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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明韫冰这才微微颔首,正与梁陈垂下的目光撞到一起。
梁陈收回手,掌心朝下直落一寸,两盏鬼气凝成的莲杯顷刻震散,烈酒扬起,淅沥飞了花叶满脸。
“我对你,”明韫冰目光定在一盆枯梅上,“向来没有太多话可说。”
梁陈没有对这句话作反应,而是把他带起,坐到了铺着软垫的秋千花架上。
这花架名副其实,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架子,女子轻盈,也只能坐一人;两个大男人坐上去不仅拥挤,而且还有种随时会掉下去的危险感。
吱吱嘎嘎了一阵,明韫冰还是没有反抗——反正这么低的高度,真散架了,也摔不死他。
摔死正好,一了百了。
梁陈仔细地把拉扯间给他披上的外袍系好,又并指抵住他耳下的穴位,传了些灵气过去,炙热的神息春风化雨地打入魂魄,明韫冰几乎被刺一般,眼睫猛地一闭。
梁陈端详着他,只觉得那张脸真的是造化恩赐,多少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只怕都难以雕出这么一张美丽的脸。
鬼族的幽静,神族的雍容,人族的不屈,都在这里了。
从前他在云端下望,万重风波滚滚而去,面对那些险恶峭壁,扑面而来的肃杀凛风,怎么都想不到,那些尘埃深覆的山峦之下,竟会藏着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在想什么呢?
即使是梁陈,也不能完全把握。
从彼此初见起,就好像是一个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的谜语,比他小时候读过的书,千山万水历练过的各种民间奇事,还要令人难以捉摸。
过于强烈的爱恋与极端冷静的分析是不能共存的,要克制住前者很难,尤其是对他,所以千年前梁陈甚至很难与他多谈几句。——明韫冰说他们之间“向来没有太多话可说”,实在不算污蔑。
明韫冰手掌一轻,被梁陈勾住,十指相扣的一瞬间,交错的指尖漫出澄澈金光,流动着在两人面前闪出一大片幻彩,变作一杆斗大的金秤。
这法器明韫冰并不陌生,还被锁在秤笼里过,但不懂召来何用。于是等了片刻,听见梁陈说:“除了净化,定执还有第二用:审讯。”
他终于看了梁陈一眼。
梁陈动了动手指,一根极细的金线从秤头打出,看都看不清,倏然直刺他的心口!
——明韫冰猝然出手去挡,那金线却没有伤害,从掌心透过,他翻手一看,毫发无伤,只抓了姓梁的满手心跳。
他极长地呼出一口气,冷冷地盯着梁陈。
金线左转右折,在明韫冰无名指上绕了一圈,回到了定执的秤尾,秤杆坠下一排从轻到重的铃铛,都是如出一辙的金色。
梁陈迎着他杀人的目光笑:“道衡的破谬铃,一旦违背本心即响,审讯线从心口穿透,闻铃响则化虚为有,并从定执开始染红,染至被讯者心口,则魂飞魄散。”
“……”明韫冰抬起右手,对着无名指尾的那圈金线默然无言。
他扯了扯,果然整个审讯圈都随之动了动,梁陈脸上没什么痛苦之色。
从前飞絮那根线,也是这么绑的。他忽然想到。
后来姻缘线并入与魂契,在凡世再次初见的时候缠了他们俩一身,但那不是正常的,姻缘线不会没完没了地展开,除非一方格外痛苦。
因为只是幻影,所以即使是还失忆着,都觉得痛苦吗?
他合拢五指,对着梁陈难得沉静的脸,嘴唇微动,问了第一问——
“其实你根本就不恨吧?”
这问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句,梁陈下意识一愣。
明韫冰看他的目光又远又近,反映在脸上面无表情,几乎叫人以为他没什么情绪,但尾音明显是不稳的。
他平静道:“诸天神佛对我万咒加身,对你洗灵,你不恨;那根烂骨头棒打完鸳鸯,对你我相遇百般阻挠,你不恨;分开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履你的使命救你的世,千山万水五湖四海云游终日,受那些蠢众的朝拜爱戴,不知道多痛快!”
梁陈一把拧住他的手,却没拉住他愈发偏激的话音:“也对,从前在流渡就是这样,不管别人对你做什么,你从来就不恨;不仅不恨,还不知道多享受!是谁拆散,是谁从中作梗,对你来说根本没意义;分开一天还是九百年,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你根本无所谓,所以你还能调笑,还能拿过去的伤痕来广告天下,轻描淡写一笔揭过;我问你,梁陈,是不是我刻骨铭心的这一切对你都不过是场应景的戏,你唱过了瘾,看回了本,戏服一脱就可以无事发生?”越说越痛,几乎句句含血,字字是恨:“梁陈,梁远情——勾陈大神,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嘭——!”随着这句话音落定,定执秤轰然震碎,金线化为万千光点,没入寂寥绘云的夜。
梁陈猝然抬头——下巴被明韫冰捏住,只见他居高临下,一片汹涌的双目如同斩首的剑芒:“我问完了,你答吧。”
这话含着一股“答不好就领死”的威胁之气,实在令人胆寒。然而梁陈盯着他发红的眼尾,毫无惧色,随后试探而小心地,一点一点覆住他紧绷的手背。
明韫冰手比月色还凉,然而眼底分明燃着烈火。
“没错,我不恨。”梁陈说。
他仿佛感觉不到自己下颌骨传来的钝痛,也看不见愈发浓重缠到自己颈部的阴寒鬼气,直直地望着明韫冰,像要通过那灵魂的窗户望进他心里去。
“我从小就学‘天下至德,大道为公’,所谓至大为无,太上忘情,已经深入骨髓;因此七情六欲,一己私念一向于我毫无意义: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我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还给人族,我活着就是为了死——这是千万年来诸神、天道告诉我的,也是我处事所奉的根本原则——和你一模一样。”
明韫冰掐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梁陈却握住他的手腕,眼底灼灼:“我不知道恨,不知道欲,体会不到比微笑更烈的情,人说侠肝义胆嫉恶如仇,我不是人族的侠士,我像是被他们画出来的一副画,转生劫我历了何止一遍,从来心如止水。你说的不错,我看人世,就像看戏,因为人生死悲欢离合,我看的太多太久,早已经看腻了。赵氏孤儿田横饮剑,我只觉得乏味;高渐离悲歌击筑,我只觉得吵闹;人世惨痛,我旁观永年。他们在我面前愈撕心裂肺,我愈觉得无趣。你从前仰头看我,以为我济世慈悲,多温柔敦厚,面对世人的真实感受,我现在告诉你了,你还觉得我有完美高尚,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吗?”
“好,你无情,你不知道恨,”明韫冰听完只冷笑,“莫非你以为装成一只不知痛痒的畜牲,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视我如物?那可是辩错路了,毕竟畜牲也结与魂契。”
这话实在难听,梁陈却没生气,只问:“‘是’,对吗?”
明韫冰猛地抽回手——被梁陈牢牢抓住,完全看不出他手劲那么大,拉扯片刻,他肩上衣袍落下,明月别风开云,照亮了梁陈的脸。
他下颌被捏出了几个恐怖的指印,非叫人怀疑这么掐他的人是不是彼此有深仇大恨不可。
明韫冰索性不挣了,冷呛:“是又怎样。妨碍你大爱无疆了?那我马上爬开就是。”
这人就是永远有把一句情话说成挑衅的才华,换个脾气差点的估计这会儿已经血流成河了。
梁陈问:“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对我本来就不会去做的事那么在意?”
明韫冰忽然顿住了,从梁陈的角度,只看见他眼底一动,像一泓流水忽被冰封。
良久明韫冰直视他,明明只是一瞬间,但梁陈莫名感觉到他已经将那种欲言又止的冲动压下去了几万次。
“梁远情,因为人不是狗,狗还要在地上爬一千年,人却可以像你一样——”他手指骤然缩起,指甲重重嵌进掌心,“想上天就能上天!”
人又不是低等动物,更不是按班就位的木头,沧海都可以变桑田。你却不愿为我有半点更移。
梁陈何其灵醒,骤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明韫冰却觉得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自取其辱到了极致,真是没必要继续待,转身就要走。梁陈自然不让,一来二去触动鬼气,花架子不负众望“哗啦——”一声在神鬼交缠的斗争里壮烈牺牲,两人乱成一团滚住。
金光一闪,明韫冰手脚被两条柔软的绸缎缚住了。
梁陈压在他上方,连手连脚按着,防止他遁走。
“……”明韫冰不可置信,怒目而视:“——你给我滚开!”
“话没说完,为什么要走?”梁陈就着这个糟糕的姿势,“你知道要钓你一句真话,有多难吗?”
“……”电光石火间明韫冰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次简直是灾难级别的震惊,愤怒之间,血色迅速爬上了他的脖颈,不过那段优美的颈项马上就被掐住了。
梁陈的手指在他喉结上摩挲,动作轻柔至极,然而不断有麻意泛开,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被电过。明韫冰忍无可忍偏过头,马上被他掰正了。
“讨厌我反应太平淡,没把彡挫骨扬灰了,没跟你‘执手相看泪眼,夜夜诉衷催心肝’,没对你百般安抚——”梁陈顿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觉得我不够想你,不够爱你。”
对于一个内敛至极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剖心,简直不亚于裸奔在街上了。
明韫冰也分不清到底是气还是羞,想闭目不看都做不到——姓梁的不停地吻他的眼皮,只得睁眼,明明白白地对着他,声音都打颤:“你还要怎样?!”
梁陈却没有笑他,也没有露出什么得意之色,只是很专心地望着他,轻声说:“你脸好红。”
“你夜视能力真好,多谢提醒了——还不给我放手!”明韫冰磨牙,被他看的不仅脸上不对劲,浑身都不自在。
上神大人好不容易逮到这种机会,怎会轻易放过,当然不放,而问:“我就是好奇,你觉得怎样才算是把你当爱人?”
“……”明韫冰心口剧烈起伏,“你觉得我会说吗?”
“为什么不说?你不说,我怎么做?与魂契只能告诉我模糊的感觉,又不能列出子丑寅卯的章程。”
见他实在脸红的好看,梁陈忍了片刻,没忍住,略抬起他下巴,在那红成水桃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时他忽然觉得肩膀被抓住了,原来明韫冰就算被捆住双手,也能发动魔爪——他粗暴地把梁陈耳朵拉至唇边,吐出了一句话。
不知他说了什么,上神大人听完,眼神都变了。
梁陈低头衔住他的嘴唇,两人气息凌乱地厮磨了好一会儿,他才使出极大意志力离开,沙哑道:“只是没有时间……”
“那就别摆阔,”明韫冰掌根抵在他胸口,发力要推,“——滚!”
梁陈当然不滚:“还有一问。”
明韫冰长吸一口气:“什么。”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只有我为你痛苦辗转,才算是爱;反之,就不是?”
这话其实问的非常没有技巧,答是,就是狼心狗肺变态无比,答不是,也质疑了对方的人品。总是,不是好问。
但凡顾忌一点在爱人心中的形象,都觉得难答。
然而明韫冰却立刻斩钉截铁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请问有什么问题?”
能把本人看成“大任”,理所当然地发出此等厥词,不应说是傲慢,简直是狂傲了。
梁陈简直哭笑不得。
但一个人看世界的方式,往往与世界待他的方式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明韫冰会觉得痛苦才是彼此有联系的特征,实在是太正常了。
毕竟他走到现在,没有谁是不带给他痛苦辗转的。
梁陈明白这一节,并不反驳:“没有问题。不过康庄大道不止一条,我想告诉你另一种方法,可以吗?”
“什么?”明韫冰警惕地盯着他。
这眼神让梁陈想起他那个巴掌大的原形,心中软成一片:“不骗你。你把定执打碎,就是相信我的,对吗?”
“……”明韫冰抿唇冷哼。
梁陈就跟耐心十足的传道者一样,告诉了他一句古往今来,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普遍真理:“嗯,其实呢……”
“……爱也会令你欢喜的啊。”
作者有话说:
他生且生兜率宫。——龚自珍《能令公少年行》

知道是一回事,行为是另一回事。
人世相逢,所拥有的一切联系,无不是抛弃,践踏,怒骂,令人烦躁的纠葛,以及求而不得的一次次告白……归为一梦,是无穷无尽的万重噩梦。
那么多梦都梦不完的痛苦,又如何去解?
那晚以后,梁陈没有找到机会就“灭世”之事,再同明韫冰多谈几句。一是明韫冰身体虚弱,一日之间总是有许多时候需要调养,从前被南天门灼出的眼伤复发了,行动不便;二是,苏大学士带着一队轻便人马,从汩都飞车来了——
那天一行人按照原定出了过溪境内,沿黄河转道西北,才走出没多远,徐晓晓就幺蛾子奇多地说,她看见不远处有条蛇嗖的刺过,极其红。
按理说,若真是林瑟玉,这里梁明两位又不是吃素的,虽然一个瞎了半死,一个弱的只能去捡垃圾,但不可能感觉不出林瑟玉那个级别的灵兽在近处。
于是两人都没对徐晓晓的举报发表意见,徐晓晓手舞足蹈:“真的,我真的看到了!这么粗——这么红——好大一条,嗖的一下就过去了!爬上那棵树了!”
梁陈摇扇子:“嗯,真对,可是灵蛇一般不喜爬树,不喜在青天白日出游。何况苏视给我们的指引,也并不在野外?”
徐晓晓耳旁风一般听完,抓着剑祭出火红翅膀,一阵风般刮去,不要命似的冲进那庞大的树冠,惊的群鸟呼啦一下拼命蹿逃,天幕犹如开败了一束转瞬即逝的黑色烟花。
梁陈阻止不及,原地叹了口气。正想上前查看,余光瞟见明韫冰转向自己,虽然视力受损,但不妨碍双眼出现清晰的谴责之色。
梁陈好冤枉:“为何这样看我?”
明韫冰施然:“若你信她,她还会贸然涉险,证明自己吗?”
梁陈冤的想吐血:“说起来我一直没来得及点你,要不是你纵容她,她哪会这样不听人言!”
明韫冰莫名其妙:“允承游戏,就是纵容?你从前日子过的也太惨痛了吧?”
“……”比嘴仗,只要是不讲道理的,大神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败涂地的。说不过他,颇为郁闷。
郁闷完,还得提袖子去找那只遭难的凤凰。
徐晓晓身为大家闺秀,天潢贵女,上古奇兽,本人是一点都不跟这几个高贵冷艳的字眼沾边。二的很有特色,秉承一个从头莽到尾的不忘初心之原则。颇无转移。
梁陈一边心里盘算怎么给她念经,一边走到那树下,掌心在树干一拍,霎时一道金煌灿光如瀑展开,倒冲而上,树叶疯狂凋落,簌簌的飘了漫天。
掩映在深枝之中的凤凰露出来,梁陈找准了方位点地而起,两三个起落,踩中近她的一条粗壮树枝:“晓晓,不知深浅不可妄动,先过来……你拉弓做什么?哎别放箭,别松手!慢着——”
唠里唠叨的梁大神说晚了,徐晓晓手里那支箭已经唰的放了出去——
梁陈虽已回魂,四只泥胎拼回了一具神身,但这时候依然觉得肺要给她气炸了:烈日当空,干树密枝,她那箭矢火星猎猎,这一把火烧过去,是要给树冠一整个生态圈抄家,还是自己觉悟高了要自动拔毛下锅做叫花鸡啊!?
火舌沿着“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复杂脉络,呼的一下子舔了开去,祝融之火何其厉害,转眼树顶就变作一片火海,一声尖厉的惨叫顺势砸了下去!
徐晓晓还没来得及纵身去追,已经被一只手按住肩膀,扭住腾起,霍然带出十几丈——原先她所在之处瞬间被烈火吞噬!
那火焰似乎有异,原本来说,凡火再烈,也只是由红到白;这不可直视的狂火却隐隐泛紫,并从烈焰之中,浮现出了几张扭曲的人脸!
这些人好像是被烧死,相当不甘,拼命地伸着枯长的魔爪,想要找人来替死。所抓之处爆开一个又一个的恐怖黑洞,一只逃命不及的鹧鸪尖叫着被卷进去,刹那就绞成了肉酱!
徐晓晓看了一眼,头皮发麻,骇得险些连弓都抓不住,而后脑门被赏了一颗爆栗:“——好痛!”
梁陈呵呵一笑,带着她疾速下退,一瞬间避开好几重扑来的紫火:“我看你是痛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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