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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长(三改火)


等猎物进了口袋,就是时候将口袋收紧了。
兰陵萧氏子大都生着一双通透的桃花眼。萧策自认只比尘泥多一口气,眼里便只放得下山海一隅和一个任白羽;可他不无嘲讽地想到,他的萧荣哥哥......不,是当今圣上,眼里可盛着天下。
萧策可以抛却过往和皇子架子,在南海度过残生。但老天给了他纯良简单的外表,偏偏还给了他该死的野心。
“我们得赶紧下山,别误了时辰。”他拽了拽任东篱,又甜甜地叫了声“将军”,转头去拿自己的配剑。
萧荣快到洞庭湖口了吧。
船队在水汽氤氲里悄然无声地行进着。萧荣坐在先锋艇的船头,一手支着剑,向湖水中望去,看见自己的影子。他皱起眉,只觉得自己似乎坠入了寒冰的湖底,压抑得喘不过气。
他从没想过会输。今日,非要将萧策头颅zhan下不可!
可那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皇亲......
那又如何!所求之物在眼前,难道弃之不顾吗?
湖面开阔起来,远处的群山在黑暗中的轮廓不甚了了。萧荣站了起来,极目眺望着。猛然之间,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湖水的翻涌卷起一片惨叫。
“水鬼,湖里有东西!”一旁的老兵打着颤,“陛下,我们如何是好啊......”
是船翻了。
萧荣定了定神,抽出配剑大喊:“莫慌忙,何事妨得!”
士兵们站定了,齐刷刷望着水面,很快就有几具尸体翻了上来。
湖口处,似乎有数百双眼,紧盯着这群入侵之人。
萧策与任东篱到山下时,便见洞庭湖中已是火光冲天。任东篱一见此景,脸色便白了几分。他简单交代了几句,跳上了一只小船。
“狸奴,我去拖住萧荣。”他将竹篙一点岸头,船轻快地飞出几尺,“你只需观战,莫近他身。”
法生一抱拳冲他躬身,萧策愣了愣,也向他行礼,喊道:“将军,祝大捷。”
他依然是一身白衣。
未过一刻,萧策熬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在湖岸边来回走着,冲着陈法生道:“渊玄,你给我驾船。”
“殿下!不是交代你好好呆着嘛。”
“你若叫我一声殿下,就随我吧。”萧策挑眉,“不近萧荣身,远远看着。”
他随手拿过一个小卒肩上的弓,支使陈法生太守去解小舟了。
任东篱轻灵地跃起,落到不远处一艘船上,眼见着萧荣执着剑杀气腾腾地踏着几艘船跃过来。任东篱冷血一声,侧身避过萧荣的剑芒,待二人都站在了同一艘小舟上,他将船头用力一挑,船身直接反转过去。
只见这一个布衣一个金甲空中一跃,都稳稳落在翻过来的船背上。萧策的发散了,他看着任东篱拿出顾岁剑,低声道:“你是要我的天下?”
任东篱盯着他,摆好了起势。
“我就知道,当年就应该杀你家满门!......怎么还留了你。你家三朝元老,就想要我的天朝,你......”
“这不是你的天朝。”任东篱道,“我也不稀罕它。”
萧荣惨然笑了:“我信?”
刀剑相迎,任东篱眼前流水似的将从前的日子放了个遍。彼时萧荣还是个持重的少年人,东篱记得,他在东御花园的回廊教自己和萧策吹埙,骂萧策不开窍。
他也顾不了这么多。

萧策知道,他,东篱和萧荣间,迟早会到这种地步。
他远远望着那一点白衣飘舞,感叹于任东篱的惊才绝艳。这样的人,比他高明百倍,却遁入山野。萧策不是没有想过,东篱对自己的那声心悦,不过是看准了自己的放不下,借扶他上位,位极人臣。
甚至......任东篱完全有囊括四海的勇力,他萧策呢?
“法生。”他声音微微干涩,“替我将弓箭拿来,快点。”
陈法生没有多说什么,看着少年颤着手拿起弓箭,搭上箭矢,用力将它拉满。
“策儿不会杀我,我可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血亲了。”萧荣挑开任东篱的攻势,“我想,他若是肯安安稳稳寻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与他依然是兄弟。再者,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血亲,兄弟?”东篱凌厉地持剑劈去,“他为高竹,你是草木!”
以前三人的同进同出,都是骗人的吗?
“......”萧策闭了闭眼,一松手,一道寒光长驱入百步开外。
萧荣看见了那支箭。他眼里流着一点惊异,好像是在早春看到了桃花那样,笑起来,架住东篱的剑刃,轻声道:“珍重。”
他旋身一侧,箭矢穿胸而过。
策,高竹。
荣,草木。
萧策的呼吸都停了。他将弓扔下,扶着船沿大口地喘着气,却听陈法生大喊:“殿下小心!”
他被重重一推,落入水中。
身上的甲胄此时成了累赘,萧策被它拉着不住地往下沉。他拼命地向上,四周一片漆黑,湖水寒得刺骨。他快没气了,尽力揭开甲胄,只觉得窒息感越来越明显。
怎么办,他不能死,再坚持一下......
反正落入深渊对于他而言,不是第一次了。
手腕被人抓住,他扑到一人怀里,那人的白衣在水中愈加剔透。那人手里拿着剑,起落间,萧策身上沉重的甲胄落尽,轻快许多。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出了水,他拉着旁边一艘小船咳嗽起来。
任东篱扶他上了船,自己并未着急上去,趴在船头看他。萧策浑身上下湿透了,水顺着鬓发向下流,牙关不住地打颤。他抱着东篱的肩,发泄似地道:“我杀人了。”
“他该死。”东篱安抚地把他的头发拢到脑后,“或者说,他任自己被你一箭......”
“别说了!”萧策歇斯底里地抓着东篱的袖子,大口喘着气。许久,他将脸埋到掌心,再不出声了。
“陛下。”任东篱握住他的手腕,“把手拿开,不许哭。你万不可任性,你将来,要挑起整个江南。”
萧策当然知道。他选了这条血路,本意是一人独走。可命里偏偏犯了任东篱,今后朝野险恶,萧策未必能保他一辈子。
“东篱说过,我为君入世,为君出尘。”东篱道,“陛下若还要我在身边,我万死不辞。若哪天,东篱不利于陛下了,那东篱自当离开。”
萧策忍着泪吻他,只觉他嘴唇冰凉,心头如有针扎一样。他颤着声,道:“东篱哥,你......唤我声狸奴。”
建康宫城在风雪中愈发显得华丽庄严。新皇登基半月未到,已经下手把庙堂清理了个遍,弄得帝京人人自危。
且说新皇萧策还是个才行弱冠之礼的年轻人,见过的人都说文秀仁德如箬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狠角色。但这陛下偏偏将祖宗的那一套弃之不顾,登基次日不封后,却将一个外姓臣子封为珉王,那人是前朝丞相遗孤,姓任名东篱。
那些关于东篱的闲言碎语大半传到了萧策的耳中,就像在戳他的脊梁骨。他顶着一张笑面,将异己一个个斩除,让自己的步子稳了些。
他以为,坐上了皇位,就能保护他的一切。可他发现,到了如今,他竟难以让心中所爱站在自己身边。
能让他满足的,不过是早朝时隔着半个大殿,与心上人遥遥的一眼。
心烦意乱地放下手中的通鉴,萧策托着腮,望向书案上放着的竹雕笔筒,上面是桃花源记的翻刻。
他让东篱掌管禁军,二人才在朝会之余打照面。再荒唐的事,二人皆做过了,萧策还从未如此胆大过。他不止一次夜分时只身出宫去珉王府寻东篱,每次拥着东篱入眠时,都无比想要向天下人宣告对他的绝对拥有。
“陛下,珉王殿下求见。”
萧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让他进来,你们下去吧。”
这个书斋临近着东御花园,萧策从小就爱来。宦官宫女们一退下,这里倒像是个山中草庐,清静得很。萧策去煎茶,就见东篱在檐下立着,正要行礼。他一摆手,就听东篱道:“你有了字,再如何亲密,我也不该叫你狸奴。”
“行,那你就叫我的字。是什么来着,东篱哥,你不会忘了吧。”
“记得,萧平明。”
萧策眸光一闪,嬉笑道:“平明寻白羽, 没在石棱中。我何故寻你?”
东篱在檐下与他并肩坐下,两人看着茶炉,又看看对方。萧策一时兴起,道:“你看,岁末年终,你不带我回南海逍遥几天?”
“在宫城里太闷?”东篱抓过他的手,“等到元夕,我带你出去放河灯。”
任东篱说到做到。
萧策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穿着一身青衫跟着那白衣公子翻墙出宫的。二人跑了一阵,才想起没人会追来,才松了口气。
建康街市热闹如多年前,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两边的酒楼正店灯火通明。走马未多远,就看见长江边已经闪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一声钟鸣,则是大慈恩寺的祈祷。
萧策不信佛,但此时不经合十了双手,闭着眼一字一句地念着。
东篱去买了两盏荷花灯,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失笑:“想什么呢。”萧策不理他,两人走到一处临河水榭。放河灯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们二人被挤到了一边。
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惊得几枝白梅横斜。花下青衫的那位,在话本中应是位明心绣口的书生;而那白衣公子,倒像个千里不留行的侠客。二人提着灯,眉眼朦胧,那景色真能入画。
“把灯放下去,别舍不得了。”东篱拉着他走到河岸,萧策瞥了瞥他拉住自己手腕的指节,难得顺从地听了他的话。
荷花灯滑入水中,他抬起头,看见一江水拥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向东流去,浩浩汤汤。他的心舒展到无比的大,又低落下去,只是道:“江水汇于东海,水去,河灯亦去。是二者之之相随也,江水不息,而河灯有尽......哀哉。”
“我不知你的哀哉是为何。”东篱道,“江水不息,是在等每年此时,人们放河灯。”
就算寂寥了,长江依旧流着,等待自己的河灯。它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一个时辰的盛况,足以它为此奔流。
“你许什么愿了?”萧策轻声问东篱。
“求你身体好些。”东篱低头,将他的领子紧了紧,“你又求什么了?”
萧策一挑眉,仗着自己身材小巧,钻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东篱拿锦袍将怀里人裹了个严严实实,真想说他不知羞。
问他,求什么?
他贵为天子,又有什么可求的。
“待我过几年便荒唐一把,把我赐给你得了。”萧策轻声道,“才不是为了谢你赐我良谋。”
但谢君,赐平生。

第9章 水星记(甜饼掉落)
那人爱穿松松垮垮的格子衬衣,宽大衣摆在俯仰之间能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头发微鬈,落落拓拓,一张脸倒是精致。那双眼常眯着,猫一样的澄澈碧蓝。
不愧是他心间安放的少年。
何慕十二三岁时见顾星阑,就觉得这小家伙不是个好相处的。偶尔听他不情愿地喊“三哥”,那声音甜腻得像含了颗糖,温软里带了几分攻击性。
何慕总是护着他,大概是因为那一声“三哥”。一次下了大雨,出去疯的两个人没带伞,何慕就背着他从檐角下边一点点挪回去。小家伙累得睡着了,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扰人好梦。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想顾星阑的。这真是,他这辈子最疯狂的事。
长辈夸何慕,说他“踏实”;夸顾星阑,便说他“聪明”。何慕兢兢业业活得不负众望,毕业以后就留在中文系授课。听说小家伙凭他老天照拂的脑子随缘考进他这所大学时,他端保温杯的手微微一晃。
小家伙小他五年,今年也19了。
他去机场接了顾星阑,帮他把行李塞进后备箱。顾星阑左耳戴了个耳钉,口罩堪堪挂在脸上,挑着眉头对他道:“古板儿,你怎么还没找到女朋友?天天衬衫纽扣紧到最上边一个,真是......”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他凶不起来,等他坐到副驾驶上,替他把安全带系好,“我一个人住不也挺好。”
“那我不住宿舍了。”顾星阑道,“我和三哥住。”
那晚上小家伙睡得挺好,何慕在书桌前边失眠到凌晨四点。
他一直被告诫,不能做无意义的事。可这样一件无意义透顶的事,他偏偏坚持了整整七年。
何慕喜欢顾星阑,水星环绕太阳的那种喜欢。
何慕无意识地点着眼睑下的泪痣,就听外边房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揉揉头发,哑着嗓子问:“怎么,吵醒你了?”
凌晨四点零一分。
顾星阑赤着脚走过来,宽大的睡裤下边,纤细白皙的脚踝在暗处明眼得紧。他见何慕依然穿着昨天的白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了一个,露出一段锁骨。他想起自己锁骨下边有一个纹身,是他成年那天纹的,还央着何慕别告诉爸妈。
“睡不着?”
少年锐利的眼光落到他面前摊开的书上,又偏过头去。他绕到何慕身后,狼一般把头抵在他后颈上,轻声问:“海德格尔是谁?”
何慕揉了揉他的头发,正要抽身走人,听到小家伙道:“我想和你谈谈。”
何慕盘腿坐到床上,看到小家伙从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送到他面前。他试了试键盘,小家伙蹭在一边,随手指了个文档:“你看看。”
“你要写小说?”何慕弯起唇角,“就你这水平,小心穷死。”
他嘴上这么说,看到顾星阑的文笔,还是有一瞬间的惊艳。笔锋带着他这年纪特有的凌厉和慵懒,就像他一声“三哥”,不经意铭在他生命里。
“你养我啊。”顾星阑道,“我不怎么会写感情线......没谈过恋爱,也没怎么喜欢过人。”
“我喜欢过。”何慕向下翻页,“求而不得罢了。就像水星,它是离太阳最近的一颗星星,却只能在咫尺之间遥望它的温暖。”
小家伙没有应声。
“但我知足了。”他无来由地慌张,“你听过《水星记》吗?怪不错的。......我看完了,写得还行。”
顾星阑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他直起身子,在何慕身后捏住他的下巴,将唇覆了上去。电脑被他推到一边,他将人倒了个个儿,严严实实压在身下深吻。三哥禁不起逗弄,眉梢眼角都泛了潮红,仿佛喝醉酒似的。他看着好笑,在他嘴角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何慕闷哼一声,惊惶地去推他,被他将手死死按在两侧。他只觉得腿软,混身力气被抽干了。梦与现实颠倒了一般,极度不现实,极度逼人崩溃。
甚至......还有点想哭。
身上那小狼狗低头亲了亲他的锁骨,含混道:“三哥,出了天理人情在上,你什么都会帮我做,对吧?”
何慕短短地应声,压着呻吟的尾音格外惑人。他不愿承认,自己还真喜欢被他锢在身下动弹不得。
“老师。”顾星阑的衣襟敞开,露出脖颈上的纹身,向他笃定道,“我很想拥抱水星的孤寂。”
那就尽力变成太阳吧。

地下城的街道干净整洁,呈现规则的几何状,满眼尽是黑白灰三色。
我走出胶囊站,将大衣脱下抱在手里,看到出站口的安妮丝小姐例行公事地指向绿色通道,便笑着向她颔首问好,把视线移开。
我要去见一个25岁的年轻人,这也是我在社会科学院工作的一部分。
他比我小上两岁,由于个人原因从学院毕业后就没有入职,这在我们的社会是不被容许的。
呃,忘了介绍了。今天是2159年7月13日,人类早已进入全智能时代。我想,这是古代圣哲所说的“大同”——理想乌托邦,所有人都能受到高等教育,政府提供一切生活保障……
一切的一切建立在科技的基础上。
社会只需要学习科学技术的人员,对基本生活进行保障。全民科技的基础上,就有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支持我们生活的全部。
不可避免地,为了把资源用于提供物质条件,我们过往的文明几乎被抹杀。
还有少数人,像我们,在学府里做着关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思维科学的研究。说实话,我像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在仅有23人的最高社科院做着对这个社会的未来规划。
——规划一个前所未有的完美时代。
我按照地址走到了地下城的东京区和也街。我没怎么来过北京的地下城,自从温室纪元开始,多数人都搬到了地面上交通便利的温室,只有少数人,出于某种令人费解的原因,留在4千米左右的地下。
扑面而来一阵芬芳。
身体好像舒展到说不出的大,我嗅着人工风里的花香,入眼的尽是绯红轻云——樱花,生长在道路的两旁,像是百年前的上野,美得像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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