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於昭声音中的寒意愈发明显,“朕命令你,说!”
何月竹噗声笑开,直到笑得肩膀发颤,笑得口中溢血更多,“我为什么要听你命令。”
“笑...又是这样的笑…”完颜恼羞成怒,抬起焦炭般的右手,一副要掐碎何月竹头颅的模样。然而刚一触到何月竹的发丝,那青焰又烧了起来。
恶鬼只好作罢,自知被道长消耗殆尽的自己已经不起什么损耗。它收回手,重新挂上笑容,“无非是那道士的遗物罢。”
转身即消失在黑暗的酒店房间中。
一切回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何月竹将两截木簪放在眼前床板上,用食指温柔而缓慢地拼合在一起。
只要不去触碰,便好像仍然完好无损一般。他又摸了摸后腰,发自内心笑了:这是吴端给我的护身符。嘿嘿。
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染深木板床,刚刚在完颜於昭面前,他没有掉一滴泪。
现在他再也不用在乎什么,将手轻轻贴上木簪,感受木簪在手心里折成两断,蜷缩身体放声哭得难以自已,“吴端……吴端……”
遇到我,对你未必是好事。
我们不应再有交集。
别道谢,承受不起。
往后不要再道谢了,我不爱听。
我不值得,你该去爱别人。
你该恨我。
何月竹好奇了很久,吴端明明那么那么爱他,却为什么从一开始便尽力维持着疏离与冷淡,恨不能何月竹另投他人怀抱。
如果不是何月竹一次又一次主动纠缠上去,或许现在他和吴端仍然只是道友与道长。今生永远是道友与道长。
“对不起…对不起我才懂…”
才懂他的克制,他的退让,他每一次把他推开,每一次走向自我毁灭…一切都是那染上愧疚的深爱使然。
吴端与故乡的亡魂同生共死,被诅咒挚爱的魂魄庇佑着长生。
这千百年,行走世间他即是对爱人最深最烈的诅咒。
背负这样的宿命,让他怎么能不痛恨自己入骨,让他怎么能不反复向死神屈膝。
何月竹摩挲着木簪的断面。为吴端掉泪,为被诅咒的自己掉泪,为吴端与他注定相爱却无法相守的命运掉泪。
吴端...事到如今我才真的懂你。
可是,我是不是懂得太迟了。
刚刚被完颜殴打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咸水落在脸上也是刺痛,胃部也因过度呕吐而绞痛着,但最痛的,还是心脏。
好痛好痛,痛到何月竹分明又困又累,却无法睡去,只能在半梦半醒中时而流泪,时而干呕。
混合着啤酒、呕吐物、发霉木板的气味中,他竟幻觉般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
甚至幻视吴端躺在他身边,轻轻揉他的肚子,一定也是心痛到了极点,每个音节都在颤抖,“傻瓜,痛不痛?”
“吴端………”何月竹想把爱人的手往胸口带,告诉他哪里最痛,却拉了个空。他对着眼前冰冷的空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后悔…谢谢…你。”
眩目的紫瀑下,有人弹奏三弦。
乐声袅袅,那么熟悉,那么陌生,何月竹听得满眼泪水。摇摇晃晃走过去,彼此却隔得好远好远,不论走了多久,弹弦人都遥不可及。只有三弦的乐声萦绕耳畔。
他费了很大劲才发出声音,“吴端...你还活着,对不对...?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三弦声止,像是吴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也是哽咽的,“我怎么舍得抛下你。”
“那你回来...你回来啊!”何月竹喊出声,瞬间惊醒。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手中紧紧攥了一夜的断簪、指上咬尾蛇戒指、以及墙上那幅“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梦啊,果然是梦。
窗外已是清晨。早春的晨光带着一股清新的芬芳,似轻烟如飘雾。他才想起,可能是阳台那株结香花开了。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了,它怎么还会开。何月竹在被窝里苦笑一阵,结香花同心连枝,寓意祝福爱情。他去年栽下,便是盼望花开时往无所观插上一束。
可他的爱情,在今年春天永远结束了。
何月竹拖着浑身是伤的躯壳爬下床,今天是老板动手术的日子,他答应要去看望的。
他买了一捧康乃馨,一提果篮,来到病房时,吴老四已经在护工帮助下穿上手术服,在做最后的术前准备工作了。
何月竹真真切切感受到,老板真的被病魔折磨得不清。那个意气风发的吴家老四,今天形容消瘦,几乎只提着一口气了。
吴老四打量何月竹脸上的淤青,虚虚笑了,“你干嘛去了,和人打架了?”
何月竹摇摇头,给老板打气,“别说这些了,老板,你马上要动手术了,养精蓄锐!”
吴老四也没有精力再问,他躺上转运床,即将进手术室。
见何月竹一路跟着,吴老四抬了抬眼皮,“小何,我妈还活着的时候一见我就骂我,说我不找人传宗接代,老了肯定孤苦伶仃,没人送终!我真没想到,会招到你这么好的员工。”
何月竹笑了笑,“老板,其实我们的缘分可深了,都能说到你的太爷爷。等你出来,我讲给你听。”
说着,吴老四已到了手术室门前。他将恍惚的视线从走廊冰冷的白炽灯投向何月竹,露出一道颇有精神的咧嘴笑:“这样吧。等我出来了,就认你做干儿子!你可别嫌弃我啊。”
何月竹点点头,目送他进了手术室。轻轻喊了声:“爸。”
“手术中”的红灯高高亮着,数个小时里何月竹坐在门口长椅上寸步不离。大多时候他双手交叠支着额头,祈祷手术一定要顺顺利利。
他想,老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化险为夷,平安出院。
一直到红灯熄灭,医生推门走出,何月竹的希望都没有动摇过。
他冲上去,往里面探了几眼,又压低声音问:“医生,手术结束了吗?情况怎么样?”
医生双目写满了疲惫,他看着何月竹,“你是?”
“我...我是他员工,不,我是他儿子。”
医生闭了闭眼,“噢...你拿着他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去隔壁那个一楼行政大厅,填一下死亡证明。”
何月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医生看了看手术室里头,摇头,“他没下来。”
何月竹脑袋一片空白,向前扒住医生的褂子,从手指到声音都在颤抖,“不是...医生,病危通知书呢?怎么这么突然?!”
医生推开他,“风险书、病危通知书,病人进手术室前就自己签过了。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手术风险很大,只有三成概率能成功。做手术是死,不做手术也是死!我还以为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说完医生便走回手术室去,“遗体先放太平间了,等流程走完了就能送去殡仪馆。你尽快吧。”
听到“殡仪馆”三个字,何月竹才如电击般反应过来:“我...我...殡、殡仪馆...老板....我...”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贴上了医院走廊贴着的健康科普贴画。退无可退,他一手捂住嘴,一手攀着墙壁,往电梯间走了几步,又停下,愣在原地。
“怎么会...不可能....怎么会...”
空无一人的医院走道,除了手术室深处传来的医疗设备运行声、何月竹艰难的喘气声,一无所有。
却忽然响起一声:“怎么不可能?”
完颜於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眼前。
何月竹抬起眼,已然浸在极度震惊与悲痛中,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在这里,他很难不死啊。”完颜於昭侧身弯腰,看着何月竹满面绝望悲戚,满意发笑,念出那两个被吴端瞒了又瞒的字眼:“灾星。”
何月竹呢喃重复:“灾星...?”
他尾音的不解,以及呆滞的木头模样让完颜恍然大悟,“你竟然不知道!”恶鬼捂腹狂笑不止,“那道士难不成没告诉你?他竟然没告诉你!”
“没告诉什么...?”何月竹仰起头,完颜於昭却已经消失。
他看着晃眼而冰冷的白炽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吴端...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吴老四的遗体,最终是被送到了平安殡仪馆。
何月竹入殓。
何月竹掀开白布,死于肿瘤手术失败让吴镇军的死相算不上好,而肿瘤又把他折磨地这么瘦,这么虚。
“老板......你知道吗?你教给我的,不仅仅是入殓技巧。”
入殓师闭上眼,回忆老板带他上山拜见吴端的模样,回忆老板开着桑塔纳风风火火接他回家的模样,回忆大年初一老板带着墨镜、贴着符咒、穿着长款羽绒服的模样......以往种种,历历在目,泪水已经把口罩完全打湿。
“你说过,我们是离死亡最近的人,所以绝不能畏惧死亡。”何月竹含着眼泪,为吴镇军缝合身体的缺口,一下一下补上填充材料。手上一招一式,吴镇军都亲自指点纠正过他。
“你还说,我们要开开心心地送别每个逝者,因为我们是世上最后一个服务他们的人...”何月竹为吴镇军套上他亲手修剪的假发,吴镇军生前就是这个发型。
“可是...可是我...”何月竹放下修面刀,跌坐在一旁椅上休息。修缮细节手一定要稳,可他双手颤抖,眼前水雾朦胧,身心均浸在回忆中,已经做不到了。
“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啊,成澈。”
完颜於昭不知何时又出现了。
何月竹已经懒得理他。
“要不我帮你让他活过来?”完颜於昭温温一笑。
何月竹顿时反应过来,“你敢!你——”
话音未落,完颜於昭消失,吴镇军睁开了双眼。
死去的尸体坐了起来,看着何月竹,笑容僵硬而机械,“小何。”
何月竹怒不可遏,“完颜於昭!”他抄起桌上修面刀,朝霸占吴镇军尸体的鬼魂刺去,“你敢玷污他的遗体!我杀了你!我真的杀了你!!”
还没扑到跟前,便有一阵阴风刮来,将他撞得往后踉跄。
“杀?论冤有头债有主,我看你该先自行了断。”完颜於昭脱离吴镇军,尸体摔下了工作台。
恶鬼立在何月竹眼前嘲讽,“他本来可不会死。现在死了,全是因为你带来的噩运哦。”工作间阴冷的灯光将它身上的墨绿照成了深黑。
“你什么意思。”
“那道士瞒了你太多了。知道吗,你身上还有一个诅咒。”完颜於昭阖目笑道。
何月竹不去看它,直觉它又在骗他,或者希望它又在骗他。
“你是灾星,成澈。你本人就是一颗凶煞至极的灾星,走到哪里就将噩运带到哪里。”
何月竹咬牙切齿,这一定又是完颜於昭的谎话与把戏,“我不信——”
“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察觉?”完颜於昭打断他,“自你降生后,你的家境便一落千丈。十二岁,你克死了父母双双。二十四岁,你又克死了多少人?自己心里有数。”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何月竹惊惧而诧异,紧紧握着手中修面刀。
完颜於昭耸耸肩,“那就简单些。也就是,你身边的一切不幸与灾难,都是你带来的。”
“我...?”何月竹动了动唇,脑海中瞬间涌入大量过往画面,何田田、陈浩东、林娇娇、余阿婆、余泽、张驰、蓝雅菲、尉羽悦、吴镇明、世珍......
他连连摇头,“不、不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仿佛何月竹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完颜於昭的笑声回荡在停尸房四壁,“为什么不是你?这是所有世人给你下的诅咒。成澈。”
“世、人?”
“只要你成澈的恶名还在,世人对你的每一次厌恶,每一句谩骂都会化作你的不幸,你散播的噩运。伴着你转世轮回,永远、永远不会消亡。”完颜於昭顿了顿,“成澈,这就是你不服从我的代价。”
成澈的恶名...
成澈的恶名。
最近遭遇的打击一环接一环,以至何月竹都几乎忘记,全世界其实距离他好远好远。
他与人群之间隔着一道毛玻璃,人群在另一侧,而他的这一侧,现在连吴端也不在了。
人人厌恶,人人鄙夷,永生永世,短命不幸。
成澈,你究竟何以至此。
我又何以至此。
何月竹闭上眼,脑中一片漆黑,再睁眼,眼底不再有任何光芒。
不重要。
不重要。
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
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只是为老板入殓。
他持着修面刀漠然站了起来。将吴镇军落在冰冷地砖上的尸体吃力搬回工作台。刚刚完颜於昭那样一出,许多工序又要重新来过。
而完颜於昭只是继续:“成澈啊成澈,你看看现在的自己,如果早知道永生永世沦为短命的灾星,当初......”
见何月竹已然无视它的存在,只是埋头继续入殓,恶鬼便耸耸肩。临走时留下一句,“好心提醒。”
“接下来,你会克死你最后一个亲人。”
是夜,何月竹抱膝缩在无所观吴端的衣柜里。
院中紫藤花架许久没有打理过,今日一看,已经枯死大半了。
而何月竹也不会过得更好,双眼无神,嘴唇苍白,与花架上枯萎的枝叶别无二致。
只剩一年可活,吴端生死未卜,老板溘然长逝,而他,竟是祸害无数人的灾星。——不论完颜是否骗他,世人确实一刻不停诅咒着成澈。
打击接二连三,如将死的流星砸向何月竹。
既没有遮风挡雨的庇护伞,也没有愿意为他打伞的人。何月竹被砸得无处可躲,最终只能狼狈逃进吴端的衣柜,抓起一件爱人的贴身衣物放在鼻下贪婪嗅食,吮吸哪怕一点点所爱的气息来寻求慰藉。
“吴端......”他喃喃着对方的名字,回忆吴端拥抱他、抚慰他、庇佑他的过往,呼吸逐渐急促。
他将那件盖在脸上,又抓起一件往身下塞去,脱下自己的裤子,隔着布料上下摩挲。
神志逐渐迷离,他往后虚虚仰去,枕在吴端折叠安放的衣物里。衣堆的柔软程度像极了怀抱。何月竹向上望,隔着脸上那件的缝隙,水雾朦胧中隐隐看到了吴端的影子。
彼时,就好像被爱人从身后环住。
吴端的影子吻他的耳廓,“我教你。”
影子覆在他的指上,帮他调整握姿与力度,又带着他用手指进入自己。布料粗糙,磨得何月竹又痛又麻。他一声连着一声唤爱人的名字,即使没有回应,也唤得格外动情。
高潮时何月竹下身一酸,不由得夹紧双腿。条件反射支起身体向后吻去,却扑了个空。早春的空气依然微凉。
他摊在衣服堆上回味,真是好真实...好真实的梦。就像吴端真的在碰他。
可惜,终究只是梦。
为什么只是梦。
他捏着那件沾满他浊物的底裤爬出衣柜,准备拿去洗一洗。
看着那些肮脏的痕迹被流水洗涤而去,不知为什么,心里平静了许多许多。如死水一般平静。
完颜於昭说他会克死他最后一个亲人。
那么就是何月柏。
于是何月竹给姐姐打了个电话。
他问:“姐,你最近还好吗?”
何月柏反问:“你还好吗?我听说吴老板去世的消息了,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嗯,明天早上八点他出殡了,你要不要也来送他一程。对了,他死前认我做了干儿子。”
何月竹枯朽的语调让何月柏讶异不已:“小竹...?你还好吗...?”她不知道她弟弟那双皓月般的眼睛现在已见不到一点光泽。
“我没事的,姐。别担心我。”
“...明天我会去的。到时再和你说。”
“嗯。”何月竹挂了电话。不知不觉走到无所观废墟般的紫藤花架下。那些植被花草,那些清风明月,那些游鱼飞鸟,那些曾让他沉醉而喜欢的一切,现在于他都没有任何意义。
就这样吧。
何月竹有预感,仅剩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无所观,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对不起,吴端。我不是一个好园丁。
吴老四的葬礼来了许多人。
包括吴家那些熟人也都来了。吴镇坤、吴镇英...吴景夜、吴萱...
他们知道何月竹和老四关系好,便都上来慰问。
何月竹想,如果吴家知道吴端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还会这样对我吗。
他又想,吴家在短短一个春天失去了世珍、吴镇明、吴镇军,其实是因为...我吗。
何月竹看着老板的尸骨被送进平安殡仪馆的焚化箱,又变成一罐灰尘送出来,听不绝于耳的:“老板——”、“四弟——”、“四叔——”...恍惚中竟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忆当年也是在这个焚化箱前,吴镇军把他推到父母的棺材前,“小弟弟,你信不信我吴老四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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