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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长(三改火)


这里的建筑都是低矮的日式木房,清清爽爽。我在风里走着,好像整个世界都驻足在我身边,即使是被遗弃的无人街道,依然引人瞩目得不像话。
我的拜访对象是和也街的最后一个居民。
走到第十二号房,我迟疑了一下,轻轻叩打了老式木门。
门开了。
“您好,我是社科院的余闻......”我忙不迭打招呼,抬头看到他。
他从门边走出来,简单的黑色九分裤和白亚麻上衣,上面有几点彩色痕迹。那张和我一样的东方人的面孔线条柔和,像是属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柔软的黑发被他向后撩去,露出小小的美人尖。
这些事物拆分开来不足为奇,组合起来,足以被称为惊艳。
我恍然想起,这是我们失去了很多年的东西。
关于美。
“余先生早上好,请进吧。”他笑了笑,眉眼弯弯,英语带着些微的日本口音,“我的名字是幸若渡。那个,先生......”
我将鞋脱下,摆在门口,就见他俯身下来抚了抚我的肩头。
我嗅到他身上仿佛来自早春的清冽气息,不属于这个时代。
“没事了先生。”他赤着脚回过头去,“你肩上带了几片樱花。”
屋里陈设简单,我走动时注意到了四面的橱柜,里面堆放着不多见的纸张和书籍。走到中厅,我看见一张长桌,上面整整齐齐地堆放着......
许多画。
淡彩,水墨,油画......我绞尽脑汁搜索着关于这些画作的名词,想起在幸若的资料上草草带过的一笔:
“巴黎美术学院硕士学位。”
时间是五年前。
二十岁考上硕士的天才。2154年......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极右翼组织发动了“文化之争”。身处于象牙塔的我对此不了解,对这场变革的影响仅仅只是在时代广场用废铜烂铁堆成的全智能纪念碑。
他们大声喊着:“冰河世纪,没有时间了!我们应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对抗严寒,建造温室,而不是无用的文化享乐!”
我难以开口,生怕戳到他的痛处。斟酌许久,我轻声道:“毕业以后,你一直在这里?”
“是的,余先生。”他咬了一盏茶,“你看,我们的政府已经很不容易了。在冰天雪地里建设了比任何时候都完美的社会。我,一个不被社会需要的人,也无需被接纳了。”
“你说得很违心,先生。”
他弯着嘴角把茶递给我,走向厅堂另一端。
那是一个小院落,种满了修竹。一个画架被摆在庭前,白色画布上是还未来得及细细勾勒的画稿。幸若坐下来,将调色板和小号笔拿起,对着画布点染着。我放下茶盏,走到他身旁坐下。
“AI也能画出这样的东西,我知道。”他道。
“虽然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它们画得很呆板,因为它们跟着程序走。”我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睫毛投下的阴影上,“先生,你要知道,艺术对我们而言,都是几个世纪前的奢侈品。”
我们没有时间。为了这个大同社会,只能把所有精力用来维持人们的物质生活。
“我觉得什么都冷冰冰。”他低声嘀咕着,换了一张新画布。我在他身旁坐着,那边竹林摇乱,像是谁在低吟。
好像回到了久远的盛世。
“啊,我该告辞了,希望你考虑一下加入工作的事。”似乎坐了很久,我站起身来,“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帮忙。”
幸若渡也跟着站起,把画布取下,递给我。
“刚才偷偷画了你,不好意思自己留着,还是物归原主啦。”他揉了揉眼,“余先生,你的眼睛很美。”
我愣了一下,生分地道谢。
人工智能唯一画不出的......
是眼神。
一回社科院,我就立刻跑去找了艾伯特。他正揪着自己一头灿烂的金发对着一堆弹出来的信息窗口发蒙。
“有屁快放。”
“是我,艾伯特。”
“啊,余闻。”他伸了个懒腰,缓缓地扭了扭脖子,“怎么了?我看你又去做老好人了。”
“我就问问,我们院里还有美术史研究室吗?”
“那当然......你说什么?”他跳了起来,“余闻,你是和时代脱节了?文学艺术类的院校早就被政府强制关停了,什么历史都存在原子级芯片里,这是理性的世界!哪有什么美术......”
他坐下碎碎念着,我对墙角的政府专用AI道:“花火,煮杯咖啡。”
“去作劝导工作了?”艾伯特闭着眼,“让我猜猜,是个美术学院的老学生吧。”
我没说话,他接着道:“让他去学编程,调来这个温室去检修得了,那边缺人手。”
“可是......”
“你真当自己是圣人了?小朋友,这个社会需要什么,你不知道吗?那些无用的花里胡哨的东西,见他妈的鬼吧!......烦死人了。”
艾伯特最近非常烦躁,因为他在远程负责巴黎的卢浮宫改造——联合国决定,把那座装满文艺珍宝的博物馆改建成科技馆。
咖啡煮好了。我倒了一杯给他,吸了口气,道:“我们的社会规划,真的正确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像没睡醒一样。
我没有再说下去。
回了宿舍,我思考很久,最终还是向幸若渡发了邀请信息。我希望他能到地面上,到温室里走一走,如果他能接纳这一切,那就最好不过。
他很快地回复:“收到,感谢万分。”
我把信息窗口弹走,靠在桌边坐下来,从一叠平板储存器下面艰难地抽出一本发黄甚至变黑的纸质书——这算是文物,我的大学教授送的。
封面是他用轻质材料包好的,题了两个大字:礼记。
我把书打开到折起脚的一页,有点笨拙地指着字符阅读。由于很少用中文,我读得很吃力。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
先哲的大同社会建立在物质基础上,人人得到关心,安居乐业,货尽其用,人尽其才。我们尽力做到了。
但这仅仅是喂饱了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皮囊。
仿佛被人重重击打了头部,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我再次见到幸若渡的时候,是在二月中旬,他来社科院见我。他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站在摇摇欲坠的高楼前等我走近,和温室中毫无美感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们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外面的光停留在幸若的颊上。他比我矮上半个头,我侧过脸去就能看见他细密的睫毛。
我不是圣者,渡不了谁。但他的确是我第一个想要护在身后的人。
“我......抱歉。”
“怎么了?”我问着,“编程课听不懂吗?我也许能教教你,我建议你搬到温室来。”
“我放弃你给的机会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打算。他扯了一下我的袖子,问:“几点了?”
“晚上八点多,温室里的照明全打开了。”我向门口走了几步,“我们去走走吧。”
真是个怪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幸若渡,只觉得他像是杂草里开出的野百合花。
“你记得’文化之争’吗?”穿过空寂无人的南锣鼓巷,他问道。
“那时候我还在做研究,什么也不知道。”我有些抱歉地道。他眯起眼睛,回忆似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全世界都在反对我们。”他低声说,“我和同学们组织游行,对巴黎还清醒着的人说:失去文明的人类将是行尸走肉!”
“后来呢,怎么样了?”
“......没有成功。”他缓缓盍眸,“我们被剥夺了受教育权。我来了北京地下城。”
“不可能,政府怎么会这样做?我们写社会规划的时候,列点第一条原则就是尊重和保障人权!”
“是啊。理性思维思考问题的时候,总会漏掉点什么。”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大同社会是不可能事件,余先生。无论是多么繁盛的科技都无法掩盖败絮其中。”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男生不带卡顿地说了这么多,又想起初见时他挂在脸上的温润的笑,像是骄傲而不屑的宣告。
电光火石间,眼前一片漆黑,然后是人们的惊叫。
“请大家不要惊慌,我们正在进行电路维修,预计五分钟后全面恢复供电。”一个女声从全程广播里传出来,“请大家站在原地不要走动......”
我条件反射地摸索着,一把抓住渡的手,他的指尖冰冰凉。
“这里好黑。”他道。
“你跟我走吧,这里的路我熟悉。”
他沉默了一会。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是在黑暗里,我的听觉感官增强了,甚至能听到我如鼓的心跳。
我握着他的手,向前走去。一步,两步。两旁是定在原地的嘈杂人群,我们穿行而过,在黑暗里摸索着,向前去。
“我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幸若道,“余先生也应该一同抛下我。”
他停下脚步。我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来打破这令人脊梁骨发弯的沉寂,于是回过身去。就那一秒,他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说了句谢谢。
万物寂然,喧闹化为无声。
半晌,他补充道,“你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余先生。”
借着微弱的备用灯光,我看见他松开我的手,向后退去。毫不犹豫地,我伸手扼住他的手腕,他诧异地看过来,瞳孔里有我,还有身后的天穹。
我历过许多人许多事,如同在和也街的樱花与风中穿行。我遇见一个男孩儿,他从污浊泥泞里挣扎走来,却笑着替我拂去肩头沾染的花瓣。
“就算这个世界抛弃你,我也不离开。”
他笑了,说好。
远处的灯光明明灭灭。

比如,那时我以为,能永远抓住他了。
“我要搬去地下城了,和你说一声。”周五工作日快结束的时候,我对艾伯特道。
“怎么回事,哪根筋搭错了?”
“呃......我和我恋人住一起。”
他酸不拉唧地砸了砸嘴,又提起另一件事:“哎,听说那个WRO了吗?”
“什么?”
“就是那什么......The World Renaissance Organization(世界文艺复兴组织).”他道,“都是从前美院的教授和学生,聚在一起和政府对着干......没什么,就是我的工作量又增加了而已。”
“这样啊。”
“可别忘了,精神文明从来都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这群不知甘苦的人,成天整些虚的。”
我不想反驳他。我至少相信,这段空洞的日子会过去,我的男孩可以背着他的画板画架,自如地描绘他所爱的一切。
回和也街的时候我不带平板和AI助手,只是背了一个帆布包。樱花落尽了,我踩着凹凸不平的道板,走到和也街12号的门前。
门只是从外面带上,我不费力地推开,就看到渡坐在画布前。
他在画海上的落日,尽管真正的夕阳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我轻轻把包放下,走到他身旁。他望着画布的表情像是将军眺望远方的战场,待到他看向我的时候,又是一副迷迷糊糊的猫咪模样。我瞥了一眼院中的竹林,向他倾过身去,问:“出去走走吗?”
他支起身子,扯着我的领带一笑,一口咬住我的喉结,又近乎虔诚地亲咬我的下巴。我闷哼了一声,待他尽了兴,低下头去寻他的唇瓣。
某些隐秘的美,他比我更乐于欣赏。
晦暗与明晰之间似乎只差一束光,但谁也不乐意醒过来。他带着哭腔呓语,受不住时难耐地咬我的肩头,又在辗转之间轻喟:“先生,我好爱你。”
我安抚地吻渡的脖颈,却知道他很享受在昼夜黑白之间颠倒。昏沉中,他是炽热;我拼命拥着他,挥之不去的,是他在暗夜里冰凉的指节。
目光向下,我注意到他蝴蝶骨上纹着一排小字。
“I was born to fight against the world.”
我顿住,把他挡着脸的手臂拿开,逼迫他看着我。
“你背上的是什么?”我附在他耳边,“上次的时候就看到了。”
他双腿勾着我的腰,声音低迷:“别问那些,你快点。余闻,我要你啊,听见没有......”
“你答应我,别做傻事。”我想起艾伯特说的WRO,“别撞在枪口上,熬一熬,这几年就过去了。”
他垂着眸子不说话,我的心立刻软了,补上一句:“但不管你怎样,我都不会离开。”
“啊,我应该把这当成余先生床上的甜言蜜语吗?”他拉着我的肩膀起身,率真的一抹笑里挑不出杂质来,“有生之年,我真想请你去看我的画展。”
我把他按了下去,吻了他的额头。
有生之年。
休假之间,一个大会突然被召开。我急急忙忙地跑去政府大楼,只从几个女议员口中得到了只言片语。
WRO被列入反政府组织了。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为什么还有人不满意?”坐在我前排的安妮丝脸上带着困惑,“他们的文艺只是生活附庸品而已,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建设上来......”
我打开平板开始检索,发现能找到的书籍是除了学术书刊外已无其他。
这时,会场安静下来。安东·普利谢茨基昂首走上来,摸了摸他已经没有毛发覆盖的前额,朗声道:“各位,我们的新工作开始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个巨大的信息窗口弹出,我率先捕捉到了上面的简体中文字符:复兴革命。
我旁边的艾伯特此时也睡不着了。
“反政府势力抬头,这些社会败类,只顾文化享乐,一无是处......”
“铲除他们!”人们高喊,声浪蔓延开来,遍布整个会场。
这是我无数次向普利谢茨基寄信,而他表示了解的结果。
人们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又汇聚到一个缓缓走出的中年男人身上。他顶着银灰色的头发吃力地走着,脸上沟沟壑壑,目光躲躲闪闪,如同一个被保释出狱的盗贼。
“他们当中也有醒悟者,比如凡尔赛先生。”安东从他手里用力抠出一小块芯片,放在识别器上,一个巨大的信息窗口显示出来。
“这是WRO反政府组织的成员名单。”
我在主席的一栏看到幸若渡刺目的片假名。
我是这个大时代背景下,多么渺小的一个人啊,渺小得像尘埃,随波逐流,无能为力。
但我爱的人,说要与世界为敌。
“主席。”我站了起来,所有人看向我。
“副院长,您有什么事吗?”
“我申请退出这次行动。”
“抱歉,副院长,除非您辞职,您有参与一切需要社会科学院提供支持的活动工作。”
辞职吗?那更意味着,我只能隔岸观火。
我望向普利谢茨基,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用口型比了句:“极右翼来了,形势所迫。”
大同,就是个骗局。
极右翼政党为了在联合国获得更多席位,推动了大同社会的建设。他们像是对待没有思想的蚍蜉一样对待人民。
哈,像我们,弱势而没有任何实权的学院一派,就成了用得顺手的工具。
我站了几秒,一切都想通了。
然后,我微微鞠躬,转身穿过过道,将大厅门推开一道缝,侧身离开。
我连接上渡的耳麦,接连呼叫几次,没有人回应。
我让艾伯特盯紧了其他人,独身回到地下城。我知道渡常常去的地方是地下城北一处荒草从生的破败园林,二话不说,就向那里赶去。
他果然在。
我走到他的画架前。渡掷下笔,纤长的手指托着下巴,抬头看我。
他画的是一座倾颓的水榭,和满池的枯草。
“我想我们不应该有这么多故事的。”他抱歉地笑着,一如初见,“余先生,这辈子看你一眼,就够了。”
一眼就够了,余生也不必再见了。
但我终究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你能跟我走吗?”我试探着问,“就算是为我。”
“抱歉,我不能。”
秒针不知走了多少圈,他收拾了画架和工具,缓缓起身。
“我面前这个人叫余闻。”他将我的名字咬得很重,“他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人,栗色头发,喜欢灰色,眼里有星汉灿烂。如果他爱我,那就应该......”
“我爱你。”我道。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
他拖着画架走到我面前,拥住了我。巨大的电子钟显示下午5点,地下城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复兴运动最终开始了。
我所在的这个温室陷入了一片混乱,仿佛是百年前那般,从科学院里出来的年轻学生穿上联合国军的制服,闯进人们家中,把什么塑像、画作全部收缴,投入熔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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