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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仇恨(水戈骨土亘)


闻哲眼底尽是惊讶,显然没料到会被对方猜中。
“然后,回去之后,你就会把我丢给别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是吗?”屠休问。
“……”
“这肯定也是你的原则之一。”屠休咄咄逼人,“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就连告别都如同一种完美的仪式。
“你以为我会遵守这种不可理喻的原则?”屠休揪住对方的领口。
闻哲没有挣扎。
“你想划清界限,我就要乖乖听话吗?你别做梦了!”
屠休根本不会让对方如愿。
“你怎么那么讨厌?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讨厌的人!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温柔,体贴,甚至是讨喜……心下却全是这些冷漠又残酷的想法?你怎么能……?”
“屠休。”闻哲终于打断对方并挥开对方的手,抽回了自己的衣领,拉开彼此的距离。
“是不是需要我直接提醒你,你才不再会对事实视而不见,继续假装无辜?”他声音依旧平静,话语却毫不留情,“无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都是你先推开我的。”
“我……”屠休还想再接近对方,但只要他向前一步,闻哲就会同样向后一步,始终保持彼此的距离。
“还有,”闻哲接连质问,“既然你觉得我在撒谎,认为我是个骗子,那么请你告诉我,我选择做长辈眼里听话懂事的孩子有什么错?我做朋友眼中体贴的知己有什么错?我引导年幼的人自己选择未来又有什么错?甚至我做一个讨喜的、让人迷恋的情人又有什么错?”
“……”
“最重要的是给人一个理由,让人们愿意继续活下去。不是吗?”闻哲没有给对方打断自己的机会,“就算你当时并不相信我的话,我也希望你活着。普通的活着,张扬跋扈的活着,疯狂放肆的活着……就算不被周遭的人理解也没有关系,因为你知道我能理解你,我的存在本身就能成为支撑你活下去的理由,这样我就能成为你人生里的寄托,让你愿意活下去的动力。
“这样有什么不好?
“你认为这就是虚伪吗?
“你就此判断我骨子里都很虚伪了是吗?
“那就虚伪好了!
“这样我就是个骗子了吗?
“那我就成为最成功的骗子!”
屠休听到途中就已经开始摇头,反复不间断地摇头。
闻哲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依旧继续道:“我说过,我只是希望你活着。我说了很多遍。不厌其烦的重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只希望在自己身边的人能活着。我只有这个要求。这唯一一个,如此简单的要求,真的很难做到吗?”
屠休突然想起来闻哲第一次离开前的确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活着。”他不自觉开口,“带着世界赋予的裂痕生活,用残存的手掌抚平创痕,固执地迎向幸福,拥抱当下的光明,就是对荒诞最有利的反抗。”
闻哲一怔,片刻后出声:“你居然记住了。”
他失笑着抬起手,用指尖碰触了屠休的脸。
并不温柔,节奏却很奇特。
像敲击键盘,规律而用力。
而后是带着怜爱地轻摸。
“那你为什么要舍弃它?”他问。
“因为憎恨,因为复仇,因为……”
屠休途中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些都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因为当一个人想要自毁,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只需要大脑里冒出这个念头,哪怕短短一瞬间,就会如此去做;因为这就是人类作为唯一异于其他生物,沦为会违背其生存本能去选择自毁的根源。
“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无法真正理解。”闻哲平静的替对方说完未尽的话,“因为你曾经那么渴求活下去,哪怕要泯灭自己的人性,让自己沦为被别人支配的动物。可即便是苟延残喘,即便卑微下作,也会想方设法的活下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就像我不认为一定要跟别人分享自己糟糕的过去,因为这样也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
事实的确如此,屠休无法辩驳,只得垂下视线。而他心下却感受到了无法言述的恐惧,意识到自己在思想上与对方岂止是隔着深渊,而是一种不可逾越的维度。
犹如时间所划定的界限。
“屠休,你以为你已经理解了一切,实际上你也的确理解了,但你依旧无法理解自己。”闻哲却还在继续,“我说过别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听话?”
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因为你就是这种人。”
他们思想与话语的同调。
“因为我就是这种人。”
“没错,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都是这种人。”闻哲说,“所以我只要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活着。很难做到吗?”
“的确很难。”闻哲自问自答,“工作、学习、社交、家庭都只是人生中的一部分,是综合因素才会让人选择自我毁灭。因为活下去很难,因为活着的人才更为艰难,才必须承受更多痛苦。但因为痛苦就能逃避吗?就像我父亲那样吗?这种选择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对不起。”屠休忽然出声。
闻哲怔住,怀疑了自己的耳朵。
他从来没有听对方道过歉。尽管对方会说“我的错”,“怪我”,但绝对不会说“对不起”。
因为屠休脑袋里从来就没有过“道歉”这种概念。所谓的“承认错误”只是一种缓和气氛的手段,不过是为了让彼此的关系不再剑拔弩张,或者让他能够通过争取时间来延长“谈判”并最终谋取更多利益的方式。而他的心下,其实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但是,现在对方却在道歉。
闻哲无法假装没有听见,同时却也没有办法接受,只能问:
“为什么?”
“因为……”
屠休解释的途中就僵住了,脑海变得一片空白。他说不出理由,而他的手指却又痉挛了一次。犹如在抑制自己某种本能地动作。
“你不是说我虚伪吗?”闻哲愈发不解,“我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可你想过吗?我尽力了。但我明白得太快,也挣脱得太快。所以我只能看着。并非麻木。只是太快了。不集中注意力去捕捉,我的感觉就会立刻消失。最后只剩下理智。让我只能做一名旁观者。”
“为什么不骂我?”屠休反问,“就像之前那样,你可以唾骂我,谴责我,最终就原谅我……”
闻哲突然展露的笑容让屠休的话语戛然而止。
这是他第三次对屠休露出这样的笑。
第一次是因为酒精的催化,第二次是因为心下的悸动,第三次是最为不合时宜的此时此刻。
可他依旧笑了。
笑得极其纯粹,灿烂得让屠休头晕目眩,却也让他倍感愧疚。
“有些东西始终是一体两面的。”闻哲说,“哪一面占上风,由谁来决定,什么理由,这些都改变不了二者兼有的实事。与其这样,不如两样都放弃。”
屠休抓住对方话中蕴含的深意,不自觉瞪大了双眼。
“但是,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其实根本就不会爱人,你则不知道什么是爱。”闻哲说,“虽然我原本以为自己成功赋予了你,但你是不同的,你从来没有被我的理性所影响,更不可能以我为理由,就这样逐渐被我同化。因而,每一次当你即将与我产生真正的关联时,你都会向后退一步,保持在可交集的范围之外,保持着你依靠本能生存的习惯,而不会选择思考。”
如同本能的反抗与排斥。

“当一种文明毁灭时,人们会选择遗忘。”
一个足够坚强的人绝不会被逆境摧毁,但他可以毁掉自己。
“当一位伟人去世时,人们会选择铭记。”
一个足够绝望的人则能击垮任何东西,除了他自身。
“我们的确在某些定义上非常相似,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我们就该在一起。”闻哲平静地阐述事实,“因为我们是一种无解的循环。就像两个负的相加——你以为会得到什么?”
“正。”屠休道。
“正?”闻哲又笑了。
已经是第四次了。
间隔得如此短暂,虽然依旧纯粹,却犹如利刃,和他的话一起洞穿屠休的胸口。
“屠休,你几岁了?”
闻哲的问题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只是一种质问。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他说,“你应该知道人的情感不是数学这种直观的东西,不是单纯通过计算就能得到答案。数学这种直观的东西,是用来欺骗那些内心单纯的人,或者赠予那些极少数的真正的天才。我们太普通了。不过是思想贫瘠的现代社会所孕育出来的无以计数的疯子中的一个。我们不配。”
“可你说我们是一样的,”屠休不甘地争辩道,“我没有感觉,你则是感知一切后迅速被理智淹没,等同于跟我一样没有感觉。”
“不一样。”闻哲说,“至少我感知过。”
所以他选择改变。
“所以我选择永远杜绝自己一时疏忽所导致的所有糟糕结果。因为我的理智不能允许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
这也是他所执着的完美。
“而不是你所以为的,基于预测别人的言行举止,来反向违抗别人的意愿。”闻哲说,“就像我无数次警告过你,别激怒我,但你都不愿意听。我也告诫过你,我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
“对不起。”屠休第二次道歉,双臂微微发颤。
这次闻哲只是停顿,而没有惊讶。
“不用道歉。”他很快找回声音,说,“我也不会因为谁的道歉就违背自己的原则。”
无论是面对未知的,待探索的,待了解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
“你或许知道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的痛苦,却不代表我有义务跟你一起经历同样的痛苦。无论我们是什么关系。”闻哲说,“因为当你推开我的时候,能临驾于一切之上的特殊关系就已经不复存在。”
“对不起。”屠休第三次道歉,“让我道歉好不好?别连我的道歉都要彻底拒绝。”
“糟糕的结果从来不是单方面就能导致的,还有我的因素。责任必须由彼此来均摊。”这次闻哲没有拒绝,只是叹息,“可我认为道歉是最徒劳无功的选择,没有任何实际作用。毕竟,只要人还活着,身体上绝大多数的伤害都能通过时间来自愈。”
“那么精神上的呢?”屠休忙问。
闻哲看着屠休,似乎怔了一下。
极其短暂。
而后是眨眼,一下,两下,带着些微疑惑,以及同样轻的叹息,却没有说话。
在屠休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出声。
“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屠休说不出话,闻哲却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到此为止,”他说,“彻底的,真正的,到此为止。别再相互攻击,别再相互设陷阱。我们没有必要再继续互相试探,也不用再保留与亲密关系有关的任何言行举止。”
屠休听到途中,手指又开始不由自主的痉挛。但这次与之前不同,他很快就明白了理由——此前被他刻意忽略的理由。
“我们彼此能相识,已经是一种极其小概率的幸运事件。”闻哲说,“我不会否认这个事实,你如果可以,也别否认。这样我们以后也能有幸继续共事,就可以像任何普通的同事那样,或者是普通朋友……嘶!”
这次闻哲没来得及说完,屠休就已经跃向了对方,将其扑倒在地。
砂土、碎石块和木头屑混淆的地面犹如无数细小的刀刃,割开没有纺织品包覆的皮肤,让闻哲不自觉呼痛。
突如其来的情况,出乎了闻哲的意料。
屠休却趁机欺身而上,一把钳住对方的脖颈,用力收紧手指的同时露出了牙齿,当即俯身就要凑上对方的肩膀、嘴唇或脖颈。
可他吻或啃都没有能得逞,只堪堪撞到了对方的唇角,脸上就挨了一记重拳。
屠休刚被打倒在地,尚且来不及爬起来,就被俯身的闻哲一把揪住领口给直接拎了起来。
“又是这种手段?你以为相同的手段对我还有用?”闻哲质问到途中就补了对方一膝击,精准地撞击了对方的胃,让对方呛咳了好几声。
“是吗?”屠休很快挤出声音,反问,“真的是这样吗?我不信!你听见了吗?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你说我只会权衡利弊,你难道不是一样?否则你为什么在没有明确目的的前提下就会变得这么被动?你其实只是不想再经历一次身边的人遭受意外后给你带来的绝望感,你只是不想再被任何自己无法掌控结果走向的人和事影响!因为那会让你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无力!”
屠休成功激怒闻哲以前就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倒向旁侧的同时顺势拉拽对方,不仅成功用拳头回击了对方的侧腹,还让对方失去了平衡,随即趁机重新欺身而上。
对方将全身的重量压制在了闻哲的胸腔上,让他呼吸变得异常困难,膝盖也因为姿势而无法实施有效反击,能依靠的顿时只剩下自己的拳头。
屠休则完全放弃了防御,在对方痛击自己的同时,直接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眨眼之间,他们已经从人类变作两头野兽,冲对方露出了獠牙,不断用利爪攻击对方。
势均力敌的搏斗虽然仅存在于屠休的臆想中,但他在连续挨了闻哲好几记拳头过后双手依旧紧紧地扼着对方脖颈,完全没有松开的打算。
闻哲既无法从对方身下挣脱出来,也无法从对方的手掌夺回呼吸权,干脆做出了同样的反击。
他们同时收紧的手指,仿佛随时能挤扁对方的气管。
他们都想撕碎对方的咽喉。
互扼的攻击极限拉长了彼此的体感时间,迅速且彻底地吞噬了肺部残存的空气。
可他们依旧没有松手的迹象。
直到一方的双手突然失去力量,无力的从脖颈上滑落,身躯歪也倒向另外一侧,另一方才如梦初醒般迅速松开手。
“……休?”
闻哲呛咳一声才挤出沙哑的声音,可对方胸口已经不再起伏。
“休!休——”
闻哲脑袋一片空白,重复地呼唤却如同本能,根本无法停下。
“屠休?屠休!屠休……休……”

第289章 世界-5(III)
骤然出现的重复呼唤,佐证着闻哲心下再也无法掩藏惊慌。他的动作也是同样。
怔愣不足三秒的失控迅速被他的理智压制,立刻伸手探向对方的颈侧。
他的指腹停留在瘀痕的位置,摸到了脉搏后立刻把对方的躯干放平,一只手抬高对方的下颚,另一只手覆上了对方的胸口,准确找心脏所在位置。
然而,急救尚未实施,对方的胸口已经重新恢复了起伏。
屠休双手突然动作,用力扣住了闻哲的手腕,骤然向下一拉。跟随身躯相撞的疼痛而来的是屠休钩住闻哲腰身,将他圈进怀里用力抱紧的可怖力道,让他的骨骼都发出了脆弱的响声。
“嘘——别喊了。我骗你的。我没事。我没死。”屠休的声音比闻哲更沙哑,手臂却仿佛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你……”闻哲一时忘了挣脱,也没有反击,只是瞪大了双眼。
“你根本就舍不得杀死我。”屠休调侃的语气与他沙哑的声音正好相反,“但你真的很像空腹的豹子一样赋有攻击性。”
他说:“我真怕你还没来得及给我做人工呼吸,就先压断我好几根肋骨。断骨如果刺穿了我脆弱的肺部,到时候就真的死掉了。”
“——!”
“死”字惊醒了闻哲,让他立刻剧烈挣扎起来,甚至用上了膝盖,没想到竟然无法挣脱对方的怀抱。
“放开!”他警告道,“别逼我再拆你一条胳膊!”
“给你。”屠休却愈发用力地圈紧对方,“你要就给你。”
那副甘之如饴的模样让闻哲遗忘了方才的互殴与挣扎,再度怔住不动。
只是这次很短暂,不过几秒他就再度回神。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想对你动粗。我多得是手段能……”
“没关系。”屠休却道,“你折断我所有的骨头都没关系。只要你需要,我就给你。无论四肢,还是全身的骨头,都给你。”
闻哲难掩惊讶。
“可是,我知道,”屠休却十分笃定,“你根本就舍不得。”
他无意识挪动着手掌,犹如抚摸般沿着对方的脊柱向上,最终在肩胛之间来回,带着无需言述的安抚。
“既然我能锚记你,就意味着我能共感你,所以肯定足够了解你,也能理解你。”屠休说,“你已经告诉我那么多过去,证明你的确愿意与我产生交集。不管我们在一起的结果的是什么,至少你愿意与我建立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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