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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仇恨(水戈骨土亘)


可是,那些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却还对此深信不疑。
“包括我的父母在内,都被那些流于表面的话术和高谈阔论堆砌出来的东西所欺骗,变成了对虚构出来的自由信仰深信不疑的空想者。”
闻哲说到这里,突然看向了屠休。
“很可笑,不是吗?”他问。
他不需要回答,而是在自问自答。
“因为只有虚假的自由才需要挂在嘴边,不断朝四周大声疾呼,逼迫旁人与其一同高谈阔论,以彰显其存在;
“因为只有拥有公认的长期被殖民史的非裔最适合被推到台前来,作为挑唆矛盾以及转移注意的牺牲品,而那些藏在幕后操控的人,却在事不关己的欣赏这场大戏;
“因为黄种人早已经被彻底边缘化,自然注定了他们就是一切游戏里的最底层,是随时可以拿出来消灭的牺牲品;
“因为身为黄种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在这里就永远都只能是四等公民,可他们却还没有意识到,反而继续沉溺于这种自欺欺人的妄想里,以此填充其空洞的灵魂,哪怕甘愿沦为外黄内白的蠢货,也要过上他们幻想中的自由生活……却没有人知道,自由只是与安全彼此驳论的心理学概念。”
是的。屠休想。这也是他憎恶这里理由之一,更是决定他复仇的契机。只是他与闻哲的出发点完全不同,他是从上至下,想要寄生于顶层,从根源上改变游戏规则。而闻哲则是从下至上,意识到只知道顾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小民天性,已经不知不觉间扼杀了底层人在社会层面上的生存空间,让他们只剩下了两种选择——
“要么是当权者的狗,要么是游戏参与者的拦路石。”
闻哲平静的说出与屠休脑海中相同的结论,但他脚下的动作却与平静声音正好相反,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所有腐朽木板都践踏为细小碎屑。
“就像当初旧殖民主义把人当做畜牲奴役,新殖民主义则会更进一步,会让被奴役的人心甘情愿的成为其垫脚石。而受害者们甚至却没有意识到,对上层人来说那只是一场游戏。因为对于没有金钱与权利可以拿到游戏里下注的底层人而言,一旦牵连其中,就不是在面对意外事件,而是在赌自己的生死存亡。”
他脚下仿若永不间断的践踏动作宛如无处倾泻的愤怒,在屠休耳畔留下刺耳地碾压声。
“至于抢劫罪犯究竟开枪打伤了谁,打死了谁,真相是什么,犯人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了。只要他们的那些政治游戏能继续进行下去,就没有什么会比游戏重要。包括人命。”
那个地方的一切都令他作呕。
“那个地方的一切都令我作呕。”
是的。这也是屠休每一次聚会中向大家举杯时的想法。
“当我不再无知,不再相信人云亦云的东西,”闻哲说,“当我只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我就不再会选择自由,而是安全。”
屠休终于发出声音:“你……后来找到犯人了么?”

第286章 世界-4(V)
“找到了。”闻哲颔首,“不过并非是我找到的,也与我本身的能力无关。只是一种巧合,或者说是一个意外。”
屠休一怔:“是……?”
“我那些华尔街的朋友们,某天突发奇想,要去找点能让他们快乐的东西,缓解一下精神压力。他们暗示得很委婉,但我立刻就明白他们要买的东西并不合法。我担心神志不清的他们驾车时会牵连到无辜的人,干脆驾车把他们送到了指定地点。”闻哲简单描述了前因,“那个街区很乱,我随即决定等他们结束后,直接将他们接走。”
没有木板可以踩碾的闻哲已经将目标转向砂石,制造出如同在践踏人骨的刺耳声音。
“那个药贩子佝偻着,半低着头。我却一眼认出那张已经看过数万遍的,此前只出现在监控里的那张脸。”
屠休瞳孔微缩。
“是个西班牙裔。”闻哲碾着脚下的石块道,“只是他抢劫的时候刚偷渡入境,在通过南美的沙漠地带时被晒得很黑,看起来简直像是个好几代以前的美籍非裔。”
反正白种人也无法分辨非白色人种的人究竟是哪一个族裔,这个结果根本就没有出乎闻哲的意料。
“而现在的他却已经恢复了原本的肤色,甚至因为滥用药物而显露出一种病态的白。尤其是他暴露在外的肉眼可见的皮肤,大部分已经出现了溃烂的斑点。”
一看就知道患有免疫系统缺陷疾病。
“我耐心的等他跟我的朋友们完成交易,再把我神志不清的朋友们安置在车里,为他们扣上安全带,‘借了’其中一位朋友防身的手枪,拔掉车钥匙,锁上车门,这才走过去找那个人,用枪顶着他的后脑。”
他把那个人带到了地下停车场的清洁工具储存间。
“我在一个足够僻静的地方,告诉他自己是谁,并且复述了当年的事件。他却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这件事,随即用糟糕的英语向我辩解,见我不为所动便改为指责我妈妈的钱包里居然放着5张100的钞票,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百元大钞,他说500可是足够他购买25次极致快乐的钱——‘那可是25次’他重复的尖叫着这句话,宣称那些钱已经足够他享受一整个月神智不清的快乐了。
“对他而言,藉由化学药品享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是,既然我妈妈身上有钱却不知道拿去享受,就理所应当把钱给他,让他去享受。
“‘西班牙可是最早殖民美洲的人。你们这些黄种人之所以这么努力的工作,不就是因为你们骨子里的奴性,不就是因为你们不懂享受,我来替你们享受这种惬意的生活不就行了?你们应该跪下来感激我!你们就应该做我们的奴隶!’……那个瘾君子兼药贩子,持续着与之类似的吼叫,简直就像循环播放。
“可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之所以动手的原因,单纯是因为柔弱的女性是最容易下手的目标。而我的母亲恰好是一个已经被社会边缘化、工具化的无足轻重的政治符号,会被任何信仰仇恨言论的人当做发泄仇恨的途径。那个西裔,或是那些美籍非裔,甚至其他被当权者看不起的所谓少数族裔,根本就不曾意识到他们才是位于食物链最底端的弱势群体。而信仰着媒体里宣扬的谬论的人,恰好能心安理得的针对‘抢夺了他们工作和被教育机会的黄种人’,持枪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在已经固化的社会阶层里,底层的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拥有改变阶层的能力。
“他们被政治游戏驱赶至底层,成为底层的弱势群体,而这些弱者却携起手来,瞄准了更为弱势的群体,构建出一种弱势群体之间的内部倾轧。”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攻击一个无力还击的中年黄种女人,不止可以轻而易举地抢到供他享乐很久钱,还能发泄他心中的积怨。他甚至完全意识不到这种想法只是被一种游戏所缔造出来的假象,而他本身则是一种最微不足道牺牲品。”
闻哲终于不再看着脚下或海面,而是再度看向了屠休。
“你觉得,”他问,“我是该嘲笑那个罪犯被洗脑得如此愚蠢,还是破口大骂,或者直接一枪崩了他的脑袋?”
可这不过是他的一段记忆,这个问题自然不需要任何回答,而是他早已经做出的选择。
“杀了他无疑是最能解决仇恨的选择,可他血液里的免疫系统病菌搞不好会到处传染。如果溅在我身上的话,我皮肤上又碰巧有伤口,那就必须吃阻断药。”
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似冷漠,让屠休手指再度痉挛起来。
不是恐惧或亢奋,只是一种纯粹出于本能的战栗。
“阻断药很贵。”
闻哲冷静地陈述出自己当时的选择。
“对当时的我来说真的太过于昂贵了,是我的奖学金负担不了的程度。我还没拿到学位,不能因为这件事而浪费了自己此前耗费在学校里的时间。”
在现实面前,他没有冲动的权利。
“而我和那些华尔街的朋友们的合作不过刚开始,还没有构建真正的信任关系,自然不可能在那时就感激我所提供的观察结果,也不会帮我解决金钱上的困扰。”
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我当时已经迅速做出了最恰当判断。”
——反正那个罪犯早晚会死,他应该继续自己的人生。
“但我还是开枪了。”
这就是情感与理智的矛盾冲突。
“砰砰砰砰砰砰砰。一共七枪。我一枪不少的还给了他。可我没有瞄准,只是打在了他的脚边,然后看着他尖叫,颤抖,失禁,恐惧地趴在地上,哭泣着祈求我别杀他,而我的理智依旧健在,及时阻止了我有可能出现的任何不理智的行为。
“因为对于一个渴求死亡的人来说,最有效的惩罚就是让他像活死人一样缓慢腐烂。”
安静,理智,清晰,残酷,清醒以及迅速决策——这就是他的大脑。
“这就是我的问题。”
理智恰似白昼,情感犹如黑夜。
“我的情感虽然足够敏锐却也尤为短暂,一点苗头就足以被我的理智捕获并禁锢,很快就能做出最优的分析与决策。因而只要我心底有情绪出现,理智就会紧随其后,瞬间临驾于情绪之上,将其彻底扼杀。犹如一种既定的自然规律。”
所以他的确不会爱人,因为理智总能阻止他因为情感而显露出任何疯狂的举动。
“唯一的缺憾是加州的温度已经悄悄铭刻进我的记忆,让我的身体从那个时候就变得极其厌恶炎热。”
阐述至此,闻哲终于恢复安静,就像从来没有告诉屠休任何故事。
他的求学经历终于有了完整的解释,而他所渴求的真相与复仇也已经得到了结果,但他同时也因此变得绝望,继而逐渐演变成对任何外界信息都异常麻木的状态。
屠休忽然明白自己的手指之所以会不自觉抽搐的原因: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替闻哲去复仇的冲动——因为他的做法并不会像闻哲这么理智又温和,绝对不会仅局限于那一个人罪犯,而是会向上下左右等各个方向,把依据这个人而形成的整个社交圈、把所有直接或间接相关的人都划归为复仇对象。
哪怕只是一个路人,他都不会放过——就像自己的“丧礼”那样。
可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他与闻哲不仅尚未相识,还是一个是刚离开岛不久,还在接受身体和精神双方面治疗的连像普通人一样思考和行动都做不到的“野兽”。
“我与你的选择恰好相反。”
半晌后闻哲才继续道。
“我绝望过后并不会选择自我毁灭,因为我的大脑会及时阻止我做出任何冲动的决定。”
但他同时也变得极为残酷,对待周围的人就像刚才不断践踏那些腐朽的木板与石块那样。
“可我就像地下室的你,我也会利用自己的言行,将绝望扩散到我遇到的每一个在我看来完全没有资格活下去的人渣心里,让那些人看见水、看见开启的窗户等等其他一切可能致命的东西都想投身其中,结束生命。”
也像他的父母在崩溃后迁怒周遭的所有人那样。
“反正我能利用自己的言行去安抚别人的极端情绪,也能诱导出别人的正向情绪,自然能反向放大别人的负面情绪,催生出他们心中的自毁倾向。”
他引发了自毁现象。却并非由其自身引发,而是促使别人去引发。
“长惟及时阻止了我。”
长惟告诉他,仇恨并没有错,对整个世界感到绝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说,只是没有人能理解你的思想。可是不被别人理解反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常态,完全没必要苛责别人的理解。”
长惟还说,他的双商足以解读任何复杂的人,没必要浪费在绝望与复仇上。
“至于在这种解读过后,是以暴制暴的从根源上阻止糟糕的结果出现,还是继续冷眼旁观的放任自留,完全交由我来判断。”
于是他开始学习如何面对这种极端理智的决策过后所滋生的弊端并善加利用。
“毕竟我其实早已经意识到,没有谁有资格用自己的负面去影响别人。”
无论那个人与自己是什么关系。
“就像你没有办法拯救自己的时候,自然更没有谁能拯救得了你。”
就像屠休脑海里出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问题,让他留在电子书上的那一个个标注里所蕴含的疑问或解读:
“资本论里探讨的东西真的是资本吗?”
闻哲突然复述出曾经在屠休的平板上见过的那些表情符与文字南辕北辙的奇特标注:
“消费主义真正的源头真的是消费吗;
“羞耻心与虚荣心难道不是同样的概念吗;
“难道人只能臣服于自己身体里的劣根性吗;
“本能真的是人类的恶面吗;
“感官是过剩的自我意识,还是根深蒂固的本能铭刻在潜意识中的镜像……”
屠休憎恨这个世界,闻哲也是同样。
但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造就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人。
“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闻哲问。
“是钱?
“双商?
“肤色?
“其他?
“说到底我们只是人,是普通人,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的动物。可我们又不会在满足于自己的兽性后就能遗忘思考,而是会继续渴求获得更多。”
思考是他们唯一的支柱,却也是他们变得疯狂的根源。
“而与周遭人构建起来的关系,我们统称为社交的东西,其实也只不过是我们精神映射到现实世界里,所期望从别人身上得到的一种反馈而已。”
就像他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对屠休说过的那些话。
“曾经的你,目的相当明确,说明你早已经做出了选择,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该如何获得。至于我对你说了什么,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你绝非会被别人一两句话就动摇的人,只是我说的话恰好与你的想法重叠,你才因此变得更为执着。”
否则屠休早已经被囚困于金钱和权利之下,甚至会输给他自身的本能。
“只是一切其实在你眼中都是随时可以舍弃的东西,所以你才能反抗任何企图控制你的存在。”
这让本应作为历史中一个无名者的、连注脚都算不上的屠休,成为了闻哲心中的唯一特例。
“但是,这种特例只有在你还活着的时候才意味着存在,才意味着拥有。而你所选择的死亡,只会让你被时间悄无声息地彻底抹杀。恰如你死之后,十年或许还有人记得你,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百年之后呢?谁还会记得一个从楼顶跳下来的人?所以活着才是唯一解。”
因为文明并非必然会出现,被记录的历史因而成为人类文明的基因编码,根本不会允许任何人左右历史进程。
作者有话说: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鲁迅

“我们回去吧。”
屠休开始以为是回到车上,因而本想握住对方的手并给对方一个拥抱,可当他意识到是“回到未来”后,却仿若如梦初醒,一把挥开对方的手。
“为什么回去?”他质问。
“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已经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了,”闻哲依旧平静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长惟会……”
“我问的是‘为什么回去’,不是‘为什么该回去’。”屠休警惕地打断,“而且,我已经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了。可你之前一次也没有回答。”
闻哲怔住。
“所以,”屠休向前半步,“我们现在究竟是‘回去’,还是‘离开’?”
闻哲沉默。
“你是回答不了,还是不想回答?”屠休又向前半步。
闻哲放缓了呼吸。
“或者你先告诉我,”屠休与对方仅有半臂之距,“究竟是‘离开这里’,还是‘离开我’?”
“……”
闻哲错愕地看向屠休,后者立刻从前者眼底笃定了自己的揣度。
“我不去!”屠休厉声拒绝。
从站在冰激凌餐厅前开始,他的本能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个糟糕预兆。
“从你告诉我……我是第一个跟你一起回到初识地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很奇怪了。”
但他依旧不愿相信。
“可我即便问你,你也不愿意告诉我理由。”
直到此刻,终于得到证实。
“你果然想在这里与我彻底划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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