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院到底是文书院,书册典籍立了满架。借着一盏宫灯,刘窠先入眼的却是挂满墙壁的书画图轴。山水花鸟仕女图俱全,有的墨迹陈干,有的是新近画成的。他挑灯走着看,在一幅千字文下边停了下来。
“这是陛下的?”他扬手一指,“这字果然是俗世难找。割金断玉,浑然天成,畅快淋漓。陛下学过鲁直公?”
“说得不错,是学过黄鲁直。”
刘窠颔首,向后退了一步。
写得甚好。听闻皇上与他刘窠岁数相同,皆是二十有三。如此天资,也与他的字一般,俗世难找啊。
可他偏偏是个帝王。
“那日瞧见六郎观鱼,落笔之处惊才绝艳。”赵宣和正色道,“画之工巧,寡人前所未见。想请六郎指点一二。”
找他吗。刘窠撇了撇嘴。前朝画花鸟景物,多是写意为主。他家传画仕女图,落笔就是工巧,他将这习惯带到了画鱼上。
“宫里有鱼吗?”刘窠道,“我只教画那物。”
刘窠和赵宣和站在南内的太液池,齐齐向池子里看去。几尾肥硕的大鲤悠哉悠哉地游着,有的鳞片白如银甲,有的鳞片红胜烽火,富贵丰满得不得了。
濠水的小个子鱼与其相比,逊色不少。
刘窠看了半柱香时候,提笔拿了绢帛开始画。赵宣和在一旁凝神看着,半晌,道:“六郎,我真是......艳羡于你。”
“哟,陛下何出此言啊。”
“六郎胸中有丘壑。池中养的鱼终归不如山野中的,叫庄子来此,想必不能知鱼之乐。寡人么,不过临渊羡鱼罢了。”
刘窠拿笔点了点寿山石研磨成的红颜料,细细落笔,轻声道:“陛下以天下为渊,我不过渊中一尾池鱼。我生死在乎陛下,陛下,又何故羡我。”
赵宣和盘腿坐着,侧首望向他。刘窠也只有画鱼的时候能这般上心认真,平日见他,要么在花楼,要么在吃酒,没个正形儿。
而他赵宣和自己,早已担待了玩物丧志之名。这天下深渊一般,他不要;可也没人能准许他抛下一切,如刘窠般逍遥自在。
“陛下,差不多了。”刘窠搁了笔拍拍他,“你拿回去临摹临摹。画鱼画的便是戏广浮深,相忘江湖......”
赵宣和一愣:“多谢。”
赵宣和是真聪明,千载难逢。他未过多久就将刘窠那一套参悟透了,先是画鱼,再去画他的花鸟,惹得蔡京老狐狸一进宫便夸:“您这真是工笔画!”
帝王家的“工笔画”,市井间传开了。
刘窠待在京华,三月未曾出去,都在帮衬赵轩和。他也想出趟门瞧瞧山野中的鱼,可贡院的掌事这回不放他走,横眉怒目地道:“你这厮若跑了,洒家命便没了!”
他也无法可想,买了二两酒,回了文书院。夜深了,赵宣和不在,他只看见几案上呈着皇上未画完的芙蓉锦鸡,工笔重彩,华贵雍容。
他在一旁坐下,铺展开纸张来。提起笔,他的手不自觉颤了一颤。宫中锦鲤画多了,他几乎忘了他的鱼到底是什么样貌。
门被推开,外边灯火涌了进来。刘窠站起身,便见蔡京独身走了进来。
“是刘先生吗?”蔡京捋着长须一笑,“老臣很久之前便想要见见你了。”
赵宣和在朝堂之上就是个甩手掌柜。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无力统领朝纲,便把大权分给几位内臣。此时王丞相风头正劲,蔡京跟在后边装哈巴狗,也不算是长久之计。
他来做什么。
“大人喝酒吗?”刘窠一扬酒葫芦,“孙羊正店的老酿。”
“不必。”蔡京道,“你看,外边起风,快下雨了。刘先生什么时候打算入仕?”
“大人说什么?”
“入仕,为官。”蔡京在他面前坐下,“先生不就求这个吗?你正得圣宠,只要老夫荐你入朝,要成新贵,易如反掌。”
宫里打更了。一阵风呼啸而过,隐隐雷鸣,盖过更漏滴答。
“大人请回吧。”刘窠淡淡道,“草民恭送大人。”
那副未画完芙蓉锦鸡图留在暗处,一旁金粉还未来得及涂上。
赵宣和给王安石一个面子,去王皇后那处枯坐了一宿。外边大风大雨,整个汴梁风雨中飘摇。
他剪烛火剪到天明,叫下官罢了早朝,径直回了禁中文书院。赵宣和一进门便见刘窠在庭前踱步,还未来得及出声,那人忙不迭在满是积水的石砖跪了下来。赵宣和一皱眉头,伸手去拉他:“休恁地跪,寡人何尝叫你跪了?”
刘窠应了声,站起来。
“近日言官又弹劾陛下,陛下应作些思量。”他道,“陛下别看我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我......也不想拖累陛下。”
赵宣和是世间第一个夸他善绘鱼的人。
“他们说起你了。”赵宣和道。
刘窠抖了抖袖子,笑道:“那又如何,我还怕口舌是非么?陛下,你日前说想去江南,如今心思可曾变化?”
赵宣和本在看水洼里的倒影,听他说话,抬起头来。刘窠还是老样子,没形没款的荆钗布衣,笑起来疏朗如初。
“去趟临安。”他道,“我祖居。”
赵宣和上次出京华,还是去看自己陵墓的时候。第二天回京时,他牵了匹马就往南跑路,不知怎的到了濠水。
江南,他也是梦里曾到。
这回不同。他与那个叫刘窠的乘着夜黑风高去御马厩解了马匹,一路跑到东华,装作使君穿了皇上的口谕,骗开了城门。
汴梁至临安,千七百里。走时是仲春,待拥得满怀温山软水,已是初夏。渡了长江,便真到了天阔江南。
日暮之时,两人至一处清溪边休整。刘窠在溪边饮马,抓着马缰蹲下盯着水里的游鱼看。赵宣和觉得好笑,伸手去拿他掌中的缰绳,被他将手一把握住。
刘窠的手伶仃白皙,指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赵宣和要把手拿回来,他却一使劲,将赵宣和往身侧拉了拉。皇上自然不客气,倚着人坐下,陪他一道看鱼。
“前面便是临安地界,大概走一天,便到城里了。”刘窠松开手,“陛下,我此番......就是来向你道个别。”
赵宣和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什么。
“我想通了。宫里到底不适应我,再待下去,我得废掉。”刘窠从行囊里拉出几卷手卷,“这是我路上在驿站画的,有落款,陛下权当是留念。”
“哈,连六郎......也要走?”赵宣和松开他,苦笑一声。
“哎,陛下,话不能这么说。”刘窠起身牵马,两人在皋野上走着。星垂平野,月儿弯作银钩。一阵风过来,撩着人的衣摆,不知何处去了。
“若以天下为渊,我不过你一尾鱼。你临渊羡我,倒也罢了。”他轻声道,“可惜世事为深渊,你我皆是池鱼。”
远处有城郭,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陛下若真羡我,那便跟我走。”赵宣和听到身边人道,“不出三月,他们另立明主。你我五湖隐迹......”
“六郎!”
刘窠将余下的话吞进肚子里,看赵宣和轻轻拿过他的手卷,俯身一拜。他眼里本盛着临安的灯火,那一刹那,尽数熄灭。
“珍重。”
刘窠站在原地。待身侧烟尘散尽,他翻身上马,向着临安去了。
他终究只是临渊人而已。
即使是金兵破了汴梁,刘窠也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留在临安。
听闻徽钦二帝北狩了。
那日江南下着黄梅雨,满目天青。刘窠在檐下煮着茶,自己和自己下棋。忽遇一人,自称京中来,怀徽宗赵宣和旨,有物相奉。
他递过来两幅手卷,皆是刘窠赠的。
“先生,当年先帝因你受弹劾,与老臣结怨颇深。”同样垂垂老矣的内臣道,“你可知,先帝如何讲你的?”
刘窠握紧了卷轴。
“他说,刘道源其人,风骨萧然。寡人于道源,爱慕之情,可欺金石。”
刘窠咬了盏茶给他,微微一笑:“好个爱慕之情,可欺金石。”
他与赵宣和,本是多相像的人。
最终不过临渊羡鱼,又相忘江湖罢了。
第38章 后记
这一本短篇小合集是我三年来的产出,自己看的时候能感到很明显的脚趾抠地。当时什么题材都敢写,乱写,然后逐渐知道自己可以写什么。
从头看到尾,感觉自己的文风变了好多,从《纷呈》到《羡鱼》,看着感觉不是一个人写的。好在前后逻辑的连贯性好了一点,转折也没以前那么生硬了。不好在里面还有很多错别字没改,我喜欢用手机写东西,有时候大晚上黑灯瞎火地写,经常犯愚蠢的错误。
回头看《草木长》里,最得意的一篇是《三弦》,反复看的一篇是《奇迹之山》,认真扩容的是《赐良谋》。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当时是在何种境况下写下那些文字,隐约想起当时还有好多人,隔着屏幕,兴高采烈地一起写、读、论,后来那个社区解散,我也回归现实生活。上大学后和一些人联系过,但后来也是渐行渐远渐无书了。
《草木长》里的文大多数是在2019年写的。离2019年居然已经那么远了。好像上一秒我还在自己的房间,深夜里偷来点时间,记录并不成熟、没有逻辑的想法。下一瞬,我已经在千里之外的一个狭窄宿舍中,一面打下这些字符,一面等着北京的又一场雪。
在那个年份,我都从来没考虑要读什么大学、四年后会做什么,更不会知道这之后的世界会生一场大病、自己精神世界也屡遭危机,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再未动笔写一个字。但幸好,我最终没有放弃自己热爱的事物。
但在这空缺的几年里,我读了很多书,遗憾的是其中没什么文学性强的作品,很多都是问了学好历史才看的。很遗憾很多史实都不大记得了,但这可能是我对于宏大叙事的执念的来源。小说的话,印象最深刻的是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和加缪《鼠疫》,原因想必很明显。我是在借用他们的生命力去解答我自己幼稚而不可避的疑问。
现在我依然在现实生活中到处问“愚蠢的问题”,但是很少有人会直接回答我了,但我也渐渐不是很害怕被别人当成小神经病了。
而且我比以前更有耐心,不再指望仅用几千几万字的小短篇就能分说清楚(没有说短篇不好的意思)。我会以接下来的几本书,和大家继续讨论“天命观”和“规律观”这两个困扰我许久的疑问,写一些在现实里看不见、摸不着的爱。
回头一看,哎呀,真是月涌大江流,独自行了好久的舟。
才这么一点路,对一个人而言又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我想,十几岁走的险路和二十几、三十几、五六十岁走的险路又不同,各有各一程风物。未开化的、野草疯长的一块土地上,有我平生最初的想象,是为草木长。
十月廿七,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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