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哪位低调的富豪最先买下了其中一座山,建起了第一栋豪宅,上山的公路随即依豪宅规划,被修得异常平整,接着便是在唯一能上山的那条公路入口配备的道闸栏杆与安保人员,完美的阻拦无关人员上山。
相比小报记者随时蹲守的明星聚集地,注重隐私的的富豪们自然更青睐此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沿着山坡建造的无数栋豪宅。只是一般人除非能徒步穿过山林,否则是无法通过山脚下公路口的安保道闸。
屠休成功依靠“刷脸”畅行无阻的开上盘山公路后,突然摆出了漫不经心的模样,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混过纨绔圈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好处的。”
闻哲微愕地看着对方,突然意识到对方骨子里有着对“富有同类”的鄙夷,却没有对比他贫穷的那些人展露过类似的态度,只是不屑于那些没有本事还妄图从他手里拿钱的骗子。
就在闻哲以为对方接下来会把车开进某套海景别墅时,屠休却摇了摇头,道:“别误会。我家没在这里置办房产,我也只是受邀来过几次。毕竟很多人都偏好在这里定期聚会,是一种默认的社交模式。我也不是要带你去其中一栋。只是路过而已。”
屠休驾驶着越野车,沿着公路一直开到了尽头,没等闻哲提醒,就突然猛打方向盘,急转向右侧。
伴着刺耳地“咔叽”声,越野车碾倒了一片灌木,露出一条藏在后面的长满杂草的狭窄土路。
说是土路,其实只是没有被树木阻拦,石块和坑洼等障碍一样不缺,根本不能算是常规意义上的道路。即便是性能最好的越野车,也无法在与这种糟糕路况对抗中保持较好的减震效果。
剧烈的颠簸仿佛没有尽头,幸亏闻哲已经提前握住了车窗上缘的把手。
相比平坦的中西部荒漠,这种高难度的山地驾驶环境似乎才是屠休的主场。
他交替踩油门与刹车,把方向盘打得让闻哲觉得眼花缭乱。
正当他忙于从近似于直角的爬坡途中将差点掉进深坑的车头拉回来,闻哲却在油门的轰鸣声中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笑容。
屠休的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差点忘了自己还在驾驶,幸好他在下一个悬崖前出现前及时回神,迅速打满了方向盘,保住了自己的“人格”。
他们在这段糟糕的山路上行驶了大约15分钟,终于在屠休最为用力的一脚油门过后,巨大的越野车体也载着他们冲过了最后一段颠簸路段,爬上了坡道尽头。
车头先行,整辆车一跃而起,落地后剧烈颠簸了两下,才再度行稳。
面前被植物阻挡的视野陡然改变,出现了一片开阔地,虽说不够平整,至少已经没有坑洼和石块。
屠休在最平坦的地方踩下刹车,将车停稳后便向闻哲邀功。
“我们到了。”他说,“就是这里了。”
闻哲打开车门,下车后发现不仅脚下全是杂草,四周还有长满苔藓的腐坏破木板以及散落的砂石,构成一片不符合富人别墅区应有的、典型被荒废的建筑工地的寥落景色。
的确不是别墅,也恰好可以眺望到海面,只是一切又都超出了闻哲意料。
“你看。”屠休颇为得意地朝对方炫耀,“这地方不错吧?我没有骗你吧?”
闻哲故意忽略了屠休索要夸奖的要求,踩着脚下已经连接成片的杂草,踢开了几块拦路的小石子,很快自行找到视野最好的位置,将目光专注于山下闪烁的海面。
这里乍看与爱琴海面的颜色无异,仔细分辨就会发现经纬度和水下动植物种类等差异,让这里呈现出略偏灰且更接近于绿的颜色。
屠休没有出声打扰对方,耐心且安静地等待着,直到闻哲从海面上收回一部分注意力,主动抛出了问题。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我坐直升机过来的时候,在上面看见这里秃了一块,就让他们查了一下。”屠休早已经习惯对方说话时并不看向自己,反而专注于盯着海面的模样,“接下来就是那种很常见的剧情,一个刚买了这块地准备盖别墅的暴发户因为税款的问题被国税局查了,既然惹到了那尊最惹不起的大神,那个人当然就只能连夜跑路,所以他压根就忘记还有这块地了。”
闻哲了然:“而且因为是刚买的,许多手续都没有办完,更没来得及纳入个人资产目录,自然也没有被收走。就算有人想接手这块地,也要解决很多麻烦的手续问题,还不如买一片没有案底的新地,所以才会就这么荒置了。”
屠休颔首:“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来。你也知道那个斯拉夫老头根本就不让我开车,那个盎撒人更不会让我单独来这种地方,仿佛时刻都在担心我被哪个变态老头抓走,虽然也要怪那个时候的我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
“……”
尽管这个笑话半是自嘲半是讽刺,简直就是种黑色幽默,可闻哲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居然又笑了。屠休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没想到极尽讨好的话毫无作用,随口一句话却能让对方这么高兴。
探索一块陌生的地方,一直是闻哲的习惯。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找到了开阔地一处倾度最小的斜坡,当即顺着边缘滑了下去。
屠休有些错愕地眨眨眼,急忙沿着对方探索出的道路,亦步亦趋的跟上对方的脚步。
他们就这样先后顺着起伏不定的山坡,逐渐朝更靠近海的位置而去。
这种没有路的山坡并不好走,加上炎热的天气,对体力的消耗简直是呈几何式增长,但跟此前那种难以预料的深山相比,这里的树木覆盖并不算密,斑驳的阳光很好的帮助了二人,让不熟悉路况的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地面的障碍物并及时避开。
他们走得当然不可能快,可他们途中却没有停下过,一直走到了坡道尽头,海水的味道已经变得异常浓郁。
再走几步就是悬崖,闻哲不得不驻足于此。
屠休的视线在对方的脸与海面间来回几次,等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后才出声问:“我以为你只喜欢爱琴海,没想到还有加州的海?”
闻哲摇头。
屠休一愣:“我猜错了?你其实并不喜欢这里,但是依旧想来?”
“嗯。”闻哲颔首。
“为什么?”屠休问。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闻哲不答反问。
闻哲与屠休的角色突然彻底互换,屠休变得耐心,闻哲而成为了那个经常自问自答的屠休。
“例如我悲惨的童年,我痛苦的过去。”他说,“可惜,我无法满足你的期待。因为这些都没有发生过。至少我不认为发生过。”
他说到这里突然抬起了手,指向自己的脑袋,道:“可无论发生过与否,无论表面上呈现的方式相同与否,我其实都跟你一样。因为我也是天生的。”
尽管对方说得相当含糊,一般人或许需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分辨出其中暗指的含义,可屠休却立刻就明白了闻哲的意思。
他当即瞪大了双眼,脸上一片难以置信地惊讶。
“但我比你更早意识到自己问题,”闻哲说,“因而能在周围的人察觉以前,提前学会如何彻底隐藏自己的本性。”
他说到这里便不自觉将手指覆上了自己脖子上的吊坠,拨弄旋转着那颗蓝宝石,毫无预警地抛出另一个突兀的问题:
“你了解自己的母亲吗?”
第283章 世界-4(II)
过于突兀地问题让屠休再度愣住,一时无法判断对方是想要继续之前在车里提及的话题,还是有其他的话要说,或者是那个他等待已久的“故事”。
他来不及思考出更多的可能性,闻哲就已经给出了“回答”。
“如果你足够了解她,以现在的你,已经有能力共感到她所在的地方。”闻哲忽然驻足回身,看向瞪大双眼的屠休,“至于不足的精神阈值,我可以借你。”
对方的话出乎了屠休的意料,他的回答也出乎了闻哲的意料。
“居然可以外借?”
“当然,”闻哲颔首,“约等于未来的货币和信用体系。”
“那你岂不是首富?”
“……”
闻哲无语地看着对方,声音带上了笑意。
“其实‘那边’已经没有富有和贫穷的概念了。虽然可以向下以数万倍差额兑换金融货币,却需要走很麻烦的审批流程。至少也需要100个单位小时。如非必要,没有谁会去兑换。与之相应的是,确保了阈值既不会被滥用,也不会扰乱不同文明程度的节点。”
“所以也没有利息的概念?”屠休抓住的“重点”依旧奇怪。
闻哲颔首:“毕竟造物主级的人数至今都没能有超过两千人。”
“所以是有限制条件的,”屠休了然,“基础量级必须达到最低单位值?”
闻哲摇头:“这是进入发达文明域基础条件。不是借用的条件。”
屠休问:“那是……?”
“双向锚记。以及,”闻哲说,“双方自愿。”
“……”
“如何?”闻哲问,“只要你想过去,你就能见到她。”
屠休迟来地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因而怔住不动。
“当然,这其中还藏着一个前置条件,”闻哲道,“你必须要能共感到她的思想,这样你才能抵达她所在的节点。包括她登机以前的节点,甚至是其他任何节点。尽管她看不到你,但是你能看到她……或许,只是或许。”
闻哲强调了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词汇。
“或许你能因此得到一些慰藉。至于释然与否,全看你自己。当然也可能是与之相反的悔恨或自责。但只要你足够了解她的思想,你就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惜,屠休不能。
“可是,你没有这个选项,因为你并不了解她,自然也就无法与她共感。”闻哲其实早已经知晓答案。
“相比母亲和祖父母,你其实更了解自己的父亲。尽管他相对笨拙,可他愿意将自己笨拙的一面呈现给你。”他平静的语气既直白又残酷,“你的母亲却跟我一样,早已经意识到自己区别于正常人,因而很早就将自己的本性彻底隐藏起来。即便你是她的孩子,也无法通过有限的相处时间了解她的全部,只能看到她可爱讨喜的那一面。而你本身也与她类似,极其擅长掩藏自己的本性。这让你们之间即便没有其他可以导致隔阂的争执,也会进入一种同类互斥的状态。”
“那你呢?”屠休默认了这些事实的同时也将问题重新抛给对方。
“我?”
闻哲笑了一下,短暂得差点被屠休忽略,但他说出的话却再一度出乎了后者的意料。
“我跟你可能正好相反。是一种相当普通且常见的家庭关系。”他说,“通常情况下来说,父亲总是宠溺女儿,而儿子总是容易跟母亲相处得更好一些。所以我跟我母亲的关系其实不错。一种常见却普通的良性母子关系。毕竟她虽然聪明,却并不是一个走极端的人,当然也没有任何精神疾病。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像任何普通的母亲那样,既美丽又温柔,同时以一种强势的方式期望自己的孩子能聪明、懂事且听话。”
闻哲再度望向海面,却无法专注于欣赏加州的海,因此更为专注于回忆。
“我其实是羡慕你的,知道吗?”闻哲说,“你始终跟亲人之间有良性循环的关系。即便双方都有缺点,也有很糟糕的部分和过往的错误选择,但你们之间始终还保有一些好的,能相互肯定、相互支撑的良性循环。我却没有。”
对方话尾的转折让屠休愕然,而后的话语更是如此。
“我跟父亲的关系一直很不好。”闻哲继续道,“你别误会。他没有打骂过我。我跟他只是单纯的合不来而已。”
“为什么?”屠休问。
“他是那种典型的传统严父,”闻哲说,“从不认为孩子拥有独立的人格,只是延续了他血缘的所有物,从而会把他年轻时没能实现的梦想强加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替孩子的生人做出他想要的规划与选择。等我意识到跟他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自然选择了出国留学。其实求学反而是次要目的,主要目的是想避开他,杜绝他继续代替我做出选择,左右我的人生。我因此坚决拒绝了他帮我挑选学校,也拒绝了他帮我选择专业。”
“然后?”
“他在我出国没多久后就自杀了。”
“……”
“方式是上吊。地点是他任教的大学。”
闻哲的语气平稳如常,曾经谋划的“假婚礼”让屠休的手指不自觉痉挛了一下,连带肩膀也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如此巧合让屠休既不能,也不敢想象闻哲此前面对同样的情况时究竟是如何保持冷静的。或者恰如对方所言,他天生就是如此。
“他自杀的事对我有影响吗?”
闻哲先抛出问题,随后则是回答。
“的确有。但不多。你布局的假婚礼和假死对我有影响吗?当然有。但也不多——这就是我。”
闻哲口中的“故事”已经彻底出乎了屠休的意料,前者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没有急于继续,反而给对方一些时间来缓和惊讶。
这种默然地态度仿佛屠休才是当事人,闻哲自己却只是一位旁观者。
屠休怔了许久才挤出声音,问:“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可能知道,只是无法确定,毕竟以往我找他交流学习之外的东西,无论是什么话题,都只能得到一种类似于‘小孩子哪懂这些?别多管闲事,好好学习就行’的回答。”
闻哲说到这里移开视线,转过身沿着下坡的原路向上返回那块荒芜的空地。
屠休急忙大步跟上,对方的声音犹如从天而降的雷暴,在他脑海中持续炸响。
“我后来花了些时间探查过他的工作与生活,却始终无法确定。”闻哲说,“因为能成为自杀理由的事情着实太多了:
“他毕生专注于早已经被边缘化的基础科学研究;
“他反复争取却始终失之交臂的科学奖项;
“他数年都评不上的教授职称,被蹉跎在副教授的漫长岁月;
“他不知变通的待人处事方式,造就了他过于正直的性格,让他周围的人际关系相当压抑;
“他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就算知道也依旧故我,在需要经营人际关系的学术圈子当中极不讨喜;
“他时间有限,但他要兼顾教学、研究以及家庭之间永远也无法达到的平衡,导致了许多隐性的夫妻关系恶化,虽然没有严重到离婚,却已经逐渐失去了兰花以外的共同语言;
“尤其是他的儿子,不止没有乖乖履行他早已经拟定好的完美人生规划,也没有他预想中出色,不然这孩子为什么不跳级?为什么没有去名校的特殊班?甚至没有选择更有研究发展潜力的理科,而是选择了一个最为市侩的专业……所以,我猜,应该是所有的因素让他的虚荣心逐渐变质。可我不敢肯定。因为我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想法,因为即便我曾经竭尽全力试着去跟他沟通,他也会想方设法的排斥我。
“最终,彻底杜绝了我能了解他的一切途径。因为这在他看来就是在暴露自己弱点,是身为成年人、身为父亲最无法忍受的事。
“因为那会让他显得既窘迫又无能。”
冗长的叙述结束时,他们已经回到了荒废的空地上。
屠休呼吸异常急促,既是因为上坡的山路,也是因为对方口中的过去,仿佛抽空了他肺腑,犹如闪电滑过夜空,留下无尽的空白。
他根本无法从自己所擅长的数种语言里找到适合的词汇,只能大口高频的呼吸。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闻哲依旧维持着置身事外般的平静口吻,“因而即便我尝试共感他,但是就像你无法共感自己的母亲,我也无法共感自己的父亲。”
“可温室里那位不是还活着吗?”屠休终于找回声音。
“他的确还活着,却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活着。”
闻哲说到途中就已经踱到了一块苟延残喘的半腐木板前,突兀地踩下,看着它变成碎块。眼神既残酷又冷漠。
“他被他的学生及时救了下来,送到了医院抢救。”
“可你似乎并不觉得高兴?”屠休精神地措辞。
“因为后来又出问题了?”因为他派去调查的人根本没有查到任何与之有关的事。
闻哲颔首:“那个学生与他关系很差,那天不过是想用刚编好的谎话去解释他无法准时交论文的理由。学生救他是出于道德,想让他延长论文上交的时间是出于利益,而把这件事传得全校皆知则是出于平常被严苛对待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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