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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烛照比日光更暧昧,也像知音的笔触,照拂在他脸上格外温柔。
明韫冰在那种暧暧的光里看了他很久,不知在想什么。
他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一些,唇有了血色,虽不浓,但莫名令人心软。
被不断点染过的天涯芳草,还能寄托诗人辗转难安的无情吗?
谁知道呢——
明韫冰抬手勾住梁陈的下巴,轻轻凑近,像潮汐被月吸引那样,不由自主地贴住了他安静的唇。
脸颊微痒,明韫冰不看也知道,那是梁陈被扰醒睁眼时,睫毛蹭过的感觉。他以前就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马上醒来。
梁远情天天说他的作息就是冲着走火入魔去的,实际上自己也是整天闭目养神,根本不睡。在这方面两个人作死作的半斤八两。
而后,明韫冰的手腕被扣住了。
他退开一点,果然对上梁远情一双微灼的眼。
不暗不亮的光如薄絮般缠住他们,在视野里剪出沙砾般的粗糙感。
明韫冰看见自己指节上有些淤红,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是被半掐半咬弄出来的。手掌交错时,梁远情总把他抓得很紧,其实他又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消逝。
梁陈盯着他,眼底浮现出隐约的兽类的攻击性。
“再来一次。”他缓缓开口。
“……”明韫冰沉默片刻,长睫微垂,似乎考虑了一会儿,而后那张美到超脱了性别的脸逐渐靠近,幽凉柔软的感觉再度覆了上来。
也许是因为分开太久,他口是心非的毛病好了很多。在这方面以前一向是梁远情三催四请,大部分时间都得不到他的有效回应,——鬼帝大人只会叫你意会,至于他到底什么意思,鬼都不知道。
梁陈心里又软又热,好像拧下了一把酸涩苦痛的梅子味的水。
这个吻却温存无比,缱绻如初春融冰,一天比一天暖煦的水流沿着冒出新芽的河岸汩汩地流淌下去。直待细水长流地抵达旷远海域。
没入那一大片期盼的蓝。
早已不存在的三千弱水,早已将你送到我身边。耗尽了一切。
温养魂魄的八卦阵隐约要闪没,那密布的一念珠全都点亮,只剩下阵中的最后一颗。
谁问谁问题?谁答谁期盼?
别再停滞。往前走吧——踏出这步——
“上神,”明韫冰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然而他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有追问不关心的事,才能做到完全无感。
而他已经厌倦扑空很久了。
那种一次次询问无果,或是被不断误解的痛苦,早就扭曲了他的感知,让正常的情感接受过程变异成怪,他很早就不能从交流这种骗局里获得什么情绪了。
越来越厌倦,越来越恶心,几乎到了见人就生理性反胃的地步。
经过了无数次的期待落空,怪物一样隐藏在人群中,随喜而喜,生怕暴露。厌倦伪装。
还有什么能让你还像个孩子般不知痛苦不怕冷脸,不在意意义不在乎后果,而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回答吗?
最后一颗一念珠也点亮起来,暂且沉入鬼丹,如百年前凭空出现的法自然剑一般,护佑着那副虚弱的灵魂。
勾陈抚过他的鬓发,低声发出一个清晰的应答。
“我还有资格像人一样活着的吧。”
“嗯。”
“你一直都有。”
太和二十年,四月二十五日花朝节,过溪外数十里的一个小镇中,正值逢集,人来人往,吆喝来去,好不热闹。
月中,过溪地动,山脉开裂,吞噬鬼婴,如天地自愈。而今朝南方看去,只见原本矗立玄帝庙的清天之上一片清明,暂且没了阴阳不稳的不详波纹。
大家很是安心。后又听说三王爷死于玄帝河,尸骨不存,遂编排了一万个版本的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很多不嫌事大且狗胆包天的壮士,百折不挠地跑到本朝唯二的亲王下榻的旅社,宛若狗皮膏药,非要打听点消息出来娱乐众人。
此地的“包打听”学艺不精,跑了八趟,只得出两个消息:
其一,那天奉亲王大人满脸僵硬地从过溪出来,不是因为侄儿的去世,也不是因为好友(苏子呈)的陷囹未解,而疑似是因为丢了昭阳郡主。
其二,昭阳郡主,大名徐翾,小名徐晓晓,外加一只品种奇怪的雪豹。七日后归来,带回来个新爹,此新爹与王爷水火不容,约莫有八辈子的仇怨,两人同住客栈,同桌吃饭的时候气氛僵硬,活似在互相追悼。
这俩谣言真假难辨,扑朔迷离,让八卦群众好一番探究不解。
不等大家辨别出个真真假假明明白白,花朝节一过,操心给过溪烂摊子收尾的梁远情就同步收到了从汩都不远千里发来的加急密报——
皇帝驾崩了。
说来本朝实在霉运连连,皇帝颇短命。第一个皇帝开国,打天下数载,只坐了不到一年的江山,就暴毙而亡。死的可谓是半点不体面。还留下一个血统可议的太子。
第二个皇帝倒是稳坐宝座二十年,然而昭告天下的讣文说的冠冕,给梁远情的那份却是苏视所写,苏大学士向来不懂什么叫“委婉”,辣笔直书,一边损阴德一边倒出了真相。
梁陈看那封加过术法的密信是在过溪,一只白鹳送来的信。
想必是刚出监狱,苏大人颇有点得意忘形,说完正事还嘚啵了半页纸的闲话,内容十分的扯淡:先是关心了一个他死没死,残没残;然后又抨击了一下他的符篆和认知水平:“本官英姿飒爽,怎么可能是野鸭子!”;最后又鸡贼地问了一嘴跟“美人”的关系如何了,自荐枕席了没有——
“呼——”
微红的火舌一下子把信纸舔尽,烧成的惨白灰烬一点点散在空中。
梁陈垂目只见爬满过溪地面的常鬼怨魂都齐齐盯着他,眼光里是不同层次、如出一辙的怨恨。
那是很瘆人的,但他像已经被这样怨恨又求救的目光看过了千万遍,表情不改地抬手,迭起的清风顿时化作温和的神光,大浪般冲刷而去,将那些常人胆寒的目光都温柔地覆盖住了。
度化这种事,也真的是说不好有没有做千万遍。
那天打开时空迷障,过溪人一股脑都被卷进去,——凡人是承受不住那么汹涌回溯的力量的,因此全都葬送了。游丝其实在其中挡了一下,但那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恶是一笔笔的血债,善却不能擦去累罪。
长佘告密,被放逐禁言,已经算是很大的惩罚。在此地淘金,煮了不知多少名人大士的身体,骨头埋在传说中的“金矿”地中,山脉崩塌的时候简直触目惊心。
有主犯,有帮凶,然而自然灾害似的时空迷障却管不了那么多,一并将这笔烂账清空。
只是天地可以清空一方水土,对悲悯世人的神明来说,却只能一个个去度化,叹其罪孽深重,哀其执迷,怒其不悟。
虚空中唰然亮出一只手爪,正是彡:“……上神。”
已经在仙箓盅上点过名的神明再也不像还是泥胎那样随口调笑,彡的态度也庄重许多,但依然在无形地施压——以及很怂地躲着鬼帝。
数不尽的鬼魂在断壁残垣中接受度化,支离破碎的身体一点点复归完整。
梁陈眉目不动:“难为你一向东躲西藏,日夜操劳。”
这话口气淡,但实则是在说前百年,白骨精多次出手,阻挠神鬼相遇的事。
彡握了一下拳——很像一个一半的谢罪手势,然而寸步不让:“上神,为了大局我的确做过些情理不合的事,但就您今日所作所为来看,我做的反而还少了!”
这话僭越到近乎冒犯,梁陈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五官细微处却几乎是不怒自威。
“哦?你倒说明白。本座何等作为?”
彡似乎非常难以启齿:“为了——一只恶鬼!写在风月乱闻录上都不会有人信的丑闻!您知道千百年来第一阶天因此做了多少回的笑柄吗?您不考虑自己的声名,也该考虑神族!诸神不惜以命相陨纷纷救世,难道就这样让神族的牺牲染上污名?!那只是一只鬼而已!鬼连七情六欲都没有!谈何真心?!从一开始他对您就是见色起意,那不知行踪的九百年里——”
“咻——!”
不知从何射来一支火亮长箭,势如断竹穿云破日,咯的一声就把喋喋不休的手爪连腕钉在了一旁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
那长箭箭羽烁亮如金,极尽灿烂地流融下来,比金乌的羽毛还要漂亮。险些粉身碎骨的彡一看就知道,这是典型的阳序神武的特征。
白骨精气的想造反,宛若死鱼般弹动起来,还要再行污蔑,却见梁陈侧过脸,审视着它:“我当初起名十分贴切——你果然是片货真价实的搜风巴掌。”
“……”彡相当愤怒,“您是被鬼迷心窍了吗!?”
神明笑起来,方才人世好友给自己写的信从脑海中掠过:“帝王乃人世阳序的核心,帝崩,本身就是不太好的预兆。”
彡不知他为何又正常了,下意识的停止了扑腾。
“千年前,道衡就算到了今日,这才布了回天的筹划。帝崩、地动、暴雨、婴灾、石像……甚至第三阶天轻易向人间洞开入口,都是不正常的现象。背后就是第二阶天的平衡快要崩塌了。”神明抬起头,只见明朗的天气之下,云层像羊羔一样洁白而浓密,“如今还看似无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彡忍无可忍!
为什么还回应那恶鬼的应召!?为什么不按照原先的计划,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以一个醉倒人世的闲散王爷身份,无拘无束地糊涂赴死!?
那不是减免痛苦——不论是对他,还是对你——的最大解法吗?
全盘布局毁于一旦!就在你回应他的呼唤以后!你为什么要再次回来?为什么要以清醒的目光再次回到人世间,来面对这终归覆灭的一切?你疯了不成!?
梁陈似乎知道它在想什么:“我们神族思考一件事,往往以规避风险为前提。如若不能给到谁圆满确定,那么我们不会许诺,话永远不说满,计划永远听起来敷衍假大空,看起来好像许很多空口,但实际上为大多数人做事,表现形态只能是这样。”
“但后来我接触到另一种作风,用庸俗的人话说,叫做‘及时行乐’。有一天过一天,有一日朝暮,是一天永恒。因为明天充满了无常和我们计划中的重任,顾念大局就会错过自己。享乐是保存自我,钟爱自己。这就是‘一只鬼’告诉我的东西。”梁陈笑了一下,“我呢,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念了几遍,但彡明显感觉到,当他语气变得低柔时,并不是对某件事那么不解。一定是对某个人感到很困惑。
能让神明驻足的人——
梁远情不再多说,掸一掸衣袖,没管戳在那当路标的白骨精,声音轻快得像天上被初夏的风吹薄的云。
“后来,我认同了。”险些七窍流血的彡听见离开的神明抛下一句。
果然美丽皮囊都没安好心!!伟大的神明倒戈沦为“享乐”之徒,只花了和他一眼的时间!!
彡单方面锤了八百下明韫冰,恨不能把鬼帝大人锤到锅底,再埋上八尺厚的煤灰,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他在神明心中宝贝的程度。
梁陈在路上摘了朵不值钱的野山茶,回到落脚的客栈,只见大堂里几个人坐在那边开茶话会,主要有这么些人:
主位:传闻里认新爹的昭阳郡主。桌面:和郡主同坑共蠢的大雪。邻边戳了一把雪亮剔透的拂尘,是打回原形的游丝。右边有个一掌高的纸人,一张嘴巴嘚啵嘚啵不断开合,简直是以滔滔不绝之势在倒闲言碎语。
这一堆人来路不明,形态各异,且都不在意他人目光,聊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旁若无人。
话题也十分勇猛:
徐晓晓啪啪拍胸:“——我说真的,我昨晚真的听到了那种动静。我用我的翅膀担保!”
大雪奋力点头,作为豹证。
“你知道什么叫小别胜新婚吗?你知道什么叫干柴烈火吗?你知道什么叫情到浓时吗?你知道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吗?!”借术法用纸人传音的苏视激情输出:“扫帚兄!听说你前半夜一直在事发地点中心,请问你看见了什么!快点说来听听!”
徐晓晓、大雪和苏视三个人六只眼探照灯似的盯住压力山大的游丝。眼冒绿光,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目光焦点中的游丝有点为难地缩起白毛:“其实……”
其实什么!?八卦成精的苏大学士看样子很想夺过扫帚精的嘴,大书特书出一篇酣畅淋漓的市井小说——
可惜在众人火辣的注视下,道德天尊的法器很是“虚怀若谷”地冒出一句:“其实从下半夜,我就被明大人封进了第三阶天的幻境,所以什么也没看见……”
闻听此言,众人立刻发出各种嘘声——
“哎——”
“嗷——”
“啧——”
苏视的小纸人痛心疾首狂拍大腿:“没出息,着实没出息啊!”
徐晓晓啧啧啧啧:“我说梁远情怎么老打发我出门找这找那,累的我每回大半夜回来倒头就睡,能跟明大人说句话都得梦里乐好久,哪还记得观察他们俩……”说着说着,这货脑回路不知怎么搭的,忽道:“——我记得在汩都的时候,左相千金好像一直在对我家大人示好……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吧!”
苏视正想反驳,但一想到梁远情那今非昔比的态度,论据苍白起来,遂闭嘴表示赞同。
大雪——失智版,更不能确定,爪子搭在一起稀里哗啦地抓桌面,假装也在思索。
梁远情正想出声打断这一桌奇葩,就听见了更恐怖的谬论:
该谬论出自“年少早慧,冠盖京华”的昭阳郡主。
早慧的郡主惊乍道:“前段时间我义父一直给我递信问明大人的情况,递了四五封,该不会还因为这个吧?!”
“……”梁远情索性就听听看她能不能倒出更多的“因为哪个”。
就在徐晓晓神奇的思维一路狂奔剑走偏锋时,眼尖的游丝一下子看见了他,连忙抖落起来:“上神!”
静了一瞬,随后徐晓晓光速从椅子上蹿下去,摆了个“淑女”的坐姿,娴静美好地乖巧叫了声:“梁大哥。”
大雪弱弱地喵了一声。
苏视传音的小纸人像模像样地一鞠躬:“恭候王爷,王爷辛苦了,作为一位肩负大任的正牌神祇,您忍辱负重在我等凡俗身边数年,真是卧薪尝胆,不得不服。”
“少来,”梁陈摆摆手,一开口对着故友,却还像没有变,“在这等着我呢?又有什么累活脏活使唤我?落尘……新皇有什么吩咐?”
他不见外,天生跟谁都是内人的苏视就更不知拘谨了,矜持地推脱两句,便说:“其实是一件小事——过溪的奏折陛下都看过了,也都知道了。现下宫里到处都是烂摊子,落尘也收拾不过来,前朝后宫,国丧登基,焦头烂额的,有些身不能至的事,还得麻烦你这位皇叔了。”
皇叔……
梁陈听了这个称呼,也不知是什么感受,恍惚了一瞬:“……嗯。”
像住在海底的人看世界,那种奇怪的感觉。
但他转换的很快——因为奉亲王那个跳脱无稽的性格,原本就只是神明的一个侧面。没有了无情的克守,灵魂的一种本初模样。
“登基虽然礼节繁琐,但其实筹备起来不难。梁晏上月驾崩,此时应该已经入了皇陵,若是真万事俱备,临时也可以继位。”梁陈说,“登基大典所有的东西都不缺,遗诏想必也有。我猜少的是一件关键的东西,没有它,不仅没办法进入认物不认人的秘阁,连此后的治理也都是空谈。”
苏视现场“噗叽”一下躺平。
“……”徐晓晓嘴角抽搐,“这是什么意思?”
游丝友情解答:“五体投地。”
“缺的是什么?”
这话不能大庭广众说,传音就到了梁陈耳边,只听到苏大学士凝重道:“玉玺。”
原来那玉玺是大太监祝恩保管,宫变那晚让苏视带着去找了梁落尘,之后暴雨,新帝亲自背着先帝停了灵,原本归还暗格的玉玺那晚却不翼而飞了!
苏视出了五斤汗,差点以死谢罪,还好梁落尘没有做暴君的打算,他秉承“仁义礼智信”的准则,把这件事从头调查了一遍,就发现了端倪。
玉玺是被偷的。
窃贼游进来的时候还有目击者,是前太子伴读,一个叫做青峭的女官。这位云青峭姑娘从小就不信怪力乱神那一套,所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居然也就没有阻止,眼睁睁看着玉玺被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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