碰,那神佛印的刀伤就停住了,止在了脖颈上。
梁陈“嗯”了一声,往下摸去,那伤口一路兵败如山倒,退到锁骨,就像已经对臭不要脸的让步到一种极限,再也不肯退了――他自己倒是摸了一手血。
他摸了半天,才注意到明韫冰和朴兰亭的眼神,顿时缩手道:“我没怎么啊!”
没怎么你脸红个屁。
明韫冰从昨晚起就像触发了什么……看梁陈的眼神一直就像老虎看羊羔,老鹰馋鸡崽,梁陈这会儿还觉得自己脖子后边刺痛,好像被人啃了几个牙印似的。
可惜那地方他自己看不到,只能当暗亏吞了。
这会儿好像是摸出了什么,梁陈被此人的眼神看得浑身都不对劲,眼睛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一缩手那刀伤又反扑上去,于是又只好按上去,打着一种“医者仁心”的招牌拼命地若无其事地占便宜。
朴兰亭抽了抽嘴角,只当做自己瞎了。
他顿了顿,说:“如今只能待它暂时消退,但此后会越来越频繁,至多百日,躯体便会凌迟溃散。浸水本就是暂缓痛楚,现在也没用了,离思湖中的冰阵是当年鬼帝真魂所施,用以骗过天道,暂躲最后一刀。上神破了他的阵,这种障眼法一次灵二次不灵。三阶天里,他是没有地方能躲过两刑的。”
不能的话,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梁陈的想法好像写在脸上,朴兰亭回道:“正是。”
“找回魂魄有用么?”
“当时吾遇鬼帝,其真魂就在侧,如若有用,他何不自己回来,反而远走。”
他又道:“上神,吾领尊命,在此收集残卷,如今您已归来,吾功德圆满。原想长留此境,但圣女将偶人混入义学,阴阳之序已经毁坏大半,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请上神收令。”
梁陈听了皱眉想:“阿弥陀佛,什么意思?”
好歹听到了圣女等字眼,便使用他那瘫痪了一大半的脑子开始艰难地琢磨起来。
大约这老头以为天赋异禀又英俊无比的他自己是只沧海遗珠的神明――认错了,他肯定不是。他祖上三代都是耕地的,大哥二哥倒比较猛,一个乱世里起事枭雄,一个日夜为国事操劳,其实他们倒更像神明。
大概因为血缘近,认错也不足为奇。
而圣女通过太虚阵走捷径把匪徒送入义学,原本梁陈以为是为了围杀明韫冰,但既然这地方因为她的横插一脚阴阳失序,就要毁灭,那么也许是一石二鸟。
但朴兰亭又说义学里有偶人?难道这地方也有“爱而不得”的事?偶人破碎可以召开太虚门送活人直入奈何天第一重,不用收到正式的玉鉴,但圣女却又可以把义学里那些半生半死的常鬼变成偶人?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他口中的号令,谁发的什么号令?为什么而号令?转世来生全都是诓人,人死为常鬼,要么找人替死要么若干年后消散,梁陈命这么小,又那么爱到处跑,才没那个痴缠一千年的心魂为了什么到处洒号令。
放长线的时候随便随意,收勾的时候就真是费力又费心。世上之事,鲜克有终,而梁陈不喜欢有始无终,所以常常连“开始”也不会有。
图什么啊?闲么。
但梁陈很会装鬼,转眼想完,摆样子说:“不如你先告诉我,这义学是如何令你‘功德圆满’的,我听了满意,你再交令。”
“依上神口谕,义学只收未了愿之人,以泣血文书为指引,凝梅小灵请来,各人在此听学将养,以完结心愿。吾以阵法将常人回光返照之时拉长数年,带入此境。”
“每座斋书台中有一枝凝梅,此花以人专注沉思之情为养料,人了愿,凝梅便长成显形,收书墨之喜乐,落于地面。吾收于山外山,以身滋养不败,已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株。”
这就刚好对应了梁陈在每座斋书台中看得见但摸不着的那些灵气了。
梁陈:“听学?将养?”
“并无害人之心,上神可亲自细看。”
梁陈正中下怀,点头道:“不急,再者我一个丫头的魂魄在这里不见了,找到了再收你不迟――号令一收,你怕是也形魂不存了吧。”
朴兰亭应道:“悉听遵命。”
难道徐晓晓的魂魄与他无关吗?梁陈心下又疑问,恰好这时明韫冰手指一松,额角的那个诸天神佛印烟雾般不见了。
好像是缓和了。
他连忙低头检查,果然那种恶毒的伤口都不见了,皮肤上竟然不留疤痕,只有腥味很重的血,接着不期然听到明韫冰低声嘲讽地说了一句“赐幸”,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瞬间梁陈明明知道这是个空壳,心还是重重地一跳。
明韫冰的眼眸蛇瞳一般缩成了两根细针,叫人浑身发冷。
“上神……”他把玩这个称呼,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又几乎是有点咄咄逼人地问,“你是哪位上神?”
梁陈莫名不爽――不是你抱我一夜的时候了?想完,又看向朴兰亭。
这位老先生以梁陈是“上神”为前提,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要真是连他具体“尊号”也不知道,就很说不过去了。
梁陈便顺着话音问:“好罢,那么,请问,我是哪位上神?”
老头果然知道,看他一眼,慢慢开口。
“降真。”
一千年前,九州大地上有过一场前所未有的神陨。
神陨时期是一段非常长的时期,只有清晰的结束节点,没有清晰的成败兴亡。
现存典籍中史家对那时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但流传下来的零碎记录非常之多,众口难调的偏信将那段时期变成了一只千奇百怪的万花筒――从任何一本书的角度看过去,都不一样。
有时翻这本书,以为这件事是这样,大骂唾弃此人奸诈阴暗,再翻另一本书,又惊觉他的痛苦,如此切肤,如此难逃。
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也是一个善恶不明、爱憎不明的时代。
许多事情已经情疏迹远,只香留。
神陨时期在正史上的划分,以疏荡自九天上奔泻而下,天池清泉漏尽钟鸣为止。
这一刻,离今正是整一千年。
那时地面上凡有生灵,皆疲倦不堪,耗尽了一切心力,如同车辙万里的斑驳轮毂,终于得以一憩。于是飞禽、走兽、草木、湖泊、山川、鬼、人,都沉沉地躺在野坟与屋檐下,停下了斗狠不停的戾气。世界真真正正地闭上眼,沉眠而无梦。
但神陨的正式结束,却不是这时候。
第一位陨落的神明是司春之神,彼时她正在酲泉将被一只恶蛟捕入沉沉黑水之中的凡人解救出来。司春之神头戴柳叶环,衣青如薄暮,法器为九天韵律,一支飞雪迎春曲渺渺如云,清新空灵,犹如旷野上牧歌。翻滚的恶水从蛟爪下挣脱听调,狂刃扭作水做的百花,船一般托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与惊恐万状的大人飘上岸崖。
司春之神歌如流云,吟唱着避开黑水怒浪,踩云御风,缠斗间翩然如舞。须臾嘈杂的哭闹的,拍岸的撞崖的,怒吼的拂面的,皆化刀刃,神明一掌握千声,刃穿恶蛟之首。
蛟龙两眼暴出,脑髓转眼已被音刃震碎,翻天搅地,随后烂鞭子一般甩在了水面。
山崖上凡人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还未被水花完全送上岸的凡人已被同伴牵住手,一长口气。
忽然脚下的水花散了,好几个人坠将下去,或者大骂一声,吊在半空中,扭头回看,却见神明身上卷起了难以形容的紫焰。
那焰火的紫,如世间上最毒的一颗心剖出来的肝胆,映得半边天都紫得发黑,云霞痛苦。
司春之神的歌喉被紫焰烧哑,在足以烧穿时空的毒火之中睁大了微惊的双眸,手足堕下去,在掉入水面的前一刻焚为飞灰。
法器尖叫一声,仙乐走岔,随即神明的躯体急速地灰飞烟灭,她奋力而起,身上的紫焰果实一般摔落在各地,绽开。
凡人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